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擦擦发红的眼眶,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便跟着方氏去外房见何氏。何氏做为杜家的女主人,来了客人一般是要知会她的。何氏这人一向宽于律已,严于律人,最喜欢挑别人的礼,即便是要闹,吴氏也要先礼后兵。其实何氏早就听到了动静,但她愣是装不知道,估计是想给吴氏她们一个下马威。
“哎哟,亲家母来了。快进来坐。”何氏笑呵呵的迎上来,脸上身上显得干净利落,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刚才那不愉快的一幕似的。接着,她又转头吩咐大儿媳妇:“去,倒三碗糖水来。”孙氏应了一声,下去倒水。
何氏热情的将吴氏和钱氏让到上座,方氏在一旁静静的陪着,杜方宁姐妹几个也在旁边站着。
几人先是寒暄一番,何氏又东拉西扯的问了些吴氏庄稼上的事情,吴氏倒也不急,继续跟她掰扯。不过,钱氏性子比较急,扯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直奔主题:“亲家母,我咋听说你给二外孙女定了门好亲?”
何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便道:“唉,啥好亲不好亲的,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家孩子模样好,有人惦记也在情理之中。这不,就是那媒婆来问问,这答不答应还是两可。”
杜方宁怯生生的在旁边接道:“奶,我咋听那媒婆说五两银子啥的,你还说这个家都是你做主啥的——”
何氏脸上的笑意敛去,狠狠地瞪了杜方宁一眼。杜方宁回瞪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低下头去。何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王八羔子竟然敢瞪她!她这么多儿媳孙子孙女当绝找不出杜方宁这种忤逆的。
“方宁,你过来!”何氏强忍着气,沉声喝道。
“奶,你看在我姥和二姥的份上别打我行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实话了。”杜方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十分害怕的躲在钱氏身后不敢动弹。
钱氏伸出大手拍拍杜方宁,似乎在给她打气一般。然后仍然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亲家母,你就直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吧?”
吴氏也不咸不淡的接道:“亲家母,咱们两个村子隔得不远,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了。”
何氏被逼得没法,只好扯着老脸说道:“是有订亲这回事,不过,我得把事情的前因给亲家说明白了。这周家可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为啥找上门呢,还都怨夏宁这孩子,谁叫她整日扮俏,让周家小子瞧见了——”
杜夏宁一听何氏当着自己姥姥和舅妈这么诋毁自己,脸色立即变了,“奶,我可是您亲孙女,您老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怎么扮俏了?你们看看我这衣裳,还是我大姐留下来的。奶,您不能冤枉我。”
何氏不耐烦的嚷道:“我咋就冤枉你了。跟你一起挖野菜的那么多姑娘,人家咋就看上你了。你冬宁妹妹也跟你一起,咋就没她的事呢?那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们说是不是”
孙氏也附和道:“是啊,这话倒是真的,我家冬宁当时也在场,就没她什么事。”
“你们——”杜夏宁气得嘴唇发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吴氏和钱氏脸一拉,正要开口。
就听钱氏身后传来杜方宁清脆而又凛然的声音:“奶,大伯母,照你们这么说,那些杀人的劫财的都是应该的,那些被杀的被抢的都是活该,谁让他们有脑袋有钱财呢?世上那么多人劫匪不抢,为什么偏偏抢他们呢?你们说是不是?”
孙氏被呛得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只得端起长辈的架子训斥道:“大人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儿,边上呆着去。”
杜方宁理直气壮的仰头答道:“我也想一边呆着,可是我奶的记性不好,总记不清自己做过的事,我得提醒她老人家。还有,大伯母,我听人说,那天卖俏的是冬宁姐,人家说,她那天头上插的野花得有二斤重,还一个劲的对着那姓周的笑。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苍蝇不盯那有缝的蛋,反而来盯无缝的。”
“你这个死妮子,你给我闭嘴!”钱氏气得差点跳脚。
这下方宁舅妈李氏不干了,对于何氏,她不能怎么样那毕竟是长辈,可她跟孙氏是平辈就没必要讲究那么多了。
她一把将杜方宁扯到自己身边,站起身,指着孙氏大声嚷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当着俺们的面就这么骂,要是俺们不在,你是不是就动手打上了。”
孙氏瞪着一双三角眼,扁平的大黄脸因为愤怒也燃上了一层红晕。她指着李氏尖声说道:“我就这么说她咋了,我是她长辈,我就不能说她几句吗?你瞧瞧她小小所纪,嘴恁毒,把她姐姐损得一无是处。”
杜方宁无辜的辩解道:“大伯母,我真没瞎说。那天去的人都看到了。要我说,干脆那冬宁姐配给那姓周的算了。”
“啪——”那厢何氏狠狠捶了一下桌子,一张脸拉得老长,狠狠横了杜方宁和孙氏一眼:“都给我闭嘴!”
