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忽然觉得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众目睽睽,他忍下了去追她的念头,只是呐呐道,“我没让你走,我就想让你跟我去看看大夫。”

谁知,此话一出,苏容容蓦然停下,忽然转身,冷冷盯着初一。

初一心中一惊。这种眼神不像那个大笑大哭大闹的小女人啊,这眼神很认真,很认真的冷,很认真的难过。

“我没有。”苏容容竟难得的平静,“没有什么初二初三。你放心了?”她伸手一指初一,“你记住,此生若想有全尸,不要踏进苗疆半步。”

说完,转身便跑出了花厅。

众人寂然。

青鹰有些不忍,“总管,何必这么狠呢…”

话音未落,却已见初一身影一掠,追了出去,但刚刚追到门口,他便硬生生停下了,面色一沉。

刚跑到院子中间的苏容容也站住了,止于一条人影从大门外飞进来,然后重重跌落在她脚下。

那人痛苦地扭曲着脸,喷出一口鲜血,伸出手来,向苏容容伸去,吓得苏容容倒退了一步。

“总…总管…有…人…”那人口含鲜血,说了几个字,便头一歪,咽气了。

苏容容蓦然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缓缓抬起头来,抖抖嘴唇,“…姐姐?”

一身红衣红裙的苏妙娘正慢慢走进院子来,面上红纱被风微微吹动,只能见那一双冷冷双瞳,深黑而看不清喜怒哀乐。

金长老跟在苏妙娘身后进来,看见哭得稀里哗啦的苏容容,便叹了口气。

春夏秋冬四护法面无表情,身后紧紧跟着一群圣女门门人。

青鹰等一群人蹿出来,望见院子中那死去之人,顿时面色一冷。竟然有人血闯天鹰行馆?

赤鹰皱皱眉,伸手暗暗碰碰黑鹰,轻声道,“放鹰。”

黑鹰马上会意,转身从另一个门入了第四院。由于天鹰堡缩减产业,原本大部分安插于各地的便衣武士,便都召回了天鹰堡。如今,有一半武士居于连城岭之上,如今马场突临大敌,他们不得不放鹰通信,让后援下山。

苏妙娘的眼中,却只有苏容容一个人。

她轻轻一招手,淡声道,“容容,过来姐姐这里。”

苏容容脸都白了。这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她深爱着,却也深怕着。

她踟蹰着迈开一步,却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初一。可是那男人什么话都没说。

她低着头,走到苏妙娘面前,果然脸颊边扬起一道轻风,“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狠狠挨了苏妙娘一巴掌。

初一眉心一抖。

刚才还神气活现像只斗志昂扬的小母鸡一般的苏容容,此时竟像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捂着脸,不敢哭出声,只是拼命流眼泪,“…姐姐…姐姐…”

苏妙娘冷冷看着她,眼中却有两簇火苗跳动,“知道错了么?”

苏容容哭着点点头,“…嗯…”

苏妙娘沉默,盯着苏容容泪流满面。她还记得,很多年前,她跪在临终的母亲面前,发誓要保护好唯一的亲人,妹妹苏容容。

因此,这些年来,无论她多苦多累多伤心多崩溃,都不会当着苏容容流泪,更不舍得打骂一句。可那日她出关后,当从金长老口中得知种种,得知天鹰堡夜探圣女门,得知天鹰堡某人欺负了她最宝贝的妹妹,得知她最宝贝的妹妹竟放走了那几人,得知她最宝贝的妹妹竟然从圣女门失踪了时,她便决定,一定要打这一巴掌。

在苗疆,没人敢惹她苏妙娘。在中原,她苏妙娘也绝不会怕。

青鹰看得心寒。看来初一总管的担心,不无有理。苏妙娘这样的女人,狠起来,只怕不只掘地三尺。

他偷眼看初一,却见总管不动声色,目光却锁在那苏容容背影上。这让他心里一沉,只怕今日是恶战难免了。

这时,白城义已带了大批侍卫,闻声从第四院赶来,举目望向初一,“总管…”

初一却摇摇手,并不说话。

苏妙娘还是没有瞟一眼其他人,只对苏容容说话,声音仍然淡淡的,“容容,你要记住这次犯的错。”她终于抬头,缓缓看向初一,“是他叫初一么?姐姐要用他的血,让你记住这次犯的错!”

