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全身一震。

抬眸一看,平日里那柔柔弱弱的香珠正从寝殿外快步走进来,面目间杀气隐隐,大步走向床边,冷声道,“外面卫兵是你所杀?”

独孤无涧也蓦然一惊,是他见着她太忘乎所以了,以至于忘了自己身处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他一把推开百草,望着她的双眼,只问,“你愿不愿意?”

话未完,百草也来不及回答,香珠已欺身过来,一掌击向独孤无涧右肩。独孤无涧略微一偏身,反手呈爪状,一把抓住香珠的手腕,却不想那女子身形一变,诡异地从他掌中滑走,顺势从腰间一抽,雪光一闪,竟抽出一条软剑来。

独孤无涧只担心伤着不会武功的百草,冷哼一声,簌簌几掌,掌影缭乱,逼得香珠后退一步。二人顿时厮战一起。

百草还来不及反应,窗外已响起嘭嘭嘭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响亮。

她顿时面色剧变。

定是巡逻的卫兵正闻声而至。

自从宫中有人想暗害她,锦城就在永华殿附近密布了不少卫兵,日夜巡逻。

她记得霜霜告诉她,她身边的人,如果是锦城安插下的,那绝不会是普通人。今日看来,弱不禁风的香珠,的确身手奇佳。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

惊动了卫兵,这么多人,而且还会源源不断,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正大惊之间,又一个令她魂飞魄散的声音从外殿的混乱中传来,“陛下小心,有刺客!”

锦城!锦城!

锦城竟然提前回宫了!

百草顿时眼前一黑,掀开锦被,跳下床来,面如金纸。

宫门暗处。

两个人影隐匿在巷子的黑暗中。

一人低声道,“子时将至,将军还未回来,我回去探探,子时一到,你务必出宫,不得有误。”

另一人道,“可是将军吩咐…”

那人打断他的话,叹口气,“你不明白。”他急声道,“城东茶楼,自有人接应你。一切按将军吩咐去做。记住,洛家从此不得再踏足连国,否则有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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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七 宫门乱]

永华殿。

灯烛飘摇,几支大烛灭了,摇摇晃晃散出几缕青烟。

香珠身手不弱,但很明显并非独孤无涧的对手。情形危急,独孤无涧招招杀手,很快二人便见了高低,香珠手中的软剑被他打落在地,趔趄一步,退到朱红色的殿柱旁,不待她喘气,独孤无涧右手快如闪电,扣住她左肩,顺势而上,扭住她的脖颈,飞快地往柱子上一撞,香珠顿时后脑撞得闷响,全身一软,昏倒在地。

独孤无涧一步冲到百草身边,伸手就抓过她的手臂,“跟我走。”

百草转过头,望着他,双眸深幽,只轻轻摇了摇头。

独孤无涧一怔,抿嘴不言,抓住她的手臂却不肯放。

百草深深吸一口气,“你好好离开。”她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那把软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倾身过去,踮起脚尖,在独孤无涧耳边轻语,“拿着它,否则我死在你面前。”

她呵气如兰,他却身体一僵,软剑的剑刃闪着银白清幽的光,在满室明明灭灭的烛火中,像一抹落寞的月色。

夜正深。以永华殿为始,一簇簇灯火正在寂寂夜里一截一截地亮起来,无声无息,远远望去像一条蜿蜒长龙正在苏醒。

大队大队的红甲卫兵步履矫健地飞奔而过,潮水一般涌进大殿,四处屋顶上冒出黑黑的人影,密密麻麻,冷飕飕的弓弩长箭在夜色偶尔闪过簇簇寒光。

锦城华衣红袍,黑眉深蹙,束发的黄金镶虎睛石头冠,只衬得他面容寒白一片,如秋深时下过的霜。

他一个大踏步走进永华殿内殿时,身子微微一晃,而后立稳了,冷冷望着眼前一幕。

大殿光华幽深,百草身着白色绸裙,长发凌乱,被一个身着内侍官服装的男子以短剑挟持住。那男子身形高大,冷冷孑立,面无表情,只是那双黑眸冰冷之极,那种眼神恍然间似乎在哪里见过。

百草抖了抖嘴唇,“锦城…”软剑锋利的剑刃,轻轻抵在她喉间。

一殿冷肃。

锦城缓缓抬手,卫兵们默然而退,退出殿外,站成密不透风的红墙,映得这黑夜无端萧杀。他这才冷冷开口,“你想要什么?”