接着,何氏又狠狠地对孙氏发作一番,孙氏不敢反抗,憋着气,默默退出了堂屋。孙氏一走,何氏便又将矛头转向杜方宁。
吴氏趁着她的话头还没打开,又不高不低的插了一句:“亲家母,咱们接着刚才的话头唠,别让这点子事给岔开了。”
钱氏也笑吟吟的问道:“是啊,亲家母,你说是外孙女主动招惹的,可我听方宁这么一说,又不是那么回事。你倒是给我们妯娌俩给掰扯清了。”
两人脸上带着笑,声音也不高,可是气势却丝毫不弱。
吴氏喝了一口糖水,慢悠悠地说道:“我可记得几年前,你说给我大外孙女找了门好亲事,结果呢,你们家好了,盖起了大房子,你二闺女也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可我的外孙女我四年只见着三回。这一次,你家又缺啥了?”见吴氏旧事重提,何氏的脸像刷了一层浆糊似的,僵硬得几乎要裂开。
方氏一听吴氏提起亲自己的大闺女,不禁低声啜泣起来。
杜方宁在加油添火:“娘,你心里难受就大声哭出来吧,反正今儿有人给咱们撑腰,你啥也别怕,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大不了,等我姥走了,咱们娘几个再挨一次打。”
11第十一章分家风波
杜方宁这一番话说得棉里藏针,并很快带动了吴氏和钱氏等人心中的情绪波动。方家虽穷,但方氏当姑娘时也是颇为受宠的。吴氏一想到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竟然受到这样的对待,一股怒气直冲心田。她按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吴氏清清嗓子对何氏说道:“亲家母,亲家公怎么不在?”这要是分家,老杜头做为一家之主是必须到当场的。
何氏语气平淡的答道:“他去给你二侄女家锄地了。”老杜头时常不沾家,他不是去大闺女家就是去二女儿家,或者到别家串门。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去别人家他就是客,怎么样伙食也比自家好。而何氏呢,杜老头一走,杜家上下就她一个人说了算,而且还能省下不少。反正又不是夏忙秋收时节,地里的活计不太多,有几个儿媳妇孙女操持就行了。反正杜方宁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跟老杜头打招面的时间很少。
何氏接着又淡淡说道:“有啥事跟我说也一样,要等他家来,不知要猴年马月。”她话里的潜台词就是,这个家是我当。
吴氏自然也知道实际情况,老杜头一向是个甩手掌柜,她刚才那么问不过是尽尽礼节罢了。
“既这么着,那我就直说了吧。”吴氏端正坐姿,一副郑重其事的严肃模样:“我闺女家孩子多,劳力少,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未免沾了其他弟兄的便宜,两个侄子厚道自然不说什么,可他们两人心里明白得很…这雏鸟大了,终归要离巢。我看不如就将他们一家分出去吧。过什么样全凭他们的本事,总不能老拖累别人。”
吴氏这话一出,顿时满堂寂然。方氏的眼中闪过一阵波动,她期待而又紧张的偷眼看着婆婆,心里万分盼望她能答应。一直在窗外偷听的孙氏和王氏不禁蹙了一下眉头。说实话,她们可不愿意分家。方氏和几个女儿一向任劳任怨,每日总是放下扫把拿叉子,从没有闲着的时候,若是分了家,这些活还不都摊到她们头上!两人各怀鬼胎,也一起紧张的贴着窗户认真听着,看婆婆究竟答不答应。
何氏慢慢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水。杜方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这是何氏最优雅的动作了吧。
何氏挑挑眉棱,扫了方氏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三儿媳妇,你心里是咋想的,跟我说说。”
方氏嗫嚅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们家劳力少,孩子多,我想…我想还是分了好。”
“嗯。”何氏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接着话头一转,轻描淡写的说道:“分家也不是不行。可是这大房二房都没提,就你们三房要分出去,还这么兴师动众的。这做儿女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孝字,这些若是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你们?你们三房可还有三个女孩,一个挨一个的就要议亲了,这不贤不孝的名声若是传了出去…”何氏故意说一半留一半,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
