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雀看不清他的模样,不明白是什么人,值得端木禹关在自己寝宫的地下室中。

“你是谁?”

西雀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却不见那人有反应。

她想了想,用举着夜明珠的手,用力碰了碰那门上的铁锁,铁锁砸在石门上,顿时发出“笃笃”的闷响声来,沉重而缓慢,却已足以唤醒那蜷缩在地上的男人。

那男人缓缓抬起头来,赫然见一脸大胡子,花白凌乱,脸上并无血污,只是双目涣散,盯着夜明珠的光源之处,渐渐有了些神光。

竟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不过由于身材十分高大,加上光线微弱,因此西雀一时之间没有看出来。

端木禹为何关一个老者在地下?难道是他的仇家?

那老者阴阴一笑:“…你要么就杀了孤王…若要…咳咳咳…”

那老者一阵剧烈咳嗽,接不上话来。

西雀却心中一惊,孤王?谁会自称孤王?

难道是努王格尔萨?

“你是努王格尔萨?”她举着夜明珠,惊得倒退两步,捏紧了裹在身上的锦丝被。

那老者缓缓抬起头来,似乎也听清这是女人声音。

西雀皱紧眉头,她还记得云那伽画给独孤无涧的王宫地图,大兴苑是努王格尔萨的寝宫,所有人都认为格尔萨是被软禁在寝宫内,形同傀儡,谁会想到…

她皱紧眉头,按照今夜计划,一支人马偷偷潜去找哈尔巴拉,那对格尔萨忠心耿耿且手握一方重兵的大将;另一支人马则是以色为饵,制服那立场最摇摆却能进邑城的阿拉善多罗,由他带兵入邑城,里外应和。

可半路出了岔子,没想到,国师带领军队呼啸而至,令他们功败垂成,更没想到的是,云那伽口中的国师禹,竟然是端木禹!

想到这里,西雀打了个冷噤。这么说,大兴苑中的格尔萨是假的?大兴苑起火,谁放火?难道是…

一瞬间,她心念电转,又是担心又是高兴。

“…你…”那老者苍声道。

西雀看向他,已心生一计,缓缓道,“国师禹,是我的敌人。”

大兴苑一片混乱,火势依然不减,累及半数宫阙。宫殿后,是一片红杨木林和小山丘。

“呃…”庞少游坐在一棵红杨木下,随着那包扎伤口的布条一紧,咬牙痛哼一声。

独孤无涧为他包扎好右肩上的刀伤,然后轻轻拍拍他的左肩,低声道,“先忍一忍…”

庞少游点点头,额上已浸出密密冷汗,瞄一眼身边那具尸体,恨声道,“想不到竟然是…好毒的心思!”

他们搏命救出那大兴苑的“格尔萨”,却不知竟只是一个形似格尔萨、巧借大胡子易容的替身。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那替身竟装作气若游丝的模样,取得他们信任,甚至随着他们逃出寝宫,却趁着独孤无涧毫无戒心之时,从背后予以重击,施出杀手。

众人万万不曾想到,“格尔萨”会突袭他们,独孤无涧也没想到,救出的“格尔萨”竟是一个身手敏捷的替身。

但好在他反应迅敏,堪堪躲开一击,将其毙命。但事出突然,太过意外,庞少游不幸受伤,虽然伤不致命,却也深及肩胛。

这让独孤无涧更是心中一寒。

夜袭遇变,他于是将变就变,带领十人混入虎穴,以期里应外和,救出努王格尔萨。按照云那伽所言,五部宗亲,原本就是不情不愿归顺于六皇子和国师禹,那么只要格尔萨一出现,加上策动哈尔巴拉起兵,人心必定不稳,五部宗亲,很容易阵前反戈。

可惜,真正的格尔萨为国师禹所深藏。看来,国师禹果然是云那伽口中的,阴如三尺之潭。

只是如今,西雀安危难测,努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唯可肯定的是,若卯时他还未回城复命,金玄豫必定发兵攻打,先发制于人。

云那伽道出努国政变之时,他们便已明白,二国和谈已成空谈。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便是战争。只是三国同盟,势必是惊天恶战,眼下南方正战火绵延,南北受敌,让金玄豫为此而夜夜难寐,唯有努国息兵,抽去三足之一足,也许可以缓解战事。

想到这里,他仰头望望天色,估摸着距离卯时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算努王未死,想找到真正的努王,也来不及了,但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赫颜西雀,不仅仅是因为她为他以身涉险,还因为他答应花想容要保护她。

鸾心苑…

他展开手中羊皮地图,细细看了看,迅速做出了决定。

“庞少游,你带领剩下七人,潜伏至西城门之下。依原计,哈尔巴拉起兵正门之时,便是我军攻入西城门之时。唯今之计,我不管你们化作百姓也好,混入敌军也好,总之你们要潜伏至我军攻入之时,不惜一切代价,里应外和,万死不辞。你可明白?”

