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独孤无涧的妥协]
吏督府衙。
后院。
热气氤氲的巨大浴桶中,百草将整个人都埋进温热的水中,默默不语,一动不动。
一头青丝铺开如海藻般,美丽地漂浮在水面上,栀子花的碎花瓣,随着水波微微荡漾,颗颗都白得如雪一般。
独孤无涧无声无息地走进屏风后时,便是看见了这么一幅动人美景。
他站定在浴桶边,垂头望着她,目色深深。
自从他在林中暴吼她一句后,她便一直紧咬着唇,拒绝和他说任何话。
“就算你憋死在水里,也改变不了他是朝廷钦犯的事实。”他冷冷启唇,垂在身旁的手掌,紧握成拳。她为何会因为那个妖瞳男子,一直眼中含泪?
“哗”的一声。
水花四溅,青丝飞扬,那张楚楚小脸,从浴桶中破水而出,扬起来,湿漉漉地望着他。
她的脸因热气变得红润而晶莹,眉目濡湿后,却更显得眉色如黛,目如星子,湿淋淋的黑发缠绕在雪白的玉颈上,活生生无边春色。
然而,浴桶边的男人却并未因这样的春色而心动,他只盯着她那双湿润的眼,哪怕她泡在浴桶中,他也看得出她在哭,眼泪终究和水是不一样的。
百草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让我去给他治伤。”水珠从她鬓发中滑落,“我许诺过,要救他。”
独孤无涧怒极而笑,一张俊脸看起来似乎微微抽搐,唇角冷冷一扯,“这么牵挂那个男人?”
百草面色从容,眸中光芒坚定,静静望着他,“他救我一命,我当还他这一命。”
独孤无涧道,“若我说不呢?”
“独孤无涧,”忽然,她慢慢从水中站起来,赤裸的胴体顿时浴水而出,水珠顺着细白的肌肤纷纷滚落,丰盈的双乳微微一颤,乳峰上两朵红梅绽放在冷冷空气中,美得让人屏息。
独孤无涧眸色一浓。
她第一次这样主动裸裎在面前,更是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哪怕那声音在微微发抖,有些害羞一般的生涩。
“我刚才说错了,他救我两命,”她眸色中忽然显出一抹温情,一只纤手拉过他的大掌,轻轻覆在自己温热平坦的小腹上,“我还他一命,又有什么错?”
独孤无涧手心触及那温暖的腹,便如被蜂蛰般猛地一抖,眉峰一挑,冰冷的黑眸瞬间蔓延惊诧之色,灼灼地盯着眼前满面春华的女人。
那是一种淡淡的光华,却可以美丽地层层绽放,可以让平凡的女人美丽,让美丽的女人更美丽。
那是母性的光辉。
他震惊,她的意思是,她有孕了?
他慢慢缩回手。
百草望着他,眼睛一点一点湿润,后背传来一寸一寸寒意,宛如她的心。眼泪缓缓流出,“…怎么办?”
她终于明白当日蒲玉为何选择隐瞒。原来竟会有孩子,是不受父母期盼和欢迎的。
怎么办?
独孤无涧无法言喻内心的震撼。在他的棋局里,从不曾设计过会有新生命的出现,不堪设想,那将是何种的乱。
他忽然反手一抓,扯下屏风上挂着的白色丝棉长袍,往百草身上一披,一把将她搂出了浴桶,抱向里屋。
百草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了他的衣袖,嘴唇咬得要出血一般,脸贴在他胸前,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我…不能…”她颤着声音,“…要他么?”