“这…”方氏不禁语结,无助的看了看吴氏。吴氏也不觉踌躇了片刻。何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们清楚得很,这话不是劝告,而是在威胁。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氏则是刀子嘴刀子心。女孩子家最看重的便是名声,若是夏宁她们姐妹几个被人说成忤逆不贤惠,她们以后甭想说到好亲事。何氏看到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吴氏犹豫片刻,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杜方宁抢了先。杜方宁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何氏的话能吓到别人,但却吓不到她。
她抬起头,用清亮的声音大声说道:“奶,别人爱咋说咋说,反正我是不介意。对于别人来说,有个好名声自然有好处,可对于我们这几个待宰的猪来说,名声有什么用呢?论勤劳论贤惠,谁能比得上我大姐,结果呢,她如今过得如何,大伙都清清楚楚。”
这句话犹如一记响钟敲在方氏等人的头顶。方宁虽小,说得话却很有道理,如果不分家,如果他们一家的命运继续被何氏主宰,再好的名声又有什么用呢?让你嫁什么人就得嫁什么人。
杜方宁冷冷的瞅着何氏,接下来的声音越发咄咄逼人:“奶,窗户外的大伯母二伯母,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今儿我们姐妹几个是豁出去了。你们不分也不行!奶不是说要出去说我们不孝吗?我们这就去把我们杜家的那些陈年烂事全摆出来。你们倒是好好想想,将来学文学武哥说不定要进仕途,我们杜家的名声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还有冬宁、圆宁很快也说亲了…总之你们自己想吧。你们跟我们一家不一样的。我们是那光脚的,你们可是穿鞋的…”杜方宁也学着何氏的口吻,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
杜方宁说完,噔噔几步大义凛然的走到夏宁和秋宁面前,拉着两人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二姐,三姐,咱们虽是女孩,但骨头里也是有血气的。咱们宁愿死也不愿这么窝囊的活着!活着有什么用呢?活着就是受苦的,从小到大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别人吃面咱们喝汤,别人乘凉咱们干活…”杜方宁滔滔不绝的将自己姐妹几个从小到大受到的苦楚一一到来。
方氏听着听着不由得潸然泪下。吴氏和钱氏也一起红了眼,两人对视一眼,毅然说道:“亲家母,亲家公,这事要是不给俺们一个交待,俺们就不走了。你们看着办吧。”
何氏被杜方宁气得两眼直冒凶光,她手指着杜方宁正要厉声责骂,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接着便传来了孙氏和王氏无比惊诧的声音:“三弟,你咋回来了?你大哥二哥呢?”
杜方宁一听到自己父亲回来,像只小火箭似的,蹭地一下推门出来。其他人也扭过头看过去。就见方宁大舅方满子和一个面相愁苦的中年男子正往里走。杜方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四十多的。他的面色焦黄,一双眼睛浑浊而麻木。他的个子很高,但背已经有些微驼。
“娘,岳母,二婶。”杜朝南一一跟几位长辈打过招呼。
众人刚寒暄几句,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老杜头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了。
老杜头一进来不二话不说,举起烟锅子就敲三儿子,一边狠敲一边怒骂:“我打死你这个不长眼不长心的败家子,那姓刘的是你啥人,你把钱都借给了他!”众人惊愕不已。一起上去拉劝老杜头:“到底咋回事啊?”
“你们问他去!”