苏容容一听,顿时骇然。她从小便知,但凡姐姐说出的话,一定会付诸行动。

“姐姐…我…”她有些慌,知道这次溜出来坏了,她求助地望一望金长老,可金长老哪里还敢言语。

她于是只好自己迎上苏妙娘已杀意泠然的眼,“姐姐…我…我只是偷偷跑来中原玩…啊…”

她话未说完,却是一声尖叫,脸上已猝不及防地又挨了苏妙娘狠狠一巴掌。

“还撒谎!”苏妙娘竟勃然大怒,“你若是因喜欢跑来中原找他便罢,有什么不可对我说?我苏妙娘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懦弱连真话都不敢说的妹妹!”

这一掌打得极狠,打得苏容容摇摇欲坠。

可就在她险些跌地时,一条人影飞掠而来,从后面扶住了她。她有些诧异,却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转头看见初一冷冷的脸。

“不许再打她。”他淡淡道。

苏妙娘咬牙冷笑了,“你是哪根葱?”

说着她目色一厉,“容容,你给我让开。今日我便让这混账死无全尸,血偿当日他做下的恶事!”

话音未落,手一动,袖中一段红色软绸凌厉飞出,如刀如剑,直取初一要害。

初一见状,赶紧将怀中的苏容容往旁边一推,手一抖,撒出几支柳叶飞刀,与苏妙娘动起手来。

二人一动手,局面立时失控。

黑衣的天鹰堡侍卫从前后两门涌入,顿时与圣女门之人混战到一起。

金长老面色一厉,忽然拔地而起,冲上屋顶,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笛,便吹了起来。

混乱中的苏容容举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金长老,不要!”

可是已经迟了。

金长老笛声一响,她腰间锦囊中的彩彩便已蠢蠢欲动,竟咬破锦囊而出,扑出去便咬到一个侍卫脖子上,那侍卫惨叫一声,顿时面容扭曲。

金长老极擅训毒蛇。她知道,不出片刻,方圆十里的毒蛇都会寻声而来。这天鹰马场正位于连城岭下,她想不出那山上会有多少毒蛇。

白城义似乎知道不对,转身冲上屋顶,与金长老纠打在了一起。

苏妙娘与初一过招数十,忽然退身,一收红色软绸,微一拧眉,掌心中浮现出两团血红,连十个指甲都闪闪地红,厉如魔爪般,直逼初一。

原本在混战中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帮哪方的苏容容此时一见,更是骇得面色如雪,飞身便扑了过去,“姐姐,不要——”

圣女心诀第七成。

被抓破血脉者,三日内无解药,全身溃烂而亡。

姐姐不下手则已,下手便只用最致命的招数。

苏妙娘面色大变,不得不被逼退一步,目中戾色一闪,大喝,“苏容容!”

这声音一震全场,苏容容“砰”的一声,跪倒在苏妙娘面前。

初一呆住。

这时,一阵沙沙的奇怪声响传来,顿时有人惊叫,“蛇,蛇,好多蛇!”

但见花花绿绿的蛇或从大门外游进来,或从墙头上翻进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圣女门人淡然若定,天鹰堡人却大惊失色,无不跳脚大叫。天鹰堡原本以人多占优势的局面,顿时逆转。

苏容容赶紧取出锦囊中的蛇哨,轻轻一吹,蛇群顿时停下攻击,但也并不离开。

金长老长叹一口气,也无心与那白城义打下去,匆匆几招后,跳下屋顶,站到了苏妙娘身后。

场面顿时一清,双方很快分开,各自为阵,虎视眈眈。

苏妙娘紧紧盯着跪在她面前的苏容容,深吸一口气,“容容,我只说一遍,起来。”她吐口气,“不许如此丢脸。”

苏容容摇摇头,“姐姐,我跟你回苗疆去,我发誓…”她仰起脸来,泪水涟涟,“我再也不跨出苗疆半步…我发誓…算我原谅他了,好么?姐姐…”

苏妙娘深深看着她,缓缓道,“他有什么好?”

