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没心没肺的小嫣,突然对一盆吮指乳香鸡大感兴趣,吃了整整一盆,犹似未曾尽兴,竟想再叫一盆来,方岩却没了情绪,只盼着快快回到慕容氏陵园,和等在那里的众人好好商议此事。
既然叶惊鸥也只是想查明约战真相,云英便拉他一并前去。叶惊鸥待要拒绝时,小嫣已笑着走来,拉过他的手,道:"叶大哥,一起去吧,如果有坏人打小嫣,也好帮忙啊。"叶惊鸥明知不妥,但小嫣美眸流转,纯净无瑕,竟无法拒绝,由她拉着一路飞奔而去。
小妖精,小妖精啊。看着她拉着叶惊鸥的手,方岩居然有些酸涩,暗暗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小心眼,回头道:"英儿,我们也走吧。"云英微笑点头,缓缓立起,举止端雅如故,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慕容氏陵园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因为圆月谷极少现身的七大尊者,一下子出现了五位。井宿尊者、鬼宿尊者、星宿尊者、张宿尊者、轸宿尊者,正和勾陈宫主、双明镜等围作一团商议。
原来他们奉了花影夫人之命,随着双明镜一路前来,本不欲现身,直至发现月神失了踪迹,大觉不妥,方才齐齐现身,与众人见面细商。
待方岩带了叶惊鸥等回来,说起有可能连约战都是一个圈套时,众人的脸顿时白了,连小嫣回来都顾不得惊喜探问。
小晴急急道:"我爹爹论武功天下无双,论机谋亦是独步江湖,谁人能算计了他去?说不准他早就发现了对方的诡计,正等一击而破哩!"她灵慧的大眼睛在众人眼上一一扫过,只盼有人能站出来应和一声,谁知众人彼此相视,竟不能回答。
凭月神的智慧,竟被引得远远离去,与众人完全失去联系,便知如果这真是圈套,那么圈里圈,套里套,必定设计得如同天罗地网一般。
就不知,才智绝世的月神,怎生会踏入那样的圈套。
许久,方岩站起来,道:"我们去孔雀岛吧。"双明镜眼睛亮了一亮,道:"对,去孔雀岛!不管他们的计策是怎样的,但既然约了月神大哥在孔雀岛见面,那么月神大哥一定会在四月初四出现在孔雀岛!"小晴拍手道:"对啊对啊,这么简单的办法,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呢?便是他们有什么计谋,到时提醒爹爹一声,他们哪里还有机会?何况我们那么多人去,又怕什么极乐殿鬼乐殿的?定然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这个提议,显然得到了众人的认可。虽然觉得一定另有蹊跷,但正如小晴所说,圆月谷那么多绝顶高手一齐现身江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凭他怎样的势力,也难以与这么强大的阵容相抗衡。
极乐殿主仇绫罗和副殿主弦冰、青衣的身手,方岩均曾见识过,虽然诡异莫测,实力极强,但圆月谷五大尊者的实力,岂不是一样的高深莫测?
当日刀神门中,武中天、双明镜、方岩、小嫣、段飞红、顾香影等人虽曾在仇绫罗和弦冰的联手一击之下以惨败告终,但此刻加了月神和五大尊者,实力早不可同日而语。
一时众人心神略定,计议着即刻出发去孔雀岛守候查探时,小嫣已在一旁拍手道:"好啊,那么大的湖,坐在船上看一定漂亮得很。妹妹,岩哥哥,我们做一条船上好不好?"她嫣然微笑,天真无邪,眸子如水晶般流光溢彩,说着那么稚拙可爱的话语,一时竟叫众人无语。
正沉凝间,只听"咕咚"一声,忙去看时,叶惊鸥正匆忙将从手中掉落的酒葫芦拣起,顾不得擦上一擦,又将酒水往口中倒去。
云英站他身侧,已是忍耐不住,伸手将酒葫芦夺了过来,轻声道:"大战在即,你身体尚未复原,也须得保重一些。"叶惊鸥怔了一怔,淡然一笑,依旧优雅,却点点沾愁,说不出的忧伤。
到达孔雀岛时,才不过四月初三的午时。孟夏初至的阳光并不灼烈,却也是明晃晃的万道金光,耀在孔雀岛满目的人高青草之上,倒还明媚。
