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蹙眉,轻轻揽过她。

最后一抹夕阳落进山后时,一直僵立在高高烽火台之上的独孤无涧忽然说了话,“王爷,无涧愿代管锋将军,从此带兵驻守幽城,有生之年,佑护我朝子民安居乐业。”

金玄豫没有说话,远远望去,天地尽处,一片茫茫,伤情处,高城断望,灯火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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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夜变惊心(上)]

夜已深。冬雪不过才融化几日,塞外荒原上的草还未探出,冷风从头顶上长长地刮过,风里有些许冰冷粗粝的沙砾,迎面吹来,硌得人脸上生疼。

西雀一身黑色斗篷,冷脸冷眉,拉过斗篷遮住半边脸,望着山崖下那不远处隐隐的灯火处。

“如果我失手…”她清冷地开口,但话还没说完,就被默然立在她背后的男人打断。

“你不可能失手。”那声音冷冷,却斩钉截铁。

西雀转过身去,缓缓抬手取下斗篷的帽子,一袭黑发顿时水一般流泻而下,衬得她一张雪白而脂粉不施的脸,在黑夜里如同昙花怒放一般惊艳。她仰脸望着独孤无涧,轻轻问:“我美不美?”

独孤无涧定定看着她,“西雀,以你的身手,绝不可能失手…”他话音未落,嘴已被一只软滑的手轻轻覆住。

身后的一列黑甲将士互相对望一眼,知趣地后退几步,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独孤无涧有些尴尬和头疼,伸手去拿开西雀的手,“西雀,是时辰了…”

“我美不美?”西雀却不依不挠,盯着他的眼睛再问。

独孤无涧别开目光,越过她的肩,望向山崖下,“美。”

西雀妖娆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慢慢道,“无涧哥哥,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她吃吃一笑,“因为婆婆说,没有人会比你我更相配。”

说完,她低头拉起斗篷帽子,袅袅而过。

独孤无涧垂下头,望着山崖下那点点火光,面色如塑,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躯。

双雁岭下。

褐色的军帐一朵朵铺开,一直蔓延进黑夜的深处。来来回回的卫兵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军帐之间,火光粼粼,映在卫兵们丝毫不敢松懈的脸上,十分肃整。

唯有一个褐色的毡毛大帐,却是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嗤嗤的软语笑声。

“报——”一列卫兵走到大帐外,领头卫兵大声道。

帐内的软声顿时止住,只闻一个粗嘎的男声不耐烦地道,“报你娘个头!说!”

“回亲王,有一女人求见亲王!”

“女人?”片刻沉默后,里面传来懒懒的声音,“带进来本王瞧瞧。”

领头卫兵挥挥手,让两个卫兵立在门外,自己带着四个卫兵押送了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女子进去。

大帐里炉火融融,暖意如春,铺设了华丽无比的波斯地毯,色彩绚美,上面放了两张矮几、一个软榻,软榻上又铺了罕见的白虎皮,大帐四个角落里各放置了一个红铜香炉,呈怪兽状,徐徐吐出闷人的熏香来,再加上那软榻上纠缠在一起的一男三女,袒胸露乳衣衫不整,便更是让这大帐内似乎又闷又晕,让人面红颊热。

西雀冷眼相看,但也觉得面颊微微发热。好一个淫乱军营的阿拉善多罗亲王。她想起云那伽说过的话,“此人好色,狂妄,残暴,姑娘要小心。”

目光一扫,她才发现四个红铜香炉后,各自立着一个褐衣男子,头上编了无数小辫子,个个深垂着头颅,不言不动,仿佛泥塑一般,与褐色军帐融为一体,粗粗一看竟不易让人发现。不过这四个男人面对如此撩人的春色竟毫不动容,可见非同寻常。

“阿拉善多罗生性跋扈多疑,仇家甚多,因此请来北疆巫师,为其豢养僵人。所谓僵人,是被种下了北疆巫蛊的人,每月以新鲜人血饲之,便只听从主人之命,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西雀回想着云那伽的话,猜测那四个木头人大概就是僵人。

正思忖着,那阿拉善多罗已醉眼迷离地从一个丰满女子的胸前抬起头来,望向被卫兵押进来的黑衣女人。

“女人…”他哧哧笑起来,上下打量着那黑衣女人,“女人,你所为何来?”