老杜头一提缘由,气得直翻眼白,众人好容易才劝住了。在老大杜朝东绘声绘色的叙说下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杜朝南在跟邻镇给一位姓王的大财主家盖房子,因为盖得很急,王家给的工钱很高,杜朝南干活实诚手艺又好,这一趟下来原本挣了少钱,他正准备回家,谁想就在这时候,他一个叫刘大同的同伴不小心摔断了腿。刘大同挣的钱根本不够诊费,杜朝南只好和刘大同的几个同乡一起凑了钱借给他。很快,这件事便传到了老杜头的耳朵里,把他气个半死。这老杜头平日百事不管,但唯独对钱看得特别重。一听儿子把钱借给了一个外乡人,就简直跟割了他的肉一般。
老杜头越想越气,提起烟袋还要去抽三儿。杜方宁跑过来一把老杜头的胳膊高声说道:“爷,我爹是做好事救人,又不是拿去吃了喝了。那人会还钱的。再说咱们家不还有大伯二伯吗?他们带回来的钱一定不少。”杜方宁的话果然起到了祸水东移的作用,老杜头的目光立即转向了其他两个儿子身上。
“你们两个的工钱呢?”
“爹,我…”
大伯杜朝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二伯杜朝西则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大哥交多少,他交多少。
“钱呢?”老杜头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许多。
杜朝东被逼得没法,情急之下,只好转移话题:“爹,咱们今儿个不是要说分家的事吗?你看春宁她姥她舅都来了。”
杜朝西也瓮声瓮气的接道:“是啊,爹,今儿还是先说三弟的事情吧。”
12第十二章终于解脱
杜朝西成功的把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三房一家人身上。老杜头狠狠地瞪了三儿子一眼,烟锅子敲得咚咚直响,他瞪着大环眼,怒声质问:“啥?你还想着分家?你两个哥哥都没提,你敢提?你们三房连个儿子都没有,就靠着你和那帮丫头片子,你能撑得起门户?”
“爹,我…”杜朝南耷拉着脑袋,偷偷觑了方氏一眼,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自然是想分的,他虽然常年不在家,方氏也很少向她诉苦,但自己媳妇和闺女过得什么日子,他心里明白得很。可是,对于自己的亲娘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不能也不敢。
老杜头话一落点,何氏也语重心长的劝道:“三儿哪,你才是一家之主,你得拿个主意出来。我和你爹平常是对你有些严厉,可我们老两口不都是为了你们好吗?这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自己的儿子的。你说你们要是分出去了,你们两个都老实巴交的,闺女又不顶事,到时候还不得被人欺负死?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咱们后面的小王村那家绝户头的事,你去瞧瞧他们一家过得什么日子?”
何氏所说的确有其事,小王村那家没有儿子,家里又只有兄弟两个,再加上他们刚好倒霉的遇到了一个儿子多的村霸,所以一而再而三的被人欺负。杜方宁叹息一声,农村一向是法律的盲区,别说是古代,即便是现代,她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但那又如何?人们不能决定自己的际遇,但却可以决定自己应对事情的态度。对于外人的欺凌,她一点都不怕。对方怎么出手,她就怎么对手。她怕的是来自家庭内部的假借亲情之名的压榨和挤兑,你不能明着干,因为有孝道和名声压着你,也不能诉诸法律,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三哪,你也是我心头掉下的一块肉,娘怎能忍心…”何氏越说越动情,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杜方宁心中冷笑,若真是她心头掉的肉会这么对待他?确实说应该是她案板上的肉才对!不是她这人对老人心怀恶意,而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对何氏的幻想早已被现实打击得一丝不剩了。现在的她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这个在道德上和人品上不走寻常路的人。
“就是啊,三弟,咱家的地不多,你平常总得出去做工吧,你一走,留下弟妹和几个侄女可咋办?你能安心吗?不分家,咱们一大家子还能相互照应着,你也不用担心。”杜朝东也急忙附和着何氏的话,他才不愿意三房分出去单过。
“对,爹娘说得对。你要是分了,肯定被人说不孝。”杜朝西也跟着慢腾腾的开口。
…
除了三房一家和方家众人外,其他人一致力劝他们不要分家。
方氏一看这情形,不禁心中大急,她小心翼翼的朝自己的丈夫使眼色。
“咳咳。”吴氏见此情形,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我说亲家母、亲家公,你担心的事我仔细想过了,小王村那样的事应该轮不到他们一家头上。若真有点什么事,我们老方家一家子和你们姓杜的那不能全是吃干饭的。再说,分了家难道就不是一家人了?你们一家——”
吴氏话没说完,老杜头就语气不善的打断了:“亲家母,这是俺们老杜家的事,你们就别掺和了。你也是有儿子有媳妇的人,你们咋就没分?我说不能分就是不能分。老三,你一会儿就滚出去把借给刘大同的家给我要回来,要不回来你就别进这个家!”
