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从哪儿捡的?”
“不是捡的,那孩子本是一个乞儿。一个月前,我们押镖到关外,路经边境,见到那孩子机灵,便留了下来,帮着喂马打杂什么的…”那男人皱起眉头,“那孩子机灵倒挺机灵,就是脑子有些问题。”
锦城眨眨眼,“脑子有问题?”
那男人道,“对呀,我家总镖头见他机灵聪明,有意收他为徒,谁知他竟不识好歹,非说自己有师父了,还是个神一般的师父,可了不得。”
神一般?锦城哑然失笑。
那男人却接着说下去了,“后来,他便跟着我们出镖,说什么攒够了工钱,要去找他师父。”
锦城听到这里,轻咳一声,“你家大哥身上的伤也治了,进去抬走吧。”
那男人闻声一喜,便要领了人进去,却被锦城一伸手,拦住了,听见冷冷一句话,“你们不曾在凤凰镇治过伤,对不对?”
那男人转头,看见锦城阴恻恻一双绿眸,赶紧点头,“不曾,不曾。”
锦城也懒得再多说话,“你且记得,祸从口出。”他挥挥手,“那孩子留下。”
嘎?
那男人呆了呆,却见锦城眼中杀气蓦浓,“怎么,觉得这里风水好,想葬在这里?”
他于是想,此次押镖路遇劫匪,镖丢了,人伤了,还管那个来路不明的小乞儿做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男人也邪得厉害,还是自保为妙。
很快,一行人便趁着夜色离去了。
桃婶走出来,看见锦城,微微惊慌,勉强一笑,“阿…”
锦城不等她话说完,淡淡道,“以后别来了。记得我说过的话,否则有杀身之祸。”
说完,便转身进了屋。
一进屋,他就愣住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霜霜似乎很怕他,见他进来,赶紧往百草身后躲。
百草抬头看他,道,“她说她跟他们不认识。”
锦城一听,气得要死,伸手一指地上的谢小桐,“那你怎么认识他?”
霜霜怯怯道,“我…我…只认识他。”
荒谬,荒谬!
他留下谢小桐,不过想以后有个忠心又放心的人跑腿办事,这样很多事都不需他出面了。可这来路不明瘦不拉唧的小丫头留下来做什么?
正要发火,一个声音却传来,“…师父?”
他转目,竟看见地上的谢小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黑眼珠一转,眼中神光渐渐聚拢,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忽的一声坐了起来,大声道,“师父!…小桐是不是在做梦?”
锦城咬牙切齿地笑,“我倒情愿我在做梦。”
说着,伸手一指百草身边那小丫头,“你这死孩子,媳妇都找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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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夜走中原]
谢小桐这少年终究风华正茂,生龙活虎,虽是腿上受了箭伤,但不几日便下床了,活蹦乱跳地帮锦城做这做那,一口一句“师父”,喊得鸭梨一样又脆又甜,根本不理会锦城的死人脸。
“师父师父,我来我来,劈柴这种粗活怎么能劳驾师父呢…”
“师父师父,买盐呀,我去我去,那么远怎么能劳驾师父呢…”
“师父师父,你要去…”
谢小桐的声音嘎然而止,止于锦城冷冷转过来的一张臭脸。
“我想亲自上茅房,有没有问题?”
谢小桐一噎,尴尬地立在院子里,挠挠后脑勺,讪讪道,“没有,没有。师父您亲自去比较好。”
锦城看着这少年浓眉大眼,红着脸站在春日明亮的阳光里,像一棵正突突抽节的小树一般,生气勃勃,讨人喜欢。更难得的是,还有一颗执念而剔透的心。
他转头,并不自觉唇边有了一丝笑意。这孩子,他还是有几分喜欢的。
小桐却机灵得要命,瞄了锦城唇边那惊鸿一瞥的笑意,顿时展齿一笑,“师父,我觉得我和师父好有缘分哦!”
还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锦城无语。背对着他招招手,“来,有些男人的话,我得对你说。”
谢小桐一听,激动得满面通红,全身都颤抖,屁颠屁颠地就跟过去了。男人也,师父把他当成男人来看待也。这档次啊,比起以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师徒二人,便在茅房中,展开了第一次男人之间的对话。
“谢小桐,老实交代了,那丫头是不是你小媳妇?”