西雀却不慌不忙,微微低头,伸手将斗篷帽子从头上摘下,一头微卷黑发顿时倾泻而下,衬得那一张玉脸如雪,媚眸似星,哪怕冷冷地不言不笑,却也生生将帐中那三名蒙古女子的容色比了下去。

阿拉善多罗醉眼一眯,果然坐了起来,“你是谁?”

如此尤物,胆敢只身冲入军营,求见于他,必定有不寻常的来意。蹊跷。

西雀盯着他,眼中迸现恨意,微启朱唇:“我来自毁灭的扎塔兰。”

阿拉善多罗目中精光一闪,抿嘴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大笑,“扎塔兰,扎塔兰!扎塔兰的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扎塔兰是一个小部落,却不知为何,盛产美人,一代又一代,艳名远播,也因此受到西北几国虎视眈眈。一直以来,扎塔兰都依靠每年与努国皇室联姻而获庇护。不料,半年前,扎塔兰的一位公主却抗拒和亲,引致努国大怒,举兵踏平了这个部落。

带兵之人,便是好色成性的亲王阿拉善多罗。

“混蛋!”西雀咬牙恨恨道,“你们烧了我们的家园,抢了我们的牛羊…”

阿拉善多罗继续哈哈大笑,仿佛遇上什么好笑至极的事。这吓得那三个蒙古女人和卫兵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那领头卫兵惴惴地望一眼阿拉善多罗。亲王好色成性全军皆知,因此当这美貌女子前来求见时,他顿时想到,如果呈给亲王,必能讨赏封功,却不想亲王如此反应,也不知是凶是吉。

阿拉善多罗端起桌上一杯烈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擦擦嘴,终于敛了笑声,目色猛然一沉,含了几分阴寒,冷冷盯着西雀,“这么说,是向本王寻仇来了?美人,你好胆色呀。”

西雀摇摇头,“族人已亡,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报仇?我来和仇人交易。”

“哦?”这显然引起了阿拉善多罗极大的猜疑和兴趣,他缓缓站了起来,西雀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模样。

这阿拉善多罗三十七八岁,虎背熊腰,一脸横肉,如刷子般的浓眉下,有一双鹰眼,闪着阴冷而跋扈的光,头发结成许多小辫,捆了拇指大小的红宝石蓝宝石在辫梢,更是让这男人看起来无端凶恶。

“交易?你交易什么?以何交易?”阿拉善多罗醉醺醺地走到西雀身前,低下头去,忽然深深吸一口气,淫笑道,“好香的小绵羊。”

西雀厌恶地偏过头,强忍着想一拳打歪他鼻子的冲动,伸手解下身上的黑色羊绒斗篷。

斗篷滑落在地。六名卫兵顿时目瞪口呆。

谁会想到这女子宽大的斗篷下,是如此华光耀目。只见一袭五彩纱裙裹在那女人曼妙的身体上,肤若脂,颈如玉,寸寸冰肌玉骨,春色无边。锁骨边黥一朵黑色的龙胆花,正是扎塔兰成年女子的特殊文身。

她轻轻一挺胸脯,望进阿拉善多罗惊艳的眼中,心知他已全然相信,于是一字一句道,“阿拉善多罗亲王,我比我姐姐塔娜如何?”

塔娜?阿拉善多罗眯着眼细细看她颈边那朵黑色的花。

塔娜,在草原上的意思是珍珠。而扎塔兰第一美人塔娜便是人如其名,真真是那草原上的一颗珍珠,艳色无双。阿拉善多罗还记得半年前,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惊若天人。

可那样的女子偏偏也是极烈的,哪怕以炭火自毁容颜,也不肯屈服于他。阿拉善多罗大怒之下,将她的情人处死,将她下放为苦役,日日劳作,要她苦累至死。

想到这里,阿拉善多罗盯着西雀,摇摇手,“你们出去!不得我命,不准任何人进来!”

西雀心里笑了。很好,一切尽在预想中,只待独孤无涧手下火烧后方粮草时,便是里外应和发制于人之时。

众人不敢多言,赶紧鱼贯而出。唯剩下那四个僵人,依旧不言不动地木立在角落里。

“美人…”阿拉善多罗喷一口酒气在西雀的脸上,粗糙的手指轻佻地抚过她的耳垂,“你可知扎塔兰为何灭亡?”