苏容容摇摇头,“没什么好。他骗我,他不喜欢我,我都知道。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水里的月亮开花的石头…”她咬咬嘴唇,“…我也知道没有,所以我不想再来中原了,姐姐,你带我回去…我保证以后乖乖的…”

谁知,没等苏妙娘说话,有人却说话了,“有的。”

苏容容回头,却看见初一正俯身下来,扶了她起来。她挣了挣,没挣脱,初一皱皱眉,“你跪什么跪,我又没死!”

然后他固执地拉了苏容容起身,目色冷冷地望向苏妙娘,“苏掌门,我想娶你妹妹,苏容容。”

苏妙娘冷笑,“你也配?”

苏容容一愣,忽然拼命甩开他,“谁要你娶了?王八蛋!…你想得美,滚啦…滚!”

这死男人,蠢得人神共愤,这个时候来显什么正气嘛。她姐姐苏妙娘哪里是好惹的人。

初一有些冒火,用力一扭她的胳膊,唉哟这个女人就给他惹麻烦,总有一天整死他。

于是他极不耐烦地道,“王八蛋王八蛋,你一天胡乱叫什么!你要生个小王八蛋出来很得意是不是?”

嘎?

苏容容下巴都要落了,瞪着他连哭都忘了哭。彩彩这时游了过来,很安静很乖巧地盘在她脚边。

金长老悲叹一声。想不到事情已如此难以收拾。

众人目光齐刷刷射向苏容容肚子,包括苏妙娘的目光。

十分难得在众人面前脸红的苏容容终于脸红了,张大了嘴急于澄清,“…我…我…”

但不等她“没”字说出来,初一又抢话了,“怀孩子的女人以后不准跳上跳下不准下跪,毒蛇也不准玩了!”

苏妙娘胸脯起伏得厉害,目光雪亮,“容容你…”

正当苏容容急于分辨之时,一个浑身鲜血的人却旋风一般冲了进来,喘着气道,“总管,…有…有人袭击天鹰堡!”

初一脸色大变,这一次望向苏妙娘,却是杀气腾腾。

苏妙娘却很镇定,她垂头,心里微痛。

他终究是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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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势如水火]

青鹰等人闻言,顿时眼睛就红了,抓了手中兵刃,便要冲向圣女门之人。

好一个圣女门,竟声东击西!

但初一挥手制止了身后之人,缓缓放开苏容容,冷冷逼视苏妙娘,“苏掌门,天鹰堡与圣女门远日无仇,近日无冤,更无利益之争,说起来应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因我当日错事,我还是那句话,容容说了算,命我都给。”

苏容容知道事情闹大了。

但没等她开口说话,初一却又接着说话了,“若苏掌门是因为其他缘故,那请容初一转达我家堡主的一句话,若圣女门与夏侯寒为友,天鹰堡便不介意与之为敌!”

苏容容顿时瞪大了泪眼,“…姐姐?”

夏侯寒,夏侯寒。是了,若只是为了抓她回去,姐姐又何必大动干戈,声东击西,袭击天鹰堡。

初一沉声道,“我只说一遍。苏掌门,请移步。”

但苏妙娘稳立不动,红色面纱后的表情模糊不清。

苏容容退后一步,看着初一与苏妙娘相向而站,冷冷对峙,一触即发。终于明白,那个刀疤男子这些日子为何退让、敷衍、沉默,原来他比她明白,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他和她之间都隔着一条鸿沟。

他有他的立场。而她,有她相依为命的姐姐。

金长老也一脸惊色,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苏妙娘竟为了那夏侯寒如此兴师动众,甚至押上一个圣女门。

“妙娘!”情急之下,他甚至直接喊了苏妙娘的名字,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妙娘,你怎如此糊涂,为了一个外人,押上一个圣女门?容容之事已不可回头,我看那小子也算有些情义,若容容愿意,不若便为她找个归宿,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玉石俱焚?”