杜朝南脸色由黄变青,垂着头带着哭腔哀求道:“爹,那刘大同的腿摔断了,他家小女儿又生了重病,哪有钱还啊。”
老杜头一听,刚刚压下去的火又重新涌上来,他挥起大烟锅作势又要打,被方青松和方满子硬硬给拦住了。
“杜老伯——”
“老哥——”
杜方宁的姥爷和大舅几乎同时开口劝说。但无论如何,老杜头就是不同意分家,他只是口头答应要将来要给几个孙女说个靠谱的人家。其他的再说什么也没用。他和何氏夫妻两个,一个□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十分默契,再加上大房二房一起帮腔作势,眼看着事情进入了僵局。
“老三,爹娘要是被你们气出个好歹来,你们两口子能不心安吗?”
“三弟,你一向都是个孝子,你可不能听了外人的挑拨。”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着杜朝南。大房二房更是摆出哥哥和孝子的架势,站在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上教训三房一家。
杜方宁躲在一边,低垂着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她十分清楚,今天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这次若是分不成,下一回又不知等到哪年哪月。想到自己一家还要再受何氏的荼毒,她就心里发怵。她不怕吃苦就怕受气。不行!她无论如何也要分家!她想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主意。
杜方宁趁着众人正在争执,悄悄溜了出来,跑到她和两个姐姐住的屋子,弯下腰从床底下拽出一把斧头。自从用斧头砍鸡剁门扳回一局后,她就深深喜欢上了这把斧头。做人就要像斧头,干得了活,砍得了柴,关键时刻,能举起来当武器,让敌人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毕业前辛苦钻研的理论书籍中的哲理:一、在谈判前和谈判中,你都必须保持进攻,给他们制造持续不断的压力,迫使对方接受你的条件。你获取的越多,你可退让的就多。要给自己树立起强硬、不妥协的名声,这样他们还没和你会谈就已经陷入窘境了;二,要想敌手不敢攻击你,那么就让大家都知道,你有点疯狂,和你开战不是件简单的事。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欺软怕硬。
想到这里,杜方宁突然感到有些悲哀,她大学时曾看不过不少关到权力方面和心理学的书,原本想着自己毕业后好大展宏图,没想到她却突然来到了这里,如今她不得不现学现卖,用自己那点的知识和一点有限的经验和她名义上的亲人斗智斗勇。但是,不斗又有什么办法呢?
“爹,你把我们姐妹三个都砍死吧!”
杜方宁在自己屋里酝酿了好一会儿,然后披头散发的举着斧头冲进屋里扑到杜朝南身边,大声喊了这么一句。众人不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爹,你砍死我们吧,你生养了我们,无论怎么样对待我们都是应该的,可是我们不想被卖,不想整天挨打受气。你就砍死我们吧。死了一了百了!呜呜…”
杜夏宁愣怔片刻之后,也慢慢明白了妹妹的心思。她心里不禁一酸,四妹最近的举止越来越出人意料,还不都是被这个家逼的!她来不及多想,便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道:“爹,你就砍死我们吧!”