谢小桐忸怩中。
“哪里,哪里。我一个穷小子,怎么能想娶媳妇呢…”
“哦,你还有些自知之明。”锦城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怒目看他,“那你把她给我打发走了。”
谢小桐一听,就急了,“不要啊不要啊,师父!你赶她走,她便又要去讨饭了,外面欺负她的坏人可多了…”
哦。锦城终于明白了,原来那霜霜便是这死小孩的乞丐同行。
他眯起眼,威胁性地逼近谢小桐。
谢小桐吓了一跳,提着裤子便往后跳了一步,谁知道他这喜怒无常的师父,又要做什么。
“那怎么办?你赈灾啊?你拯救苍生啊?”锦城冷冷道,因为那小丫头留下,他已不爽好几天了。
“我…我…”谢小桐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声道,“我…我去卖药去帮别人做事,挣银子养她好不好?”
锦城嗤笑了,“谢小桐,你这死孩子,还说没动春心呢。”说完,扬长而去。
留下窘得全身都红了的谢小桐,呆呆杵在茅房里。
但霜霜终究是留下了。
因为百草说,她做药需要一个帮手。锦城心里冷笑,当然知道这仙女是可怜那丫头,不过自从霜霜来了后,百草多了个伴,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些。
加上那霜霜性子聪敏温和,腼腆而少言,做事却勤快得要命,做饭洗衣烧火,样样做得利索,把家里操持得一尘不染。更不想,霜霜已是十四岁半,比小桐还大半岁,不过因为长年流浪,衣食无着,所以看起来瘦弱许多,貌似十二三岁。
虽然静谧的二人世界被打破,让锦城很恼火。但比起前些日子的冷淡寡言,百草明媚许多,常常和他说,小桐又怎么了,霜霜又怎么了,总让他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和百草养了一双儿女似的。
可转头一看那裂嘴傻笑的谢小桐,他马上起了一背脊的鸡皮疙瘩。
他开始教谢小桐武功。
百草开始教霜霜识药看病。
还养了一院子鸡,日子也算平静而生气勃勃。只是那霜霜似乎极怕他,看见他便不敢言笑,总是躲得远远,似乎知道他极不喜欢她。
锦城觉得郁闷,私下对百草说,“有没有我这样的师父,还帮徒弟养小媳妇?”
百草说,“霜霜做很多事的。她很聪明,一教就会,以后我让她出去为人看病吧。”
她软笑着望着锦城,明媚如春日海棠。于是锦城叹口气,忍了。
至于那晚的尴尬和不快,二人似乎都忘了。
直到有一天,锦城回来时,脸上阴云密布,非同寻常。
霜霜一看,默然躲在一旁焙药,谢小桐也不敢说话,拿眼睛瞅百草。
百草走过去,看锦城紧锁的眉头,正想说话,却被锦城拉进房中。
“怎么了?”百草挣开她的手。
锦城冷冷道,“我当日便说,那群镖师留不得。”
百草一听,顿时明白,垂头沉默片刻,抬头道,“我那日在幽城便说过,我死也要离开。”
锦城明白她言下之意,道,“你忘了,我有个哥哥。”
百草一惊。
锦城摇摇头,似乎有些心力交瘁。连国王位之争已愈加剧烈,他想不出,他那曾驰骋一生铁血开疆的父亲,如今是哪般垂垂老矣清冷寂寥。他也不愿去想,那王宫朝堂辉煌华美后的杀机重重和丑恶斑驳。
他想,他是深恨那里的。
红宫十二杀手在找他,蒙恩也在找他。无论谁找到他,他都在劫难逃。
再过十二日,便是他蛊毒发作之时。在这之前,他必须带着百草迁移到一个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去。
唯有重返中原。
想到这里,他轻叹口气,“我们重返中原,今夜启程。”他看了百草一眼,“霜霜不能跟我们走。”
百草望向他,还没说话,便被他断然拒绝,“还过十二日,我蛊毒发作,你知道的,三天三夜,谁来保护你们?”
他面色冰冷而决然,“霜霜,留下。这处屋子留给她,自谋生路。”
百草沉默,锦城转身离去,却被一只手软软拖住。他狠狠心,冷声道,“没有商量。你哭也不行。”
百草叹气,“我是想告诉你,回中原也好,我还差好几味药,得去中原寻。”
“什么药?”锦城有些诧异,转身看她。
百草眸光轻闪,“我不能解你的蛊毒,却能帮你推迟毒发时间。一年,两年,三年,又或许很多年发一次。”
锦城怔住,绿眸中渐渐光芒璀璨。原来她这些日子,忙的是这个。
他在她心中,终究是有位置的。
这么想来,他笑了,拥她入怀,沉沉道,“谢谢。”
百草这次没有推开他,只是在心里想,是她谢他。
却不料锦城一抖,忽然放开她,转头厉声道,“谁?”
