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无涧坐着不动,“我派了一个人,跟随你。你一个女子上路,终究不安全。你不要说不,唯有这件事,不可商量。不管你想去哪里,待你安定下来,便差他回幽州复命便罢。”

百草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独孤无涧继续道,“我不会再打扰你。我说话算数。”

百草仍然没转身,却说话了,“谢谢。”然后,她大步走出了花厅,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

独孤无涧仔细看那纸上的秀丽字迹,一语不发。他想她这一走,便是真正陌路了,两代情仇纠葛,终于以这种无能为力的沉默落下帷幕。他喀嚓喀嚓,关上伤痕斑驳的心,慢慢折叠了那张药方,收进怀中,站起身来,挺直腰,沉沉喊道,“初一。”

初一跑进来。

独孤无涧很平静地道,“半个时辰后整兵出发。”

百草一脚踏出平州督府后门时,她便愣住了。

十五正倚靠在马车旁,看着她。见她出来,便微有些腼腆般开口道,“百草姑娘,别来无恙?”

“十五?”

那缺耳男子还很年轻,眉目虽然并不出众,但笑起来的时候也很温暖,“是呀,姑娘还记得卑职。”

他见百草愣愣的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道,“我爹仍然留在连城岭上种菜。他身体现在还好,只是天冷了会咳而已。他说,如果能再见到你,一定要我代为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百草终于微微一笑,“宝翠可还好?”

十五为她卷起车帘,示意她上车,然后自顾自道,“宝翠那个笨丫头,天鹰堡解散后,遣走了许多下人,听说宝翠便跟着花婶去了山下大户人家当丫环。”

百草坐进车里,想起那个不过十五岁的小丫头,一脸憨笑,那么童真,于是忍不住唇角莞尔。

马车缓缓驶动。

十五仍然在说话,“宝翠下山前,来看望我爹,叹气说,都是她不好,弄丢了百草姑娘…”

百草坐在马车里,不语。弄丢了?或许是吧。她的勇气用完了,不能再努力了。

平静的时光过得流水一般快。

一个月后。早晨。

与山西清河州相接的芜州城。

城西福如客栈早早便走出了一个年青男子,那男子不高,面容却很黑,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婴孩巴掌大的胎记,遮了几乎半边脸。

店小二惺忪着睡眼,跑过去。这个客人他怎么不太记得,这般丑陋的面容,他应该记得才是。

刚走到那男子面前,那男子却已递过一粒碎银给他,“小二哥。”他的声音很沉,发音奇怪。

店小二一看到碎银,顿时睡意全无,讨好道,“公子有何吩咐?”

男子道,“你帮我买匹脚程好的马来,剩下的钱全给你作打赏。”

店小二一听,顿时来劲了,嗯,有赚头,于是屁颠颠地跑去买马了。

很快,马买来了。那男子翻身上马后,朝店里努努嘴,“天字号九号房,住的是我朋友。待会儿,他起床后,便告诉他,我有急事,先行一步了,让他多保重。”

一个时辰后。

天字号九号厢房。十五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得有些绵绵的头疼,坐起身来,便看见身上搁了一张纸笺。

“十五,你回幽州复命罢。转告他,我找到了想找的人,一切安好,各自珍重。”

十五一愣,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下了药,昏睡到现在。随即他苦笑,堡主,这样,算不算完成你的嘱托?

他并不知道,此时那易装女子正骑马疾驰在出城的官道上,迎着朝阳,微风徐徐,路边景物不断倒退,她叹着气觉得轻松,好了,重新开始了。

她,一个人。没有进退不得,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爱恨的不能抉择。何苦,要继续为难自己。

半月后。

已进入初夏,人们都已换上色彩美丽的夏衫。清河州是一个很富饶的小城,背靠普山,南来北往之人熙熙攘攘。

普山是一座水明林翠的山,自有灵犀之气,气候又很温醇,人们也多朴实,长年在这山上的茶园中辛勤劳作。

这茶园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名普山翠园。

此时,初阳普生,映照出那茶园青绿一片,漫山滴翠,茶叶的清香漂浮在风中,微有甜味,沁人心扉。

一个身姿秀丽的采茶女子,头上裹了淡青色绣白花的头巾,背上背着一个婴孩,挽着一个小巧的茶篮,穿梭在一丛丛翡翠般的茶树中,专心地采摘着嫩叶茶尖。

那背后的婴孩约莫两个月大小,歪着头乖乖靠在母亲背上,也不哭也不闹,眨着眼,似乎想睡又似乎不愿睡,眼睛就那么眨巴眨巴,一张红彤彤的脸蛋在朝阳的映照下,像颗熟透的山果一般。

这时,有一个头戴红花白底方巾的中年女人挽着篮子走来,一路笑着说,“玉娘子,这么早就来采茶了?”