独孤无涧已轻轻放了她在床上,牵过柔软的锦被,裹住她,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好好休息。”
一转身,黑袍一掀,遍屋冷意。
但只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啜泣声。
他转身的一瞬间,百草终是心力交瘁,泪水滑落一枕,“打胎药你总不会让我自己配吧?”轻轻叹一口气,“打了孩子,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
她逐渐哭得颤抖,仿佛一片风中的落叶般,“我好累…我好累了…好累了…我等不到师兄了…”
那个冷漠的背影终于停下了,转过身来,看着床上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黑眸中逐渐浮现出伤痛、茫然、纠结…
前尘旧事,鲜血淋漓,一幕幕揭开尘埃,向他扑来,抓得心中那般疼痛不堪,一如十五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
谁的父亲,疯狂地索取他的母亲的鲜血?
谁的师兄,无情地将他的父亲逼下悬崖?
怎么了断怎么忘?
一只大掌微微磨蹭过她的脸颊,接住了所有坠落的泪水。百草抬眼,竟是那双好看的黑眸,近在咫尺,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温情。
他蹲在她床前,“我们,可以有孩子么?”他的声音喟叹一般,似乎在问,似乎已是在回答。
百草怔怔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软软一摇头,“我不知道…”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覆在自己脸上的大掌,睫毛上的泪珠微微颤抖,“可是…我舍不得他…”
“那好。”她只听见叹息般的一声,额头已抵上他温热的下巴,那声音第一次不冰冷不激愤,缓缓在她头顶绽开,“我要准备当爹了。”
百草愣了愣,忽然破涕而笑,坐起身来,光溜溜地扑进那个怀抱中。
为何世事这样没道理,以前的伤害都会因爱而变得淡漠,曾经的恨都随着爱的侵入而消散,抱着他有那么温暖,那么安心。
他的血脉在她的身体里悄悄开花结果,不可逆转地纠结一段难解的缘,哪怕是孽缘。
百草叹口气,她却并不知,独孤无涧抱着她时,缓缓睁开眼,满眼是支离破碎的挣扎和痛,无以言说,棋局至此,如何走下一步?
身在其中的人们,有时候不会知道,无法释然的爱恨纠缠,绕来绕去,无论以哪种方式掩护,都注定落得满目疮痍的结束。
独孤无涧已慢慢平静下来,伸手抓了旁边叠好的衣裙,塞进她怀中,“把衣服穿上,头发湿了被褥,我叫人重新换过。”
说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着百草。
百草望一眼那背影,他是在关心着她么?
于是起身穿好了衣裙,默默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梳理还未干的长发。
忽然,木梳落在地上,她正准备弯腰去拾,却不想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拾了起来,递给她。
百草微微恍惚了,菱镜里那个男人多挺拔,眉目深深,即便是不言不笑,也依然气宇轩昂。
于是她低下头,羞涩地淡淡一笑。
却不知,菱镜里那男人缓缓抬起眼来,那双黑眸深得潭水一般,看不清心事。
“糟了!”忽然,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望着独孤无涧,“…那个…那个…”
独孤无涧面色蓦冷,“还想着追魂?”
百草急急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我不是想着他…我…我…必须赶去救他,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急急道,“追魂有个哥哥,要带我走,说要用我和宝宝换什么秘密,若是你不肯,他就杀了我…追魂不肯让他带走我,然后就被他打伤了,是追魂救了我和宝宝,真的,真的…”
独孤无涧心中一沉,追魂的哥哥?谁?知道秘密?
那上古的秘密,他早知道有一天会祸害苍生。
如此看来,追魂倒是不可死。
于是目光一转,盯了百草,“只是因为他救了你,所以你才要救他?”
百草瞪着他,“不然还因为什么?”
“那你刚才哭什么?”
