为帝王者,就只这点最让人失落。
对人说不得真心话,是因为很多话不能说。
便是对人说了真心话,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话。
这么多年来…
也就那一夜,她才说出些真心话。
也就那个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话。
心底雾气腾绕,英欢咬唇苦笑,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怎么…这样都能想到那个人?
宁墨徐徐开口:“皇上若是没别的事,容臣先退下了。”
英欢不允,自己起身离案,裙摆曳殿,轻纱缓飘,走到他面前来。
明知道留他在身边,只会给他招来更多闲言,可她为什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宁墨抬头,眉间有褶,“皇上…”
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点点,流转波动。
就是这双眼眸…
英欢看进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
这眼,真像那个人的…
心尖颤动,她侧过脸,扬袖,“退下罢。”
一日见,日日见,数次进药数次见。
眼中是他,心里却是那个人。
纵是对此人无情,但被这一双波动粼光的眸子搅得,也生出些念想来了。
所以才想要留他在身边罢。
其实说到底,还是想那个人,想见那个人…
过去十年间,夜夜不愿睡,只盼更漏滞住,好容她有多些时间,来理这杂杂政事。
现如今却是,夜夜不敢睡,单怕这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从脑底冲出来。
叫她心如虫噬。
叫她疯狂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于是便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动手杀了他。
不为国事不为天下,只为了她自己。
若是当日杀了他,他没了,他不在这世间,世间没了他…
那她此时此刻便不会这么想念他!
英欢手攥了攥,见宁墨出了殿外,才转身,慢慢走回去。
可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泪便要砸下来。
真是没出息…
小时候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手腕擦破了一块皮,忍不住便哭起来。
父皇在她眼前,遮去刺眼阳光,低头看着她,说,这样便哭了,真是没出息,怎配做朕的女儿?
…
是没出息,当真是没出息。
她怎会为了一个男人,便将自己逼至此境?
这样子的她,怎配做父皇的女儿,怎配做邰涗的皇帝?
而他,此刻只怕正在哪宫哪院的锦塌之上,怀拥馨香美人尽享其福罢!
这泱泱之世,朗朗天下,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他!
一生只一遇,一遇成一错。
一错之后隔万里,家国江山坐其间。
是命么?
是老天见她不够辛苦,特意再来教她领教何谓帝王之责的么?
英欢垂眼,唇边勾过一丝苦涩自嘲之笑,那一夜她还道,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可那时她却不知,那男人她根本不该碰,那念头她根本不该存。
她如何能任得了此性!
掌中江山,掌中江山。
这么多年来,不就是想要吞了三国,灭了邺齐么?
抬眼便见那铺于案上的五国国势图。
这十年间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而那图,也改了无数次。
邰涗国界的每一次小小变动,都是她亲手重新描绘的。
寸土寸壤都是她的心血,她又怎能让之于人!
英欢心中潮起潮落,半天都定不下神。
全都明明白白,可她…
为何就忘不了那人!
殿门恰时嘎吱一声,慢慢开了条缝,令她一惊。
小内监嗫喏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皇上,沈大人已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这才彻彻底底地回过神来,想起先前沈无尘求见,可宁墨尚在,便着他在殿外候着。
可…后来她想起那个人,便将沈无尘给忘在脑后了。
英欢皱眉,又恼起自己来,出口之言便带了些气,“宣。”
小内监还以为是自己扰了她,当下便缩头出去,
沈无尘入殿觐见,行过礼后抬头,见英欢面色不善,便停了一瞬,然后才道:“臣三日前上的折子,至今也没见皇上批复…”
英欢望向他,眼睛一眯,开口冷笑道:“在殿外等了那么久,进来就是要说这个的么?”
沈无尘垂眼,“皇上…”
英欢袖口拂过御案,伸手抽过一封折子,直接便扔至他脚下,口中怒气愈盛,“朕不允!”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三
沈无尘弯腰,拾起折子,握在手中,袖口微颤。
英欢动怒,意料之中,可他却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
这一封请郡的折子,怕是真的惹恼了她。
沈无尘低眉,“敢问皇上,为何不允?”
英欢握着笔的手指僵白僵白,“你倒是先说说,为何偏要出京外任?”
沈无尘抿唇不语。
不是无话说,亦不是不敢说,只是怕一开口,会伤了她。
君臣十年,似这般相峙,还是头一回。
可他沈无尘只念邰涗不念君,自问此举亦无错。
英欢见他不开口,索性连朱笔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了他半晌,“你这是在和朕置气?”
沈无尘动动嘴唇,“臣不敢。”
英欢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话他这折子是上给谁看的!
唰地起身,立于案后,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