“你俩这是做什么?”老杜头的脸阴沉得可怕。
“方宁,夏宁,你俩快起…”杜朝南如梦初醒一般,此时才慢慢回神,他一脸的矛盾和无奈,心里像针扎了一样痛楚。他伸手去拉方宁,杜方宁抱着斧头死活不松手。一双倔强而坚定的眸子定定地的看着杜朝南,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爹,我知道我不孝,可我就是想分家。我不想看着姐姐一个个被人卖嫁出去,不想将来我娘再生了妹妹又被生生送走,不想看着我娘干了一天活还得挨打受气,不想看爹累了几个月把工钱全上交还落不着一句好。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我奶身上掉的肉,都是因为她生了你养了你,我们不该怨不能说。我们这也是你和娘身上掉的肉,如今我这块肉不想活了,你就把我给砍了吧。砍了我们姐几个,你再拿着斧头让我奶砍了你,咱们一家都解脱了,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孩子…”杜朝南心如刀绞一般,他只觉得胸中一阵难言的憋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一眼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一直吃苦耐劳,不怨不恨。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是好人,都愿意跟他亲近。可是为什么他的女儿要一起寻死?刹那间,他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怨气,可是他该怨谁呢?怨自己的父母吗?不,他不能怨。这股怨意到最后只化成了一腔无奈和苦涩。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眼角渐渐泛上一层湿意。
“我的孩啊——”方氏更是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杜夏宁也低头啜泣起来。一时间堂屋里哭声一片。
吴氏和钱氏也一起擦着眼角,然后向方宁投来了极为复杂的一瞥。方满子等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看着杜朝南,他才是一家之主,方家再怎么样也是外姓人。他们可以为他们撑腰但却不能替代杜朝南做主。
“三儿——”
“朝南——”
“三弟——”杜家一干人各式各样的声音涌了过来,宛如几百只大黄蜂一样嗡嗡的围着他叫。杜朝南只觉得头大如斗,脑子一片空白。
杜方宁一手抓着斧柄一手捂着脸嘤嘤哭泣,在哭的间隙,她还不忘从手指缝里观察着父亲的反应。
她觉得杜朝南此时还差一把火,她要把柴续上再推他一把。
“爹,你再不动手,我自己动手!爹,我虽是个女孩,可我身上也有人的血性。我宁愿死个痛快,也不想窝憋的活。你给了我血肉我就还你血肉。你砍了我,说不定我还能投个男胎。”说完,杜方宁双手颤巍巍的举起斧头,在半空划了一个好看的圆圈,再缓缓地朝自己砍去。
方氏和吴氏等人一起哭喊着上来夺斧头。这么多人看着,又怎会让她砍成。到最后,斧头落到了杜朝南手里。众人惊魂稍定,紧接着让人跌破眼眶的一幕又发生了。
只见杜朝南脸上带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手里握着斧头,“扑通”一声跪在了何氏和老杜头面前,声音干哑苦涩:“爹,娘,你们也砍死我吧。”
13第十三章分家另过
堂屋里一片寂然,杜家两兄弟面面相觑,惊愕不已。吴氏和方满子则是缓缓出了一口气。方氏神色复杂的看着丈夫,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何氏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着,仿佛灶房里那扇破风箱一样。她手指着杜朝南,扯着嗓子干嚎起来:“你这个逆子,你会遭报应的…我不活了——”说完,她眼皮一翻,直挺挺往炕上扑通一倒。
杜朝南大吃一惊,手忙脚乱的去扶何氏,惊慌失措地连声喊道:“娘…娘…”众人也一起拥挤上来查看情况。
杜方宁第一个念头就觉得何氏是装的。何氏的身体一向很壮,她的心志比寻常人更为强大。她擅长打击别人,自然也能挺住别人的打击。据村里人说,何氏年轻时曾跟妯娌隔院大骂两天而屹立不倒,这样的人又怎能会被轻易气病?她稍定心神,扯着嗓子硬挤上去,拉过何氏的手使劲的掐着。