独孤无涧不语,只是冷冷看着一身华艳红袍的锦城。

百草眨眨眼,眸色湿润而模糊,“他说…出宫就放我…”

锦城双眸灼灼,声音微沉,压抑了极度震怒和重重杀气,却已退步,“传令,开南宫门。”

短短一句,百草却轻轻松了口气。她向前迈出一步,赤足踩在白石地上,冰凉入骨。

于是,很久以后,她还记得这一夜。到处灯烛通明,到处卫兵森立,到处鸦雀无声。连国皇宫的莲花夜灯笼在夜色里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美得不像话,夜风有些凉,层层叠叠的红甲卫兵屏息怒视而不敢轻举妄动,四面屋顶上,黑压压的弓弩手,溶进夜色里。

她屏息静气,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身后挟持她的人始终沉默,他退一步,她亦跟着倒退一步,就这么一步一步退出永华殿,退出丰月桥,退出中宫。她忽然想还好还好,不用回头去看他深黑的眼。

但这段路程实在太过漫长而艰辛。

一直走到她双足麻木,一直走到她手脚冰冷,才终于走到南宫门下。

午夜已过,宫门轰轰大启。

宫门之下,禁军如林,天地冷寂。望过去,十步之外,锦城的脸已白得发青,嘴唇狠狠抿成一条线,冷森森道,“放开她。”

然而万籁俱寂,独孤无涧一动不动。

百草急得几乎要昏厥。送出宫门,送出宫门,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她相信以他的身手,但凡走出宫门,上天也好,下地也罢,总是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可是,他竟然不动。一动不动。她一急,忍不住伸手去抓他挟持软剑的手。

一触即发时,忽闻雄马惊嘶,黑暗里似有万马奔腾而来,西北方向顿时火光冲天。

锦城一震,卫兵骚动,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蓦现一团火光,电光火石间,那团火光已横冲直撞气势汹汹冲过来。

火马!

数十匹全身燃着大火的马,凄惨无比地乱奔而来,仿佛潜伏在黑暗里的一群恶魔,忽然被惊醒,而后张牙舞爪拼命竭力地跳出黑暗,直惊得众人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一瞬间的混乱。

却已足够逃生。

百草还未回过神来,喉间的软剑已撤,随即腰间一紧,整个人已随着独孤无涧腾空跃起。

兵荒马乱。

火光四起。

失控的火马所到之处,卫兵本能地躲避,悲惨痛苦的马群冲过来一阵疯狂的乱踩乱踏,人群中爆发出惨叫连连,火光燃起一片又一片。

但锦城眼中只有百草。他反应极快,见着独孤无涧拔地而起,随即脚下一拧,也冲天而起,拔足便追,以至于紧守在他身边的阿鲁来不及反应,只低喝一声“王上万不可出宫!”,便下意识地侧身一闪,躲过一匹失控的火马,却更是远离了锦城。

他惶惶抬头望去,只见一抹红色身影从空中一闪而过,直追上宫墙而去。阿鲁蓦然觉得心中极度不安,如此混乱,敌我难辨的情况下,他怎么能远离王上?

这么想着,他便也拔足追去。

连国皇宫的城墙以一种极其坚硬的粗糙红石砌成,墙垛宽而高。红杨树的枝叶在夜风中窸窸窣窣地响,锦城只闻耳边风声,心底却震惊不已,这个劫走百草的男人,轻功非常不俗,可谓极致,他正想着,忽然耳边微有风声,他下意识地侧头,一抹冷光竟擦面而过。

箭矢。

他大怒,什么人敢不得他令而擅自放箭?然而他实在跑得太快,以至于一瞬间完全收不住脚,不及他多想,更多的冷箭已袭来,夜空中阿鲁惊恐的声音长嘶而至,“王上小心!”