“我…我哭是因为我许诺过,我一定要救他,可是你不准我去。先不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知道,知恩要图报。”她扬起小脸来,坚定无比,“我,一定要去救他。”
她说着,身子一软,怯怯地伸出手去,第一次主动环了他的腰,仰头看着他,“…我不能说话不算数的…宝宝要跟着我学坏的…”
独孤无涧呼吸一窒,那糯糯的声音竟让他心都抖了抖,这小女人,什么时候狡猾地学会撒娇了。
“好。我带你去。”他薄唇微微一掀。
百草心中顿时大喜,刚哭过的脸顿时绽开花一般的笑意。她就知道,若是和这男人臭石头一样的性子硬碰硬,绝对没有胜算,绕指柔是好办法。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他霸道地圈住怀中人,“你现在是当娘的人了。”
百草一愣,顿时垂下头,猫一样嗤嗤暗笑了,为什么现在被他凶,她不恼不气了呢?
大牢。
追魂蜷缩在潮湿霉臭的稻草上,忍着喉间火烧刀割一般的疼痛。
他依稀想起,墓穴中她用手捧雨水给他喝的情景,那手指细细的,抚过他干裂的唇,和雨水一样有甘甜的味道。
唉,真是千古笑话,朝廷追捕了他整整一年,苦不得其踪,他倒好,因为一个别人的女人,自动送上门了。
最可笑的是,那女人还是他费尽心思掳劫去的。
也罢,也罢,老天最喜欢和他开玩笑,死了便是止尽,这繁华红尘,除了对武学的追求,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
恍恍惚惚中,却忽然听到一个轻软的声音,“…锦城…”
他一怔,缓缓转过身来,慢慢抬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洛州城的百姓,会叫她仙女了。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站在粗大的铁栅外,一双盈盈美目,切切地望着他,不染一丝尘烟,真真如仙女般,仿佛点亮了这晦暗的牢狱。
她焦急地蹲下身子来,“你还好不好…”说着,抬头看了身旁的狱监,“你快开门啊!快啊…”
那狱监手里握了一长串叮叮当当的钥匙,却为难地看向五步之外冷冷站立的黑袍男人。这狱中关押的可是朝廷头号钦犯,虽说现在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也大意不得。
此时,追魂也看到那个冷漠的黑袍男人,那个男人哪怕不言不动,身上那股阴冷强悍的气势,仍然不可忽视。
天下第一堡,独孤无涧。
或许,总会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然后一分高下。
他咬咬牙,缓缓地坐起来了,冷冷望着独孤无涧,绿眸里散发出天生的妖惑和挑衅。
终于第一次,认真看清楚追魂其人。果然天生异眸,果然天生傲骨,要死不活坐在大牢里了,偏偏还硬要坐出王子的气势。
独孤无涧冷笑了,“就在外面给他看,否则就马上随我离开。”
百草听明白他的意思,为难地转过头,“可是…”
独孤无涧冷然打断她的话,“可是什么?就算是隔线把脉也难不倒你吧?隔着铁牢,莫非就不能疗伤治病了?”
百草还想争辩,“他病得那么重,又跑不了…”
“为我把脉。”不想,一个声音打断她的话,转过头,看见一双明亮妖冶的绿眸,追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缓缓伸出了右手,“我很高兴,”他竟然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你说话算数。”
那只微微冰凉的玉手,搭上他的脉门。
他淡淡一瞥,便望见独孤无涧的脸难看地抽搐了一下,于是心中邪笑了,忽然反手一握,便将那软滑的小手握在手掌中了。
百草吓了一跳,“你…”
话音落,眼前一花,一条黑影如风沙般刮过来,几乎迷了她的眼。
再定睛一看时,独孤无涧不知何时已蹲在牢前,一只手臂伸入牢房中,狠而准地扣在追魂喉间,“放开她。”
追魂冷冷望着他,却任由百草挣扎,而不肯放手。
独孤无涧大怒,杀机蓦现,手上一紧,追魂顿时发出奇怪的“咯”的一声,面色骤青,张开嘴,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啊——不要——”百草顿时吓得惊叫了,他可是要捏死追魂了?
