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本是在车内闭目养神,外面那一吵一闹,虽是扰了她,可她却不愿多事,此时听见狄风问她,便轻轻掀了侧帘,看了狄风一眼,道:“无碍,直走便是。”

狄风点头,身子侧过去,恰让出那边街景,映入英欢眼底。

英欢随意一眼望去,本是要放下帘子的手忽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那男人…

长袖轻垂,掩了握着马缰的半只大掌。

那么宽的肩膀,将一身墨袍撑得恰到好处,肩线缓缓而下,便是略窄的袍带。

一双腿自然地垂在马肚两侧,袍子下摆轻开,露出里面缁色高靴,紧紧裹着他的小腿。

下巴说尖不尖,却刺得人眼睛发痛。

一张薄唇似刀,竟是缟素之色。

两颊微陷,肤色较之寻常男子,黯了三分。

两道眉毛非浓非纤,却似剑一般插入鬓角。

眉下的那双褐眸…

英欢指尖蓦地发冷,心口一悸。

那般凛然的气势,她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了?

十年,十年前的父皇,身上便是这般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英欢狠狠吸了口气,眼睛不由眨了一下,再看过去时,恰触上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

似被疾风横扫过一般,她的眼她的脸,瞬间冰凉。

然而胸口,却在一刹那间,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她整个人都红了。

*

贺喜眼见那马车的侧帘被轻轻掀起,那黑袍男子揽过马缰让至一边,露出车内女人的那张脸…

美,极美。

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嫣然朱唇轻启,似月黛眉微翘。

霜色肌肤,似能掐出水一般。

还有她的那双眸子…

贺喜胸口一坠,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

似蓝非蓝,似黑非黑。

却纯澈透亮有如夜里缀了稀星的天幕。

贺喜握着马缰的指不由紧了又紧,他有多少年,不曾为了一个女人而这般心悸过?

那女人的目光自下一路移上来,直到对上他的目光,才猛地止了。

似是被大浪扑过一般,他的眼他的心,瞬间颤了一下。

然而心底里蓦地腾起一簇火苗,刹那间便将他整个人都烧透了。

只剩一颗心,在胸腔里空荡荡地跳上跳下。

他望着她。

她望着他。

然后他看见,那帘子唰地一下被放了下来,那人…便没在了帘子后面。

贺喜心中一阵焦躁,顾不得旁的,一踢马肚,急急驱马上前几步,行至那马车旁边,冲那驾车小厮一扬马鞭,“且先别走。”

四个字冷硬不已,扬鞭之态甚是摄人,那小厮不禁停下,不敢动弹。

狄风上前护住车驾,皱眉道:“这位公子要做什么?”

贺喜收回马鞭,盯着狄风看了半晌,才开口慢声道:“先前听府上人说,两位公子前一日曾让了一斟蒙顶茶叶给他,既是今日这么巧又碰上了,在下想趁此机会,谢过二位。”

他那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利箭一般,穿过车板,窜入她的耳中。

英欢于车中坐着,听见狄风在外面道:“本就是小事一桩,公子无须这么客气。”

那男子却不依不饶道:“在下生平最不愿欠人之情,还望公子给个面子。”

英欢闭了闭眼睛,脑中又闪过那双似冰褐眸…

不由抬手,在车板侧面轻轻叩了两下。

狄风退了两步,“…夫人?”

英欢定了定神,隔了车板对他道:“便依了他。”

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欢七

沈无尘闻言,见眼前之人举止不凡,心中已生结识之意,不禁上前,对贺喜抱了抱拳,道:“这位公子,我们先前本是要去前面的奉乐楼,既是如此有缘,也莫要说什么谢不谢了,若是公子不嫌弃,但跟我们一道去便是。”

贺喜眼中一亮,先前面上不悦之色一扫而光,虽是不知道沈无尘口中的奉乐楼是个什么地方,但看这几人身形气度举止皆为上品,想必那也不会是什么下作之地,便顺势道:“好。”