夜色深深,庞少游虽然看不清楚独孤无涧那坚硬冷厉的神情,但他也知局势失控,如今能做的便是随机应变,竭力而为,迎战黎明之时那场恶战的开始。

“庞少游领命!卑职等必将万死不辞,完成任务!”庞少游忍住伤痛,站起来,余下的七名将士也肃然领命。

独孤无涧点头,沉声道,“你们去吧。”说完,转身便走。

“将军,你要去哪里?”庞少游忍不住急问。

“鸾心苑。”独孤无涧咬牙轻轻道。事已至此,既然是努国国师带走西雀,他无论如何要从他手中讨回西雀来,又或是直接,杀了国师。

庞少游一惊,将军的意思是,要直接与那国师…

他还想说话,却听见兵甲之声,纷至沓来,面色一沉,赶紧道,“将军保重。”说完,带领众人离开。

鸾心苑。

端木禹阴沉着脸,拧了拧美人烛台的第七支烛身。

地下室的入口缓缓拉开。

秣马厉兵,恶战在即。从他惊悉云那伽被救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做好迎战的准备,一切尽在意料中。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他竟遇上了赫颜西雀。

那个女人,他发誓,今生再不会放过,哪怕死,他也要她同眠一室。

还有那个老家伙,如今,已再无价值。

这么想着,他唇角便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快步走下地下室,借着夜明珠之光,看着依然昏迷在地上的西雀。

他蹲下身,伸出手,手指抚过西雀温热的面颊,凝视着她两弯长长睫毛,犹如两只蝴蝶般,静静覆在面上,美不可言。

这时,沙哑一声却从石牢里传来:“…孤王告诉你,兵符和国玺…咳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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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浴血鸾心苑(上)]

端木禹眉心一拧,手指抚过西雀温润柔软的唇,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尘,举步向石牢走去,冷声讥讽,“陛下想通了?”

他站定在石牢前,透过窗户,面无表情地望着牢里缓缓坐起来的格尔萨。

谁能想到,那衰弱得说话都会咳嗽的人,竟是一生戎马,披荆斩棘的努王格尔萨。谁又能想到,多年前那努国第一勇士格尔萨,如今已双腿尽废,再也无法驰骋沙场。

“我早说过,”端木禹轻慢一笑,细目光芒闪闪,“一个人若是老了,便要服老。”

格尔萨不语,仍犹自垂头咳嗽。

“怎么?很难受啊?”端木禹扬起头,望望头顶,又伸出两支手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似是很惋惜一般叹气,“换成是我,我也会很难受。一个儿子意图弑父篡位,两个儿子死无全尸,一个儿子下落不明,还有一个儿子像只狗一般,乖乖归顺自己的杀父仇人。对了,还有陛下最疼爱的三公主云那伽,陛下可知道她在哪里?”

格尔萨咳嗽愈见剧烈,内伤外伤,早已折磨得他形容枯槁,咳着咳着,便咯出了一口鲜血。

端木禹轻笑,“真遗憾红山口的巨石没能砸死她。可是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又叹口气,“包括兵符,都不重要了。大局已定,三国同盟,陛下认为哈尔巴哈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新君登基,陛下认为哈尔巴拉还能顶着乱臣贼子之名拥兵自立不成?”

“还有国玺,便更不重要了。陛下想想,若努国改姓端木,开国之际,旧君国玺,又有何用?”端木禹眼中浮现出一抹畅意而残忍的冷笑,缓缓道,“大火烧宫,努王格尔萨殒命,即位新君巴彦,战死沙场,禅位于国师端木禹。陛下,你看史官如此笔载,可妥?”

说到这里,他仰头大笑,脸色苍白如血竭,眉心间那条蛇形印记竟活了一般,微微扭动,煞是鬼魅。

谁知,那格尔萨竟也笑了,抚着胸口,笑得摇头不已,仿佛遇到了什么好笑之极的事情一般。

端木禹蓦然止住笑声,阴恻恻道,“很好笑么?黄泉路上有这么好笑么?”