谁知,追魂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缓缓而妖异地一笑。
“你快松手啊…快松手啊…”百草急了,赶紧推着独孤无涧,“你要捏死他了…”
独孤无涧冷哼一声,放开追魂,一抖黑袍,站起身来。
追魂被他的力道推得往后倒去,扶了墙边,好一阵咳嗽,唇边鲜血狰狞地挂在下巴上,与那绿眸相映成辉,诡异至极。
“果然…是,好身手…不虚传闻…”追魂咳嗽着,用尽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口喘着气,却硬是站定在独孤无涧面前,隔着铁牢,毫不示弱地望着他。
“独孤无涧,”他喘口粗气,“我若活着走出这里,我发誓,有一天,换作我,掐你的喉咙。”
独孤无涧冷冷望着他,“好,恭候。”
百草头疼得要命,慢慢站起身来,看着两个相向而站的男人,一般高,一般挺拔,黑眸绿眸,都是森森冷傲。
男人怎么都那么好斗啊?就不能心平气和说话?
叹口气,走向牢房中那张方桌,坐下,提笔飞快地写了一张药单,递了给一个差役去,“快去抓药。”
追魂望了百草一眼,忽然有气无力地一笑,绿眸邪邪地望向独孤无涧,“你的女人很有意思,下次可要守好了。”
独孤无涧却不再言语,转过身,走过去,一把拉了百草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别走…我还要给他扎银针…”
“换医倌,洛州城就你懂医术么?”
“可是我知道他的伤…”
“闭嘴!”
声音渐渐远去了,追魂还来不及擦擦唇角的鲜血,颓然倒下。
本书由首发,!
[四十一 青梅煮酒牢狱变]
夜已深。
寂静后院,忽然传来微微一声咳嗽。
独孤无涧缓缓睁开眼,看看蜷在怀中睡得酣甜的百草,轻轻地坐起身来,走下床,披上外袍,向外走去。
刚抬步,又转过身来,垂下头,望着那张无邪的睡容,伸出手去,却在指尖触及那如丝长发之时,硬生生停下了,眸色一冷,转身出去了。
走出门,果然看见院子里腊梅树下,一张白石小圆桌,两只石凳,金玄豫端端坐了桌边,白衣如雪,凤目闪亮,看见独孤无涧,只平静慵懒地一伸手,示意他坐下。
圆桌上一只巴掌大小的红泥小火炉,炉中淡淡的一抹小火苗,舔舐着青铜酒壶的壶底,两只白玉雕花杯。
独孤无涧慢慢走过去,坐下,凝目不语。
金玄豫也不说话,提了小火炉上的青铜酒壶,缓缓倒出一缕透亮的酒来,顿时冷冷空气里浓香四溢。他浅浅一笑,“扬州的绝色青梅酿,尝尝。”
独孤无涧执杯,浅酌一口,面色虽清漠,眼中却有了一丝暖意,那暖意缓缓流进心中。
金玄豫一笑,凤目中却是挥不尽的愁莫,“两个人,一壶酒,青梅酿,夜半煮。如此闲情,若能常驻,本王愿以半生换。”
夜深人静,酒意微醺,总是会让人徒生许多心绪和轻愁,更何况离别在即。
明日一早,独孤无涧带着百草回通州天鹰堡,金玄豫却是火速返京,回到那个天底下最华丽的桎梏之中。
独孤无涧垂着眼,薄唇一掀,忽然轻轻道,“王爷,回京路上多小心,恕无涧不能护驾左右。”
金玄豫叹口气,多好,淡淡一句话,便足以温暖到心的最深处。于是忍不住道,“无涧,你会不会责怪我?”
责怪?责怪他什么?
责怪三年前他处心积虑的巧遇?责怪他将自己扯入朝野权谋的漩涡?
独孤无涧抬起头来,黑眸深深,深不见底,“王爷,何来责怪?若无涧要责怪,不会在三年之后。”
金玄豫闻声,顿时一怔,望了那双仿佛洞彻世事的黑眸,终是释然一笑,“好,好。本王此生做得最对的事情之一,便是三年前巧遇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