西雀恨恨地看着他,不言。

忽然,颈间一紧,便被那阿拉善多罗狠狠扼住了脖颈。

“因为扎塔兰的女人太过美貌,因为扎塔兰男人不自量力,愚钝至极,因此不能保护你们。”阿拉善多罗俯身过去,凑到西雀耳边,含糊而轻佻地道,“美人,就算睡在本王枕边,也未必能复仇。你也不自量力么?”

“能不能复仇来日方长!”西雀也不挣扎,冷冷看着他,“我以我换我姐姐塔娜的自由,阿拉善多罗亲王,你可有胆量让仇人枕于你身边?”

“哈哈哈哈哈哈…”阿拉善多罗仰头大笑,一把将西雀拖进怀中,右手却巧妙地扣在了她的左腕脉门上,意图牵制于她。“漏网之鱼,果然有趣!本王就做这笔交易!”

说着,便将西雀翻身压在软榻上,臭嘴急急地凑过来。

西雀心中暗怒。

正在此时,她却惊喜地听到,外面骚动之声四起,有人高呼:“粮仓起火啦——”

西雀顿时高兴极了,一把推开阿拉善多罗那张丑恶的嘴脸,正想动手制住此人,帐外却传来急急脚步声,一串人影大步走进来。

“报——”

“国师大人到!”

阿拉善多罗身体一抖,国师如何会来军中?

他刚抬起头来,便眼前一花,脸上挨了重重一掌,从西雀身上翻滚下去,直接滚到了软榻下。

西雀暗叫不好,下意识地将脸埋进身下白虎皮长长的皮毛中,静观其变。

本已只差一步,哪料生变,突然冒出一个国师来,万一此时独孤无涧依计冲进来,岂不是正好短兵相接,功败垂成?

身着金色长袍的端木禹挥挥手,站在他面前的两名侍卫便闪开了。

“粮仓起火,想不到亲王还如此好兴致!”端木禹冷冷道,瞄一眼垂头蜷缩在软榻上的女人,然后转目看向狼狈不堪的阿拉善多罗,眉心间那抹蛇状印痕隐隐透出紫蓝色的光芒来。

蜷缩在软榻上的西雀却闻声一震。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

她忽然觉得浑身一点一点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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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夜变惊心(下)]

阿拉善多罗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极为恼怒,国师的侍卫竟敢掌掴宗亲,简直反了。

不过他忍。

谁叫如今那愚蠢的六皇子与国师联袂政变,以致国师手握重兵,软禁格尔萨,挟努王以令各部宗亲,权力登峰造极,气焰嚣张一时。

于是他咬牙拭去唇边鲜血,绕过软榻,走到端木禹面前,冷冷道,“不知国师何事夜访军营?”

端木禹冷哼一声,转身背对着阿拉善多罗。

“若非本国师夜访军营,只怕亲王的军营,已被中原之军一夜践平。”

阿拉善多罗脸色一变。

外面果然已传来打斗之声。

西雀不敢动弹,无端惊恐。

若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害怕,便是那个叫端木禹的男人了。

原本她以一敌五,要制住阿拉善多罗和四个僵人,已是不易,如今又来三人,要她以一敌八,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何况…何况…

何况若那人真是端木禹,又岂是她所能对抗的。

三年前她不能,三年后她也不能。可是她还记得婆婆临终前的那句话:“西雀,不要怕婆婆离开,无涧他会代替婆婆,保护你,一生一世。”

想到这里,她终于心神微定。是的,就算是孽缘不清,狭路相逢,她也不必怕端木禹,因为她现在有了无涧哥哥。可如今,她又如何能让独孤无涧得知有变。

这时,端木禹冷冷的声音却传来:“听说今夜有个女人主动求见亲王?”

阿拉善多罗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转头看向那蜷缩在软榻上的女人,咬牙怒道:“贱人!你是中原人?”