锦城心底一沉,一种非常可怕的念头从心底冒起:这箭是冲他而来。于是他不得不一偏身体,待跳下城墙,谁知终究在密密箭雨中晚了一步,一支冷箭擦着右肩而过,划破衣裳,蹭落一层皮,顿时火辣辣地痛,随即那痛仿佛长脚一般,飞快地蹿至他整条右臂。

他身体一歪,直直坠下城墙。

箭有毒。

阿鲁惊骇大叫,飞身扑下城墙,“来人,王上受伤了!”

黑暗里,百草只知紧紧抱住独孤无涧,任由他带着她腾跃飞奔,昏乱中忽然听得阿鲁那声惊叫,顿时一震,便要抬头去看,谁知颈后一麻,陷入了昏迷。

锦城跌落在地,飞快地封了右手手臂大穴,阻止毒液流窜。阿鲁已带人围拢来,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以防还有暗箭。

锦城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眸雪亮如荒野中两点孤火。他摇了摇,竟然咬牙而笑,一字一句道,“封、城!”

话音落,嘴角渗出一丝鲜血。阿鲁面色如土,“请王上即刻回宫疗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草才从昏昏沉沉中醒来。

一睁开眼,便见着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容。

他平静地看着她,人皮面具已除,黑眉挺拔,眸色灼灼,宽阔的额角,有一道斜斜的疤痕,黑发有些乱了,落了一缕下来,略显疲惫。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一眨不眨。他原本就是个冷漠少言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百草动了动,这才发觉他的手覆在她手上,她一动,他下意识地慢慢收回了手。于是百草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大概是身在荒野,天还未亮,身边燃着一堆火,远处也有火光,她看得出,一明一灭的夜色里不止一两个人。

独孤无涧坐在火堆旁,默然扔了一根柴禾进去。

连国气候迥异于中原,日夜温差极大,百草坐起身来,原本身上盖着的一件男子外衣便滑落了,她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冷噤,不自觉地抱住双膝,缩成一团。独孤无涧见状,拾起那件外衣,披了在她身上,然后他说话了,“我想带你走。”

百草不看他,只呆呆望着火堆,“去哪里?”

独孤无涧道,“回中原。”

百草道,“然后呢?”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又关着我?如同在天鹰堡一样?”

独孤无涧果然沉默了。他不能说在一起,也不肯说不在一起。

百草也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以后,她疲倦地叹了口气,“他…好像受伤了?”

独孤无涧嘴角微微一抽,不答反问,“你怎么到了连国?…”他迟疑了一下,“那个人呢?”

百草知道他说的是夏侯寒,她冷冷笑了笑,“我逃来的。”她说完,抬眼直直望着他,“我恨死你们了。”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轻轻传来,“将军,四个城门已闭,均有重兵把守。”他顿了顿,“…只怕不好突围…”

一个黑影默立在独孤无涧身后。

独孤无涧冷冷问,“有多少人?”

那人轻声道,“数以千计。城中戒严,草木皆兵。”

百草面色发白,盯着独孤无涧道,“我叫你好好出去,你偏不听。”说完,她微微摇晃,慢慢站起来,便要转身走。

却不想,一只大手猛然伸过来,拽住她手臂将她拖了一个转身,迎面对上一双终于不再沉静冰冷的黑眸。他说话很慢,字字像从牙齿里迸出来,“我不信,你不愿走。”

百草认真地看着他,也一眨不眨眼,“那晚我也不信,不信你蓄意而为,不信你袖手旁观,不信你不肯救我们!”她一咬牙,翻手挣开他的钳制,“独孤无涧,我爱过你的…”她眼中流下泪来,“可你不稀罕,你扔了的,你连你孩子都舍得扔的,又凭什么你想捡回来时就捡回来?”