谢明远本是不放心去一个不熟之地,但见皇上应得如此之快,也便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上前挡在贺喜一侧,对沈无尘道:“还请几位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

沈无尘看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狄风比了个手势,自己骑马先行,狄风见了,让那小厮继续驾车,跟着沈无尘,他自在后面护驾。

待前面走了几步后,谢明远才放心地让贺喜向前行去,他自己紧紧跟在后面,左右望了望,便压低了声音对贺喜道:“陛下何故今日如此不顾身份…”

贺喜略侧了侧脸,看了谢明远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望着前面马车,脚下一使劲,让身下马儿走得更快了些。

谢明远默然不语,心中低叹一声,只得策马跟了上去。

街角转过,再行两条街,弯过第三个路口,远远地便能看见那奉乐楼的黑底金字大招牌,高高悬宕在四层楼高的第二层外檐处,铁划银钩般的三个大字,将那奉乐楼衬得愈加宏伟。

马车悠悠停在酒楼门前,沈无尘与狄风二人先下马,一人去前面撩起车帘,另一人去门口迎上来的小厮处,给了两串吊钱,让那小厮将马牵至楼后好生喂上。

贺喜仍在马上不下,眼睛只盯着前面马车的帘子,一动不动。

那帘子轻晃,一双茜底杏花缎面平头绣鞋先伸了出来,只在外露了一瞬,便缩进了襦裙底下。

可就只那一瞬,贺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双窄而小巧的脚…被那似艳非艳的缎面裹着,平白无故地让他的心痒了起来。

那女人从车中出来,背对着他,抬手轻轻拢了拢头发,敞着的衣袖顺着腕子滑下半寸,那藕瓣似的小臂在阳光下微微泛光,显得柔滑不已。

贺喜一垂眼,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一甩,收入马肚侧面的皮袋中。

再朝前望去,只见她的头微微向后偏了一下,迟疑了一刹,又转了回去,由身旁那两位男子护着,向奉乐楼里走去。

贺喜握了握拳,看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腰间玉环绶另侧的流苏如水般贴在她的腰间,随着襦裙的摆动而左左右右地轻扬…软如柳的腰,让他的掌心也跟着发痒。

他松开拳,手指展了一展,又缓缓握起。

那般亮目的绸缎,那般细软的腰身…若是握在掌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贺喜心口一缩,先前那火烧火撩的感觉又窜上来了。

那边谢明远也将几人的马都交由奉乐楼的小厮带至后面去喂着,吩咐王铭在附近随便找一处酒肆歇着,然后过来贺喜这边,低声道:“陛下,真要进去么?”

贺喜脚下已朝前走去,口中淡淡“嗯”了一声,便无它话。

奉乐楼的店堂小二眼光何其毒也,瞧见这几人,早就笑脸迎了上来,对最前面的沈无尘道:“几位公子,可是来吃酒的?楼上雅间儿请吧?”

沈无尘点点头,便带了英欢与狄风跟着那小二上楼去了。

谢明远在后面慢了两步,陪着贺喜打量这奉乐楼里面的百十分厅馆,见这楼上楼下宽敞明亮,动使各各足备,堂中饮酒之人纵是独自一人独饮,那桌上碗碟也俱是银盂之类。

贺喜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可谢明远心中早已暗自嗟叹起来,这奉乐楼的排场,竟丝毫不逊于邺齐国京中那些繁华酒楼,如此看来,这杵州一镇,当真是邰涗重地!

上得楼,那引路的小二自推开最里面一间,请这几人进去。

英欢进去,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雅间内的布置,眼里溢出点笑意,回身对沈无尘点了点头,便进去依着桌边坐了下来。

沈无尘将贺喜三人请进,笑道:“几位公子,随意就好。”

贺喜眼睛只是望着英欢的侧脸,脚下几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沈无尘吩咐那小二上些酒来,注碗盘盏果菜碟及其它水菜碗都依这奉乐楼的规矩,一一上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