“快…去请郎中吧。”方氏吓得面如土色,好半晌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一向孝顺贤惠,若是何氏因为他们三房气出个好歹来,他们一家辈子甭想抬起头来。
杜方宁脑子飞速转着,不多时便有了对策,她扬脸大声问吴氏:“姥姥,你们村上次不也有一个跟我奶一样的病人吗?那赤脚郎中给灌了猪粪水就好了。”说罢,她又转向方氏:“娘,你快去弄半盆粪水给我奶灌进去。”
“这…”方氏半信半疑。
吴氏也是一怔,面色狐疑的打量着小外孙女。她毕竟经的事多,脑子的弯弯也比女儿多,她低头一看何氏的面色正常,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装的。
她立即会意,清清嗓子大声答道:“对啊对啊,是有这回事。春宁娘,你赶紧的去弄粪水。”方氏一听自己亲娘也这么说,心里已信了大半。庄户人家尤其是老人,往往都懂得许多偏方,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先用土法子对付一下,有些还真挺见效的。
方氏刚要移步出去,老杜头有些犹豫的说道:“这个法子太腌臜了,要不去请郎中吧。”
杜朝东和杜朝西还没发话,孙氏和王氏心道,婆婆的病是三房一家气的,药费也该他们家出,于是便一致同意要去请郎中。
杜朝南不暇多想,无奈而愧疚地说道:“去请吧,药钱我——”
杜方宁岂能不知他们的心思,她急忙截住杜朝南的话头:“爷,咱们村里的郎中前几日出门了,要请也得去清阳镇请医馆里的大夫,他们可不一样,给人看病一向都是好狮子大开口。有的人家看病把家底都掏空了。我爹的工钱全借人了…”说到中间,她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些,期待地转向杜朝东两兄弟,“大伯二伯,你们刚回来,手里肯定有钱,咱们快去请大夫吧。你们两个凑凑肯定够了。”
杜朝东和杜朝西两人不约而同的横了各自的媳妇一眼,杜朝东一向能言善辫,他连忙冲老杜头说道:“爹,咱们乡下人家没那么娇贵,我娘就是气着了,等气一顺也就好了。再说,若真是花了钱,我娘醒来也会气晕。”
这时方氏已端着猪粪水进来了,杜方宁大声叫道:“还是新鲜的,最有效了。姥,你来掰开我的奶的嘴给灌下去。”
吴氏强忍着笑意,挪身过来,伸手就去掰何氏的嘴。
其他人则纷纷嫌恶的扭过脸去。孙氏和王氏则不着痕迹的向门口移去。
杜方宁眼也不眨的盯着何氏的反应,她觉得她的胸脯起伏得更厉害了,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她的眼皮子也开始动了动,脸皮一阵抽搐,杜方宁决定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她一脸惊喜地叫道:“我奶快醒了!”何氏虽然气愤杜方宁可是此时却不得不照着她给的台阶醒过来。
何氏慢悠悠的醒转了过来,先是假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她已醒,接着她又欲盖弥彰的补充一句:“哎哟,我的头好晕。”
杜方宁很实在地说道:“奶,要不你还是把粪水喝了,喝了就不晕了。”
何氏面色阴冷地剜了她一眼,那目光活像是看八辈子的仇人似的。何氏此时真恨不得一把捏死杜方宁,若不是她,自己一向听话顺从的三儿又怎能做出这等事情?若不是她,方家一大家子怎怎会这么及时赶来给三房撑腰?她还想往她肚里灌粪水!这个黑心烂肺的毒妮子!何氏以前就不喜欢杜方宁——当然,她对哪个孙女也没喜欢过,不过,相对而言,她还是最讨厌杜方宁。她的性格跟上头几个任劳任怨、不声不响的姐姐不同,她聪明而狡猾,对外人嘴甜,对家人嘴刁。跟大房二房的小子丫头打架也是又狠又毒,从不肯吃亏。每每看到她,何氏就十分后悔,早知道当年就把静宁(方宁的妹妹)留下,把方宁送走了。
何氏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去打杜方宁。杜方宁灵活的一偏头,吴氏脸色微变,一把拽住何氏的手冷声说道:“亲家母,你还有力气打人,那就是没病了。”
钱氏也笑道:“是啊,亲家母,你该不会是装的吧。若真病了,哪能好这么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揍孙女了。”
杜方宁垂着眼皮不咸不淡的接道:“没事的,我奶这是老毛病了,她一有不遂心的事就犯病。”
“咳咳,你这个小王八犊子——老三,你养的好闺女,我老婆子这条命迟早得让你们给气没了——”何氏坐直身子,张牙舞爪的开始破口大骂。杜朝南耷拉着脑袋,口里连连道歉。杜家其他人也纷纷指责三房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