说着,便一掌劈去。

西雀耳边听闻掌风,知道今日一劫,在劫难逃。这么想着,便下意识地翻身闪过,一跃而起,格开阿拉善多罗一掌,与他打了起来。

间隙中,她偷眼望去,顿时心神大乱。尽管端木禹背对着她,可她也一眼认出来了。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阿拉善多罗一惊,想不到这女子身手如此了得,招招毒辣。好险,他竟被她生生骗了,于是大为恼怒,尖嘴一声呼哨,那四名僵人顿时如同注入生命一般,跳了出来,开始围攻西雀。

西雀又急又怒,边打边退,希望退到大帐后边,然后伺机破帐而出,趁那端木禹还背对着她,懒得管阿拉善多罗的闲事。

但不幸的是,外面已火光四起,端木禹的耐心也消失殆尽,缓缓转过身来,“要活的…”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浑身一抖,目色震惊,盯着那周旋于四个僵人中的女子。

那是谁?那是谁?

此时,阿拉善多罗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只觉一条人影掠过,四个僵人便被砰砰几声,打得四零八落,飞了出去。

“国师…”两名侍卫微惊,不知国师为何会突然出手,为那女子解围。

西雀知道坏了,正准备奋力一跃,破帐而出,却很不幸,右手手腕一紧,被那只铁掌一把抓住,拖了回来,让她不得不面对那张让她心悸的脸。

修眉,细目,神光锋利如刀,眉心中一抹蛇形状的紫蓝色印痕。他的邪魅一如三年前,除了额头上多了一块烧伤的疤痕。

“西…雀…”

他定定看着面前那女子。

阿拉善多罗知道有异,不敢多言,喝止了扑过来的僵人,心中担忧军营情况,一顿足,便带着四名僵人冲出了大帐。

端木禹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三年时间,他费尽心思找她,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无意间在此时此地看到她。

他笑了,“老天果然有眼。”

西雀挣了挣,挣不出他的掌心,便也作罢,别过脸,冷声道,“老天若有眼,便不该让你活到现在。”

端木禹轻轻一笑,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缓缓道,“赫颜西雀,你更美了。”

西雀却转过头来,冷冷看着他,忽然嫣然一笑,“那又如何?端木禹,我嫁人了。”

端木禹一怔,那细目中的戾气慢慢聚拢,“西雀,你知道,师兄很不喜欢你不听话。”

西雀盯着他,顿时一股寒意从脊背缓缓爬上来。

此时,帐外的打斗声却不知在何时停下了,只闻努国士兵在唧唧呱呱地整队和搜寻。

西雀心中一喜,无涧哥哥一定是知道情况突变,横生枝节,及时撤离了。随之又心中一凉,可她呢?他不曾想过她可能身陷囹圄么?

这么想着,她便身不由己地想往外奔去,却被端木禹一把拽住,扣住脉门,阴森森问,“独孤无涧?”

大帐之外。

士兵七零八散,军帐之间火光重重,但见一片混乱。

端木禹拖着西雀走出来,四处一望,顿时勃然大怒:“混账,区区几个贼兵,也从你们眼皮下跑了。”说着抬起一脚,便踢飞面前一个士兵。

西雀呆呆望着远处火光闪闪,失魂落魄。

夜袭惊变,功败垂成,双方兵力太过悬殊,撤离才是上策,她知道。可他便这么走了?不管不顾她是否脱险?不管不顾她是为谁而只身涉险?

这时,阿拉善多罗气急败坏地带兵走过来,看向西雀,“还好抓到一个活的…”

端木禹不理他,眯了眯眼,望着那一片狼藉,淡淡道,“那老太婆为你选定的良人,对你可是呵护有加?”

西雀冷冷一笑,“他说过,会保护我,直到他死。”

端木禹森森一笑,“好,我便让他死。”

说着,他出手点了西雀几处穴道,一弯腰,抱起她便大步向军营外走去。

阿拉善多罗一惊,上前拦住,“国师,此女虽貌美,却狡诈至极,乃中原奸细,不可带走…”

端木禹冷冷看他一眼。

阿拉善多罗顿时哑然而退,虽暗恨端木禹目中无人,却也无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带走那绝色美人。

一行人,很快闪没进夜色中。

“花想容藏你一时,藏不了你一世…”

“三年前,我端木禹在大火中立下毒誓,除非你死,否则掘地三尺,也找出你来…”

“西雀,你不要跑,抽脚筋会很疼…”

夜风凄凄,端木禹冷森森的喃喃声中,西雀不言不语,当无法动弹的她被抱上马背后,望着那军营中一簇簇败落的残火,终于绝望而哭。

他真的遗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