格尔萨摇摇头,抬起脸来,乱蓬蓬的一脸大胡子中,一双利目渐渐凝聚神光,“孤王是笑,…咳咳…会不会有人想到,国玺上镂刻的花纹…咳咳…咳…暗藏通往盛世极乐的地图呢?”

端木禹面色一变。

盛世极乐?

那个大漠中的传世秘闻?

格尔萨慢慢理了理胡子,冷冷地笑,“国师见多识广,定不会相信如此谣传。”

端木禹也冷笑了,“格尔萨,你若想活命,大可求我,何必故弄玄虚。”

“我格尔萨纵横塞北数十载,功业已建,城国高筑,唯一遗憾的,便是盛世极乐的地图,只收齐了三分之二…终不能一睹仙境…咳咳咳…”格尔萨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坐在地上,仿佛一片风中败叶,簌簌不已。

端木禹凝眉,转头看看地上仍然昏迷的西雀,又转回头来,终于向前迈了一步,并拿出了一把钥匙。

钥匙缓缓旋进石锁里,伴着端木禹森冷的声音,“陛下,你知道,本国师可没耐心听人说谎。”

西雀睁开了眼。

随着那石门沉重地推开,西雀只着亵衣,悄无声息地从锦丝被中慢慢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头顶上那一抹光线。

真好,地下室入口开关只能从地上控制。三年了,端木禹的许多习惯,还是没有变,比如说喜欢自己掌控一切。只可惜,她没有时间去找地上的开关。

端木禹已踏入石牢,正想说话,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极微的风,顿时心中大惊,转身一看,赫然只见石梯上人影一花,地上只剩下一张锦丝被。

“赫颜西雀——”

他厉声长呼,掠身而出。

她又一次欺骗了他!

他又一次低估了她!

却不想,格尔萨拼力一搏,扑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腿,死死抱住不放。

端木禹目眦欲裂,整个人已神似癫狂,大喝一声,也顾不得什么传世秘闻,毫不留情地一掌劈下,但见血花四溅,可叹一代努王,就此殒命掌下。

端木禹一脚踢开他,飞掠而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他曾发誓,生要同枕死要同穴!

转眼间,清冷地牢里,便只剩下格尔萨缓缓倒地的尸首,那渐渐发僵的脸上,似乎仍有微微笑意。

“云那伽还活着…”

“哈尔巴拉一定会起兵,因为云那伽佩戴的的墨玉…”

足够了,足够了。临死之前,终于得知女儿的安危,得知国家的存亡,便已足矣。

鸾心苑,血溅,大乱。

众侍卫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女子冲出寝殿,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那女子已以掌为刀,砍倒一名侍卫,反手抽出那毙命侍卫腰间长刀,一路砍杀,浴血而来。

西雀亦也疯狂。

因为她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端木禹。因为她知道,若此番被端木禹抓回去,必定挑断她的脚筋。

没有办法,只有搏命一拼。眼下唯有乱,才能给她一线逃出生天的希望。

此时,端木禹已血红着眼追出来。台阶下伏尸一片。他踩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尸体,疾奔向前面那浴血女人。

西雀已看不清眼前人,她只知挥刀猛砍,如同砍倒一片麦穗。

但当端木禹那惊厉一声“赫颜西雀”已来到身后时,她终于愤然凄绝,振臂挥刀,仰天长啸:“啊——”

那长啸震耳欲聋,石砾微动,树枝轻颤,众人俱惊。耸然动容间,端木禹已忍住眉间那蛇印蹿动的痛苦,一只手从后面抓住西雀的肩。

岂料,此时一股凌厉掌风从半空中袭来,利如刀锋,以千钧之势直砍向他手臂,让他不得不一缩手,而就在他缩手的瞬间,西雀整个人已被那抹人影一携,拽了过去。

西雀一惊,从那人怀中抬头,却见一双冷冷黑眸。

“无涧哥哥…”

她手中长刀落地,“哐当”一声。

独孤无涧。

端木禹目色一寒,退后一步站定。苑外传来哗啦哗啦兵甲之声,侍卫兵士如潮水般涌进。

大悲后大喜,西雀已不知如何表达,半身染血,哆嗦不已,只是扔了刀便扑进独孤无涧怀中,紧紧抱着他落泪而笑,“婆婆从不会骗西雀…”