他虽然不知此次苏妙娘暗遣了多少门人而来,但天下第一堡,就算不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也是中原一大帮派,即便是主事者独孤无涧不在堡中,也并非圣女门所能对抗。更何况,如今那独孤无涧拜官封将,与朝廷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双方交战,对于圣女门来说,定是凶多吉少。加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旦圣女门与天鹰堡树敌的消息传出,素来交怨的苗疆莲花宫必定趁机重创圣女门。

如此分析而来,对于圣女门是百弊而无一利,依苏妙娘的聪慧,不可能看不清其中厉害关系。可她如今不肯让步,孤意一行,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为了夏侯寒。

想到这里,金长老已是怒目而视,牙齿咬得咯咯响,“妙娘,算我这老头子求你…”

苏妙娘知道,金长老的言下之意是,求她不要押上一个圣女门。

苏容容忽然说话了,声音清冷,“姐姐,他有什么好?”

苏妙娘眉心一颤。是啊,他有什么好?

她今日这番信任,若是被他颠覆,便是一败涂地,再也无法翻身。她在赌什么?她又在等什么?

可终究,她等待的那个声音,如期传来:“妙娘。”

素来冷静自持的苏妙娘身子一抖,竟有种恍然梦境的感觉。

初一望去,顿时目色凌厉。

夏侯寒。

圣女门人散开,一个身着青布棉袍的男子缓缓走进来,那棉袍上血迹斑斑,正映了他苍白清俊的一张脸,神若濯莲,飘然出尘。

大伤痊愈的夏侯寒,仍然如往昔一般,眉目儒雅,自有一股神清之气。

他走到苏妙娘身边,也不看其他人,轻声道,“谢谢。”

苏妙娘长长吐口气,看向苏容容,“容容,跟姐姐回去。”

可是苏容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看一眼夏侯寒,又看一眼苏妙娘,这哪里还是她熟悉的姐姐。

初一却咬牙一笑,“苏掌门,现在走是不是迟了?天鹰堡岂是菜市场!”

话音落,他身后天鹰堡侍卫已是须发倒立,刀剑如雪,蓄势待发。

可夏侯寒在这个时候笑了。他唇角有一丝血迹,因此淡淡一笑的时候,让原本清逸的他,顿时显得无端阴鸷。他看向初一,“你今天看见七叔了么?”

初一等人脸色骤变。

夏侯寒轻笑了,“我这些日子总在想,十三年前那一夜混战后,七叔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奇怪。”他摇摇头,“真是的,这些年了,七叔寒肺的老毛病,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话音落,便听得几声咳嗽,两个圣女门人押了正咳得厉害的七叔,从第三院院门处走进来。

初一和白城义对视一眼,顿时心底拔凉。

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七叔是独孤无涧当年的救命恩人。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七叔竟然为夏侯寒所劫。

如此这般,夏侯寒应不是今日才到中原,看来他不仅蛰伏已久,还谋划已久,来路退路,全都安排有当。

可他目的何在?

七叔咳嗽着,叹口气,看一眼初一,看一眼夏侯寒,满目是无奈和苍凉,“寒儿…”

夏侯寒淡淡笑,“七叔,好久不曾听你这样唤我。当年,我比孝敬师父还孝敬你,可为何你要帮他呢?救你性命的是师父,你又为何要背叛他?”

七叔捂着胸口,皱眉咳嗽,“…咳咳…咳…咳…你们原本…是好兄弟啊…”

夏侯寒目中掠过一抹深痛,转瞬消失,“七叔,你还在说笑。”他声音如叹,“当年那个独孤无涧,当年那个夏侯寒,已死去好多好多年。”

说完,他伸手便轻轻扣在七叔右手手腕脉门上,转目看向初一,慢慢道,“劳烦大总管,送我们出门,何必鱼死网破。”

原本一触即发的局面,顿时变得万分诡谲。

圣女门人步步后退,而天鹰堡侍卫步步紧逼,双方怒目而视,杀气泠然,却没有一丝声音。

苏容容捡起地上的彩彩,放进锦囊中,垂下头,谁也不看,一步步向前走,仿佛木偶一般僵滞。

此时已黄昏,天鹰行馆外,大片大片的草场,望不到边际。正北方相对,是耸入云端的连城岭,而正东方,则是通往出城的官道。

初一每走一步,都莫名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