可不知怎的,众人自一踏上岛来,便觉有些不对,尤其是灵力高的诸人,只觉那阳光之下,似也有着自一草一木上散发的阴森冰冷。
轸宿尊者首先道:"大家小心些,这里只怕有些不干净。"小晴咕哝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难道以前给爹爹杀了的坏蛋能从坟里爬出来?"梁小龙紧紧依在她的身畔,笑道:"爬出来就让他再死一次喽!不过话说我长这么大,只看过给活人驱使的僵尸幽魂,还不曾见过真有死人会爬起来为自己报仇哩!"小晴嘿嘿一笑,踩着高高的青草向前探着,忽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看时,已经尖叫起来,猛地向后跳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梁小龙更是搂住她叫道:"怎么啦,怎么啦?"望向草间时,却是一个骷髅头,空空的眼洞正对苍天,狰狞可怖。
勾陈宫主道:"此地自二十多年前为圆月谷灭后,一直罕有人至,想来那些死去之人骨骸无人掩埋,因此四处都有残肢断骸。由此上去便是当日的孔雀宫,早已倒塌了,里面的骨骸更多。二小姐如是害怕,不如就在此处等候,我们上去再仔细探上一探就下来。"小晴抹着汗道:"我才不怕,不过突然见了这玩意儿,吓了一跳而已。"说着已当先向上行去。
方岩有些担心小嫣也会遇到这等事,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慢些走,不用着急。"小嫣笑道:"我不着急啊,反正你会拉着我的。"叶惊鸥落在最后,缓缓走着,不时将酒葫芦提起,喝上一口,对于小嫣小晴遇到的事说着的话恍如未见未闻。
云英挽着裙角,与他比肩走着,并不说话,只在叶惊鸥提起酒葫芦时,方才抬头瞟他一眼。
叶惊鸥微有歉疚之色,却饮酒如故。一口,又一口喝着,神情落拓,但提酒而灌的姿势,居然不改优雅。
于是,便有云英不忍的叹息,如游丝般沾惹于青草的叶尖。
众人费尽心思,找了半天,除了无数的骨骸,再不曾见过半个活人,亦没有丝毫活人活动过的痕迹。
勾陈宫主失望道:"跟我前次来探查时一模一样啊,我点过了,连骷髅都还是一样多,共一百零六具。"小晴头皮发麻,道:"大家不是都在猜那仇绫罗是孔雀夫人的女儿吗?她现在贵为极乐殿主,又怎会连亲友同门的尸骨都不掩埋?"梁小龙举起两只手指,道:"有两种可能。第一,她无情无义,根本不把亲友同门放在心上,所以不予理会;第二,她想自己天天看到这些死人骨头,来提醒自己家门大仇。"可又怎会是第一个可能?那个以仇为姓的女子!
眼看天已全然黑了,无数的星星倒映湖中,在粼粼波光里随风乱颤,似无数个在暗中偷窥的诡异眼睛,又似无数点颤动的泪水,叫人心惊胆战。
一无所获之下,众人只得先在岛上一处平坦地段扎下营来,轮班休息着预备可能的偷袭以及来日的大战。
但这夜出奇的平静,连湖风都是轻懒疏散的,很幽静地从青草间的骨骸中飘然拂过。
第二天,依旧一样的平静。
直至午时,还不见月神,亦不见皇甫青云。
张宿尊者已耐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改了约战地点?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言外之意,众人却都知晓。改约战地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两大绝顶高手的约战,岂是平常儿戏?因此当日与天伤流的宇文天伤决斗,月神受伤后宁愿叫并无十分把握取胜的北极代为出战,也不肯示弱改约战时间;那么,月神不来,便可能真的出了事。而皇甫青云也不出现,唯一的解释,就是月神的失踪与他有脱不了的干系。
双明镜凝眸盯着孔雀宫埋在青草间的残留石柱,沉声道:"我不相信。"方岩亦捺不住心头极端的不安,叫道:"我也不信。便是计中计,套中套,也不容易把谷主给困住。"那是圆月谷的月神啊!二十多年来独步天下的月神!