那女子转身去,绽放出一个柔柔笑容,一双明澈瞳子里映了满山翠色,“起早采的茶新鲜。南姑姑不也这么早么?再说,今天天气可好,我带着宸宸出来晒晒太阳。”

“哟!”那南姑姑一听,便抿了嘴道,“别怪南姑姑多嘴,你这小娘子兴许是头一次当娘,不知道这些事。这两三月大的婴孩呀,嫩得这茶尖尖似的,可不能晒过了,小孩的眼睛可受不了。”

那女子仍然温婉地笑,“我知道。不过他一大早便醒了,哭着要我抱,我也没办法,再隔片刻,便该吃奶了,我又不能扔他在家中,又怕耽搁了采茶的时辰,便背了他出来了。”

南姑姑笑,伸出一只手,在那婴孩面前晃动,“小宸宸,看姑姑,看姑姑这里。”

婴孩还小,不太领情,墨黑的眼珠子只随着那手转动了一下,便懒得看了,闭上眼,小嘴里咂吧咂吧,似乎还在回味奶香。

南姑姑仔细看那婴孩,笑着道,“啧啧,好细长的一双眼,眼珠黑得墨一般。玉娘子,指着这孩子没落得你那双大眼睛呢,是朝他爹爹吧…”

那女子一怔,淡淡笑了笑,“兴许吧。”

南姑姑有些尴尬一般,讪讪地笑,“你瞧我这嘴…”

那女子淡笑着摇头,“南姑姑,不碍事。儿子像爹,也是自然的事。”

南姑姑叹气,“那倒是,可惜孩子他爹没福看到。”在茶园里,谁不知道玉娘子是个寡妇,带了遗腹子来到这茶山上谋生。这女子大着肚子上山来时,也颇遭非议,可当众人知道她的相公是被山贼杀害,而她要坚持生下这唯一的骨血时,众人目光里的蔑视转为同情,不由得软了下来。那年过半百的茶园园主也因此动了恻隐之心,留下她来采茶。

此后的事实证明,茶园园主做了一个十分英明的抉择。这个名为玉娘子的女人,是个极擅茶道的女子,从采茶到制茶,从煮茶到品茶,甚至对于不同茶树的习性和不同茶品的特征,都能侃侃道来,自有一番见解。

这让那茶园园主十分赞赏,允了她在山上生下孩子,并长期留下来。

看着南姑姑同情的目色,蒲玉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孩子他爹,恐怕的确此生无福看到了。不过王爷,真是对不住了,你这被山贼杀了的死去的孩子他爹,也只能如此,定格在儿子心中了。

正这么想着,背上的宸宸却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蒲玉赶紧摇一摇,然后放下篮子,她知道,他这是饿了,想要吃奶了。

于是她让南姑姑帮她提着茶篮,匆匆走出茶树林,找了一个僻静的树下,坐下来为孩子喂奶。

吃着吃着奶,宸宸竟睡着了。蒲玉哑然失笑,整理了衣襟,抱着熟睡的儿子站起来,想把他送回屋里睡觉,自己好继续做事,却不料一个小姑娘拨开茶树一路欢笑着跑来,“玉娘子,玉娘子,园主说有事让你去…”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止于看见玉娘子笑微微地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然后又指一指怀中的婴孩。

那小姑娘赶紧捂了嘴,跑过来,歪着头看蒲玉,活泼地笑,小声问,“宸宸弟弟睡着了呀?”

蒲玉点点头。

那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低头看她怀中的婴孩,看了半天,咬着指头得出一个结论,“他睡觉的时候很不乖哦,喜欢皱着小眉头。啧啧,为什么他不笑着睡呢?”

蒲玉叹气,她实在无法回答这小姑娘稀奇古怪的问题,只好敷衍道,“呃,笑着睡觉比较累。”

小姑娘瞪大了眼,“真的?玉娘子你试过?”