端木禹顿时心如鼠噬,眉心间紫蓝蛇印几乎破肤而出。

看一眼怀中衣不蔽体的西雀,独孤无涧目色一沉,脱下自己身上的侍卫外衣,为西雀披上。然后抬头,冷冷看着那金袍闪闪的努国国师,不言不语。

转眼间,整个鸾心苑大殿前已布满侍卫。夜色里火光闪闪,佩剑铮铮,刀锋如雪。

只是奇怪的安静。

端木禹的袍子,被夜风吹得翻飞起来,头发如火焰般张牙舞爪在风中,倒是凸显一双细目寒如剑锋,眉间蛇印已转为深紫色。他缓缓开口,“西雀,我会让你,跪下求我。”

西雀颤抖了一下,仰头看向独孤无涧,然后目光投向他身后。那片屋脊之上,悄然出现一排弓弩手,个个凝神屏气,只等令下。

她于是明白,端木禹言下之意。

天色未明,但想必也离得不远了。

谁还能看见翌晨曙光如破日出万丈?

独孤无涧面如刀刻,目色沉如深潭,“西雀,他是谁?”本书由首发,!

[八十一 浴血鸾心苑(下)]

独孤无涧自然知道这人便是云那伽口中的国师禹。

他想知道的是,谁,让西雀如此张惶失措?

谁,让西雀不敢抗衡只是拼命惊逃?

努国有一种专门生长于贫瘠之地的树,名炽焰红杨,树高数丈,枝干粗大,叶却不茂盛,但于黑夜里栖息一个人,鸟瞰地上万物,却是比瞭望台还好不过的地方了。

刚才,独孤无涧便正栖身在鸾心苑外一株炽焰红杨上,思忖着等候侍卫换班时,混进鸾心苑,才好寻找西雀。

谁知,竟见了那惊心一幕。

西雀衣不蔽体,挥舞长刀,杀出血淋淋一条生路,践尸狂奔,完全似一个亡命之徒。

上古九天阙一派,便独剩他和西雀两名遗世弟子。以西雀的身手,什么人让她视如洪水猛兽?

正犹疑之间,西雀竟倾力长啸,那般悲愤绝望悚然惊心,他终于忍不住,飞身跃下,堪堪从那国师禹手中,救出西雀。

如今虽是弓弩灼灼虎豹眈眈四面楚歌,但也只能以变应变,而应变之首,他要明白,西雀为何如此惧怕国师禹。

“端木禹。”西雀已然定神,缓缓穿上那侍卫外衣,“我九天阙一门,开宗三百年来,第一个被师父逐出师门的弟子!也是…”

她眼中恨意如锥,抬起手来,冷冷一指傲然长立的端木禹,“也是我九天阙一门三百年来,弑师第一人!”

是的,婆婆虽非他亲手杀死,可若非他重伤婆婆,婆婆怎会宿毒发作,回天无力,郁郁而终。

独孤无涧恍惚想起,师父古木生在世时,有一次笑嘻嘻对他说,“你那师母,老便老了,还如少时好胜,连徒弟也要比我多收一个。哎哎哎小子你可要好好练功,来日我可不能输给那老太婆…”

此时猛然忆起,又闻西雀之言,惊极。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国师禹,竟然与他同出一门,虽是分出同一门下的两大派系,但想必身手绝艳,甚至连西雀不能抗之。

因为九天阙一派,人数虽极少,但从来出惊世高手。

又难怪,三年来,努国强占领土,蚕食小国,所向披靡。

独孤无涧心念电闪,面色却依然冰冷,垂在身旁的拳头微握,隐有骨节喀喀声。忽然触及冰凉柔软,正心中有异,却感觉到西雀的手正轻轻掰开他的拳头,借着衣服的遮挡,一笔一划地在手心中写字。

这时,端木禹忽然一笑,眉心那蛇印已转为暗红,衬了那苍白得几乎发青的脸色,细目中光芒犀然,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九天阙向来分赤魂、玄魄二派。历代传闻,二派决战,从来是玄魄一派胜多。西雀你可还记得,我端木禹曾在那老太婆面前发誓,誓要战胜玄魄弟子!”

他垂下头去,漫不经心地转转手腕,袖口处青光一闪,却难以看清是为何物。

“独孤无涧,幸会幸会!”他抬起头来,轻笑,“很久以前,我就想杀你了。”

独孤无涧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赤魂和玄魄,虽武功路数大异,但原本同根所生同门相传,我不喜欢做这同室操戈的蠢事,贻笑千秋。不过,若是赤魂一派有人欺师灭祖折杀恩师,玄魄一派清理门户,自当责无旁贷。”

他目色一厉,直刺端木禹眉心蛇印。西雀在他手心中暗暗写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