众人正沉默时,地面忽然一阵震动,接着双明镜一声惊叫,几个兔起鹘落,飞跃到其中段石柱跟前,伸出手来连连抚摸,那惊诧的模样,倒似见了鬼一般。
那阵震动本就让人诧异,双明镜的异常举动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晴摸着头道:"双叔叔,你见鬼了么?"双明镜失声道:"我真见鬼了。我方才突然见到这根石柱从中折断,而折断它的剑气,似乎是,是凝月剑的剑气!"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梁小飞道:"我不信!这根石柱不是好好在这里么?"双明镜苦笑道:"我也不信。既然我确定现在我的眼睛没有出问题,那么一定是刚才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方岩的视线在那根石柱扫来扫去,皱紧了眉,道:"那么,刚才突如其来的地面震动,也是我们的错觉么?"鬼宿尊者喃喃道:"这个地方,难道真的还在人存在?可他们到底在哪里?"方岩心里似有一丝灵光电光火石般闪过,连忙去抓时,却已抓不住,只是失声道:"有,一定还有人!谷主也一定在岛上,只是我们见不到他!"小晴大叫道:"胡说,胡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个岛连有多少死人我们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会看不到大活人吗?"话犹未了,地面又是巨震,这次似乎连整个岛屿都在倾倒,似要整个儿陷到湖下去。
但这个还不是最叫人惊惶的。
那地面巨震的同时,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明明空旷到恐怖的孔雀宫废墟里,流光四起,飞石乱溅,看不出多少形状的异兽在流光里翻腾,凝月宝剑的剑气,那样明晰地在空中划过,接着是月神的身影自空中飞翔而下,剑气顷刻暴涨,呈漫天笼地之势,哗然倾下,岛屿正随着剑气的汹涌而起伏,似乎随时要沉没一般。
地面之上,亦一双人影逆风行上,凝成幻紫流金的交错虹彩,越漫越高,倒卷苍天。
两道力道蓦然对上时,草木立时刮去无痕,孔雀宫废墟的残垣断壁瞬间夷平,乱石飞沙激射于空中,又四散炸了开去。天地似给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瞬间失色,暗得除了那绚白幻彩的剑光和剑光中乱舞的异兽,什么也看不见,似直接进入了无星的黑夜。
没等众人看到剑气交击的结果,天地却已恢复了原状。
废墟仍在。
石柱仍在。
太阳依旧懒懒照着,金光铺在郁郁葱茏的青草树木之上,依旧在鲜亮妖娆中透出诡异阴森来。
小晴呆呆看着,忽然叫道:"爹爹!爹爹!"已向冲入废墟。
小嫣身子不住颤抖,一下子甩开方岩的手,也疾冲过去。可能大急之下的本能,她这一刻居然用了轻功,而且速度惊人,方岩急急追去时,竟然没有赶上。
梁小飞目瞪口呆,喃喃道:"双叔叔,看来你没有眼花啊。不然就是现在我们都眼花了。"轸宿尊者等五大尊者飞快对视一眼,苦笑道:"看来天枢宫主说得对。岛上的确有人,只是我们看不到!"第六十三章暮水夕照暗断肠"对,我们都看不到!"方岩终于捉到了心头闪过的那丝火花,叫道:"就如秀乐长真天一般,被灵界高手施了术法,所以平常人就是走到秀乐长真天前,也看不到秀乐长真天的存在!因为结界里的世界,与外界全然不同,它是受施术者本身控制的。"轸宿尊者久研阵势,对于灵术了解最深,立时领会方岩的意思,失声道:"你是说,我们处于结界之中,所以看不到外面的真实情况?"方岩激动叫道:"更可能是谷主现在在结界之中,看不到我们。但谷主武功极高,灵力也强,与人交手之际可能会在无意中穿透结界,所以我们刚刚才能见到他!""那么,怎样打开结界?我们怎么进入结界去帮爹爹?"小晴在废墟内转来转去,焦灼地跳脚。小嫣慢慢后退了,紧蹙着眉,眼珠四处打量,看来倒比小晴冷静许多。
梁小飞拉住小晴,安慰道:"别急,先别急。谷主虽在结界之中,但从方才交手情形看,并未落下风。"张宿尊者点头道:"方才那招,是谷主的绝学龙翔九天,但从气势上看,谷主并未全力施为,看来虽以一敌二,还是游刃有余,不必担心。"云英悄悄问叶惊鸥:"跟谷主对敌的人中,有皇甫教主吗?"叶惊鸥咬着唇,好久才道:"不是师父。他们是乾坤双圣。怪不得天正教弟子肯听指令,原来是他们重出江湖了!"已经顾不得想为什么来人是乾坤双圣了,云英先暂时松了口气,道:"乾坤双魔连北极都打不过,更别说是谷主了,看来谷主不会有事。"话音未落,一道刺耳锐响忽然响起,但见一道白芒,清淡如素月分辉,不知所从何来,却狠狠一记钉上梁小飞身后的石柱。
一柄宝剑,剑尖没入石柱之中,大半截剑身在外,犹在石柱之上左右摆动,一溜新鲜的血液,从剑身缓缓滴下,一滴,两滴,三滴,渐渐在石柱下汪成小小一团血泊。
素白如月的剑锋清辉,大如鸽卵的镶柄明珠,俱是明澈如水,流光高傲而潋滟,却突然之间将众人的心钉入井中,冰冷的井中,无论如何拔不出来。
只因,人人都认识这把剑,却从没有人能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把剑。
这是凝月宝剑,月神的凝月宝剑。
几乎被神化了的凝月宝剑,永远携带在月神腰间,从未有败迹的凝月宝剑!
人们不知遥望了多少次,却从来不曾与它如此亲近的凝月宝剑!