蒲玉摇摇头,只笑不语。她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天她一早睁开眼,便看见一双闪闪凤目,那男人慵懒地轻笑,怀搂着她,说,本王从未看过有人笑着睡觉。

那男人哪里知道,他随手相赠的一枚青玉蝴蝶,让她高兴了好久。

可惜注定是镜花水月,云泥之别也好,露水情缘也好,好在她看得清楚,固执地不让自己迷失和沉溺,果断地抉择和放开,才换得这一方新天地。还有,她可爱之极的儿子。

很,满足了。

日子,平静些来得更悠长和美好。

本书由首发,!

[一百零三 世事多艰心何安]

普山翠园的主人姓方,生于清河州一个大家族。这个家族以生产茶叶经营茶叶为生,传至这一代园主,已是第三代。

方老园主是个严厉而不失和蔼的人,一生嗜茶如命,在地方民间和商界都颇有威信。

蒲玉匆匆走进翠园山庄前厅时,只见方老园主坐了太师椅上,隔着一张条形梨花木茶桌,正和一个青衣男子热切交谈着什么。

那男子很瘦,皮肤黝黑,侧着脸,不知正说着什么。蒲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男子,也不明白老园主为何忽然派人叫她来山庄。她下意识地拉了拉头巾,遮住了额头和眉毛。

“方老爷。”她垂下头,低身一福。

闻声,那青衣男子迅速转过头来,一张黝黑的脸上,双目炯炯。

方老园主也抬头看见她,顿时笑道,“玉娘子,来来来,你这朋友当真妙人,他说我这冬日腿疼的宿疾,其实有办法医治。”

蒲玉一愣,她朋友?

她眨眨眼,看向那青衣男子。黝黑的脸,左边脸颊上一块婴儿巴掌大的胎记,貌不出众,甚至可谓有些丑陋。她这些年来被关在王府中,几乎足不出户,怎可能认识陌生男子?

难道…难道…

难道是金玄豫的人?她脸色顿时一变,后退了一步。

这时,那青衣男子却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来,忽然展齿一笑,脆声道,“姐姐,不记得我了么?”

方老园主也愣了。怎么这声音,跟刚才那奇怪的发音不一样了?

半个时辰后。

翠园山庄最西面,采茶女居住的素心苑。

蒲玉呆呆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正埋头在铜盆里洗脸的男子。水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她的儿子正酣睡在床上,而她却仍未回过神来,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百草,真是你?”她吃吃地说,扯下头上的头巾。

那男子这时已洗完脸,抬起头来,那是谁?眉如远山,面似莲花,眸含秋水,盈盈望着她,然后伸手解了头上发髻,一头漆黑长发顿时倾泻而下。

“…”蒲玉倒吸一口气,捂着嘴后退一步,“百草?”

百草歪着头,笑笑,“看来,我的易容术还不错。”

“你…你…”蒲玉抖着嘴唇,却仍然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你…如何找到这里…”

百草温柔轻笑,伸手拭了拭额上水珠,“我也只是试一试。姐姐难道忘了,那日香山寺大悲殿中,姐姐说过,山西清河州,有座普山,普山上有个茶园。”她眨眨眼,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里,笑得春水一般,“好长日子不见,姐姐气色好了许多。”

她还记得当日那个孤独住在王府东园的女子,身姿窈窕,眉目清秀,肤色瓷一般白,白得几乎透明,连笑的时候,那深黑眸中也有挥之不去的清冷哀愁。

可如今,那女子一身采茶女的装束,身姿丰腴许多,面颊透着健康的红润,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朵鲜活饱满的花。

看来,蒲玉应是过得不错。

她走过去,拉过蒲玉的手,笑,“姐姐,还记得我么?”

蒲玉终于笑,随即又红了眼眶,似乎想哭,“记得记得,我的好妹妹…”

她揽过百草,抱了她,又哭又笑,“真好,真好,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百草伸手抚过蒲玉的长发,笑了笑,又叹气,“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有一日,我喝着花茶,忽然,忽然就想起姐姐。还有…”

她转过身去,看着那乖乖睡在襁褓中的婴孩,“还有小王爷。”

蒲玉淡淡一笑,“他叫宸宸,不叫小王爷。”

两个女子站在门口,互相对望,不再说话,却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百草抚抚头发,忽然有些想哭,于是就哭了,“我…这些日子…有些累…”

蒲玉不说话。窗外,茶花正香,阳光明媚,刚才去茶园唤她的那个小姑娘,正挎着一个小篮子,蹦蹦跳跳地走过。

一切如此美好。

两个月后,已是盛夏季节。

苗疆圣女门。清晨的空气湿漉漉地,充满花草泥土腥重的香气。

夏侯寒随意披了一件薄衣,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前,凝目望着窗外那一树盛开到荼靡的白花。

一支光洁柔润的手臂,自他身后绕过来,环抱住他的腰,女子慵懒的声音传来,“你,想什么?”