那个黑影瑟缩而退,不敢再出声。

独孤无涧面色清冷。

百草转过身,吸了吸气,“我回去。你带着你的人好好离开。”她抬手擦了擦眼泪,不说话了。

她想了想,又道,“他受伤了,我很担心。”

独孤无涧黑眸里的光芒明明灭灭,终于在这时完全隐没了去,恢复了数年不变的冷漠。

他退后一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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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八 难测之变]

天色有些微明。橘色的云彩像被撕碎的薄锦,若有若无地漂浮在遥远的天际。

城郊树林的地面非常凌乱,枯枝败叶,沙砾满地,百草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上,马的缰绳却握在独孤无涧手中。他走得很慢,以至于马匹也走得很慢,一晃一晃。

百草四处看了看,到处都影影绰绰,还看不太清楚,但是四周静寂,并没有什么人影,仿佛树林里只剩下她和他。

两人沉默不语。一直走出树林。

独孤无涧站住了,把缰绳递到百草手中。

百草不说话,轻轻一提缰绳,往前而去,并没有犹豫。

独孤无涧却说话了,“这里并不平静,还会越来越不平静。”

百草停了下来,坐在马上,转过身去,静静望着他,忽然道,“昨夜那箭,是你下令放的?”

独孤无涧面色平静,“我不是来杀人的。伏兵在敌国的皇宫宫门下,也并非易事。他有其他的敌人。”

百草道,“敌国?”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道,“这个世道原本就不太平。”

百草深深吸一口气,伏下身子去,很近很近地看着独孤无涧。那双黑眸在黎明的曙色中闪闪发亮,她迎着那双黑眸看,忽然轻声道,“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们与你,总是不能共存。你该杀了我的,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独孤无涧凝视着她,缓缓道,“的确应该。”

百草用目光一点点量过他的眉眼,然后坐直身子,轻提缰绳,缓缓策马而去。

独孤无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离去,轻抬右手,“你们跟上去。”

树林里纵出两条人影,悄然跟去。

黎明的丰城如往常一般安静,甚至更加安静。一队队森严的红甲巡卫从井字形的笔直街道上走过,步履整齐,面色沉肃,铠甲兵刃相击之声,回荡在清晨的风中。

有人从临街的窗户里探出头看了看,又惶惶不安地缩了回去。

谢小桐在一个十字街口策马而立,转动头颅,望着四处都空荡荡的大街,忽然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个血洗之夜。

那个夜晚,这里的大街也是这么空荡,大雨倾盆,锦城一马当先,领着一队铁骑从宫中浴血而出,追杀至此,生生截住了他那重伤而逃的兄长,亲手斩下那颗头颅。

就是这里。

谢小桐翻身下马,仔仔细细地看着这里的地面。丰城的街道是不同于中原的,大块大块的红褐色硬石,铺就了一条条笔直的长街,不弯不蔓,人的鲜血洒上去时,地面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而看不出那种触目惊心的鲜红。

他于是又想起那一夜,锦城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在倾盆暴雨中沉默而立。

全城皆寂。忽然有兵刃落地的声音响起,随之四处都响起这样的声音,夜色里负隅顽抗的敌人,终因看着那颗头颅被大雨冲得发白而弃械降伏。

黑压压的人跪了一地。

就是从这里开始,一片一片的人开始伏地而跪,以至于最后只立着他和锦城,相向而立。

他看着锦城,锦城也看着他。他觉得有些晕,前胸后背的伤口都被大雨冲得发痛,可是他看见锦城竟然笑了,开始只是轻轻地笑,最后越笑越大声。

于是他也跪下了。

他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声。是重生还是劫后余生?是骄傲还是孤独悲凉?是释然还是负重前行?

他不知道。他只想起了四个字:成王败寇。

谢小桐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刚想翻身上马,继续领兵巡逻,不料身后有人唤道,“小桐将军。”

他转过身去,一骑疾驰而来,那马上巡卫翻身下马,叩拜在他面前,急急报道,“找到了,找到了。”

谢小桐垂头看他,皱眉道,“找到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便柔柔传来,“小桐。”

谢小桐闻声抬头,赫然见一身白裙的百草坐在一匹黑色骏马身上,从长街的尽头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巡卫。她面目甚是平静,长发垂肩,光着双足,坐在马上,微有疲色,但在谢小桐看来,却胜似仙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