“砰”的一声脆响。
百草转头。只见霜霜瑟瑟发抖地站在门边,脚下撒了一地碎瓷瓶,睁着惊恐的泪眼,结结巴巴道,“…百草姐…姐,药焙干了…我给你送…送过来…”
锦城大怒,走过去便揪了她纤细的胳膊,像捉只小鸡般,提了进来,“你听见些什么?”
百草慌忙从他手中拉过霜霜,“不要吓她,她不过是送药过来。”
锦城冷哼。
霜霜却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摇头道,“公子…我什么也没听到…我…”
锦城懒得多说,摔门而出。
霜霜咬着嘴唇,望一眼百草,勉强笑了笑,“姐姐,我把药洒了,我再去焙。”
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百草呆立房中,眼中有抹苦涩,她想或许这孩子是听到了什么。不过,诚如锦城所言,怕是不能带她上路了。
夜深。万籁俱寂。
这个夜很沉,半点星光也没有,虫鸣也似乎累了。
谢小桐不知为何要走。可他很懂事,一句不问,麻利地打点一切,只是唯独不见霜霜。
于是爬上马车时,他便伸手去掀车厢的布帘,却被锦城一手挡住。
“师父,霜霜…”
锦城冷冷道,“我说了,霜霜早上车了。不信便问你美人姐姐。”
还没等谢小桐发问,百草柔柔的声音已从车帘后传出,“小桐,霜霜睡着了,别吵。”
谢小桐心满意足地用力点头,“嗯。”
美人姐姐是从不会说谎的。
车厢里,百草却黯然。霜霜是睡着了,却是睡在屋中。她在那孩子汤中下的迷药很轻,却足够她一觉睡到天亮,然后望着人去楼空,伤心痛哭。
只听见小桐在外面,轻声窃笑,“怪不得霜霜给我一个大馒头,原来她知道我晚上赶车会饿。”
百草心里一紧。那孩子,那孩子…
马车掉头,往南而去。百草掀起车后的帘子,顿时怔住。
渐渐远去的那处农舍,正点起一簇昏黄的光亮,屋檐下,灯笼摇摇晃晃,那个女孩,十四岁半的少女霜霜,无声无息站在那灯笼下,孤影孑立,安静地望着他们远去。
不哭不闹,更不追赶而来。
这孩子,这孩子,如此聪透的心思。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连那碗汤也不曾喝下,但她静静看着他们离开,静静遗弃她,不强求,更不为难他们。
“锦城…”她撩开车帘,伸手捉住与小桐并肩坐在车前的锦城。
锦城不用转头,也知她想说什么。他固执地,不肯转头。
“霜霜很聪明,连迷药都会配了…”百草轻声道,“也许足够她保护自己…”
锦城终于侧过身,转头看去。那惊鸿一瞥,远处灯下一抹孤影是谁?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小妹其其格孤身站在黄沙漫天的连国边界,哭着问他: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其其格,其其格,当年不过十岁光景的其其格,那时哭得一塌糊涂。少女霜霜,看透一切却不哭不闹。这女孩,心智应是非常。
小桐也转头看见了霜霜。他大惊,望一眼锦城,望一眼百草,却抿着嘴不敢说话。
“她帮我焙药,焙得很好,没有一点杂质…”百草继续轻声道。
锦城长叹口气,咬牙而笑,“我若死了,便是被你这个女人拖死的。”
他转目看小桐,撇撇嘴,“谢小桐,你媳妇不带上么?”
小桐愣了愣,顿时两眼冒光,飞身下车,便一溜烟跑了回去,“霜霜,霜霜…”
百草笑,伸手抚抚锦城紧皱的眉头,“好了,我满身都洒上毒药,谁敢碰我呀?”
锦城仰天悲叹,“给我也洒上吧。”
百草仍然微微笑,笑得风轻云淡,“锦城,从今之后,我会自己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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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人面桃花夜惊魂(上)]
已是仲春四月。
幽城这边关重地,也是晴空丽日,暖风徐徐。塞外的大草原上牧草疯长,一片苍茫碧色,延伸出去,连接着远远重山和翠蓝如洗的长空。
如果站在幽城最高的那处烽火台上,便能望见遥远的天山,那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恍惚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此时,烽火台之上,便有一个人无声站立着,举目望着天山方向,仿佛泥塑。
黑衣黑甲,不言不语。
独孤无涧。
“十日后,整兵回京。”白衣玉带的金玄豫从后面缓缓踱步而来,走到独孤无涧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独孤无涧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眨,那漆黑双眸中,只剩深深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