夏侯寒温和一笑,“我在想,去一趟中原。”

那手臂一滞,依附在他背后的那女子不再说话。

夏侯寒淡淡道,“你想多了。我想去天水山庄,拜会武林盟主冷秋原。”

“哦?”苏妙娘从他背后伸出半张清艳的脸,目光滟涟,却并没有平日的冷厉之色,长发有些乱,汗湿了贴在额边,倒生出几分妩媚风情。

她将下巴搁在夏侯寒肩头上,问,“为何要拜会他?”

夏侯寒还是面容温润,伸手覆上环抱在他腰间的那双玉手,“我听说,冷秋原小时候,随着寡母四处讨生计,十分艰辛。后来,母子俩流落到苗疆,适逢其母大病,冷秋原希望莲花宫宫人相助,却被无情拒绝。”

他眸色冷起来,“虽不算深仇大恨,却也有了不可弥补的嫌隙。我说过,苗疆只能有圣女门。”

苏妙娘道,“冷秋原如今贵为武林盟主,只怕不会因为芝麻丢了西瓜。”

夏侯寒温和地笑,“妙娘,所谓正道人士,或许,只是不愿有些事,为世人所知。名是一种吸引人的东西,我不会蠢到让他自毁其名。有时候,他动动一个指头,不毁名不伤利,我却能让他,终究出了心中积压的那口恶气。我和他,只是各取所需。”

苏妙娘沉默了片刻,忽然闷闷道,“我们,也是各取所需?”

夏侯寒转身,抱了她,一只手抚过她微湿的发,轻轻道,“傻瓜。”

苏妙娘叹口气,将脸深深埋进他怀中,许久后才道,“我知道,你在等待,一年后的武林大会。我要做些什么?”

夏侯寒目色锁定在半空中,似乎漂浮不定,却答非所问,“待我打下莲花宫,送给你。”

窗外,一阵风吹过,白花簌簌而落。

夏侯寒推开她,“妙娘,我该去练功了。”说完,走到床边,穿了衣,匆匆梳洗了,便出去了。

苏妙娘懒洋洋倚靠在窗边很久,呆呆看那一树白花跌落。这些白花很美,生命却异常短暂,通常是早上盛放,下午时分便凋落得差不多了。

直到,有个声音唤醒她。“姐姐。”

苏妙娘一惊,转过身去,看见一身紫裙的苏容容,面色沉沉,冷冷看着她。

她顿时面颊一热,想起自己只着了亵衣,凌乱着头发,而苏容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孩子了,自然知道如今这幅光景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探手取了屏风后的长袍披上,垂头抚了抚头发,有些慌乱地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看见门没关。”苏容容淡淡道,盯着苏妙娘,忽然目光里有了一些悲怜。原来,不管在外人面前多强势多冷漠的女子,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也不过化成一滩春水,温柔妩媚,连大的波澜都不会起一点。她从小就认为自己的姐姐是神一般的女子,不会疼,不会累,不会哭,甚至不会害怕。

或许,这些年,姐姐的确是背负得太多。她的软弱和疲惫,只是不想让人看见而已。

于是忽然之间,苏容容对苏妙娘的怨恨就消失了。她轻轻道,“姐姐,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用早膳。我在前厅等你。”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

苏妙娘愣愣地坐下,拿起桌上的木梳,开始对着铜镜梳头发。铜镜里的女子,面若海棠,娇羞之色,充溢在眉目之间。

这,是她么?

是那个十岁便会杀人,十三岁带人火拼,十五岁便独挡一面的圣女门门主么?

春去夏正深,谁让她变得柔软,心底感到温暖,像花儿一样偷偷绽放?

“娘亲。”她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指,轻轻在铜镜上勾画她自己的红唇,忽然一笑,“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父亲了,哪怕他离弃你。”

“我,和容容,”她轻轻叹气,“都,贪恋。”她起身,梳洗,着衣。

前厅。

苏容容坐在桌前,等着苏妙娘,不说话,也不动,面目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