小晴呆呆望着依旧摇摆不定的宝剑,手足阵阵发冷,忽然一把拉过身畔的梁小飞,高声厉叫道:"小飞,我爹爹不可能出事,是不是?我爹爹从不曾败过,也不会败,是不是?"方岩挥袖拔出凝月剑,手虽稳,身子却禁不住有些颤抖,他叫道:"谷主当然不会败!他的武学更在北极师父之上,又怎会败在乾坤双魔手下?极乐殿,仇绫罗!一定是他们在弄鬼!"他用手抚上凝月剑身上的鲜血,居然还有些微热。这是乾坤双魔的血,还是月神的血?从方才双方对招,到现在凝月剑带着鲜血冲出结界,不过是片刻而已。这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月神居然从以一敌二的游刃有余,一下子被逼到宝剑脱手飞出?
孔雀岛依旧安静,阳光明灿,风拂青草,尸骨间的野花悠悠摇曳,正开得撒欢儿,却不知哪里传来的森森寒气,将众人一个个冻得快要僵住,似失去了思维能力。
他们知道有可怕的对手存在。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对手存在于何方。
那日离开了悦君来客栈,月神果然带了罗儿找了个聋哑的艄公,买舟前去罗儿提及的那个荒岛,共度了三日。
月神相信罗儿还想报仇,他更相信罗儿没有机会。所以他肯放任,敢放任,放任罗儿,亦放任自己,继续将那解语花下的梦境沉醉下去。
这三日,罗儿性情出奇温婉,整日依在月神身畔,如同所有陪伴夫婿出游的贤惠妻子一般,煮美味的汤,烤清鲜的鱼,为他盥洗整衣,为他将长长的发梳拢编起,用一根墨玉的长簪挽住。
月神依旧高贵冷峻,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飘缈,他亦会在夜晚降临时将衣衫解下覆到罗儿单薄的身躯上,将她拥在怀中沉睡。
罗儿再也没有向月神出过手。她的微笑隐含哀怨,尤如夕阳西下后那淡红湖面升腾起的薄暮雾气,苍茫飘浮,挥之不去。
谁也不会幼稚到以为他们的未来能够永远如此安谧、平静和幸福,毕竟都已过了意气用事的青春年少。
更何况,月神从没有意气用事过,只因他从一出世,便是劫难重重的圆月谷之主。
偷得浮生半日闲。
而这短暂的安闲快乐中,两人依旧保持了最后的清醒和警戒,便如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心机重重。
这三日,只是年轻时那未曾圆满的梦想的延续。
却只三日而已。
四月初四那天凌晨,月神乘一叶扁舟离开与罗儿隐居了三日的荒岛,前往孔雀岛。
罗儿一言不发,紧紧跟在月神身后。
舟下波涛起伏,澄澈青郁,将透明而冰凉的水气无声卷上。
月神负手立于舟首,自语般轻噫道:"皇甫青云与我实力相差不多,决斗之后我必然疲乏,那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似乎认定自己会赢。"罗儿绻坐于船弦之上,脸上的笑容徐徐飘开,如同隔了一层水纹绽出的池下清莲,美丽,而冷淡。
月神没有答话,远眺浩淼烟水,将手移到凝月宝剑剑柄处,轻柔抚摸,寂寞而懒散,甚至有种睥睨天下的冷冷讥嘲。
他似乎有绝对的自信,皇甫青云杀不了他,罗儿更杀不了他。
是不是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把握,他才肯放任自己这三日的放纵和肆情?
这三日的相处,在罗儿,是爱情和仇恨之间的绝望挣扎。
在月神呢?
是对年轻那场爱恋时的纪念,还是对罗儿这些年苦楚无助的施舍?
他在最亲呢的时候,也不曾对罗儿一句喜欢她,甚至不曾说过一句温柔的甜言蜜语,哪怕只是随口的谎言。
罗儿忽然冷笑,她也站了起来,站到月神身后,轻轻说道:"舒望月,你信不信,你的自信,早晚会让你沦为我的阶下囚?"月神淡淡一笑,并不理会。从罗儿见到他开始,不断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做着自相矛盾的事。他早就敏锐地感觉到罗儿对自己的爱恨交加,便如自己对这段早已步入困境的感情的天人交战。
但该结束的早晚会结束。决斗之后,他会回他的圆月谷,将某些记忆永远压在心底;而罗儿,也会继续在江湖漂泊,为她的报仇梦想而努力?
有些微微的心疼。
决战前夕,他居然为这个想杀他的女子心疼。
罗儿望着他漠然的神情,抿紧了唇,眸中漫上了湖光的水色,湖风吹动她的衣角,纤弱似要随时掉下舟去。
月神缓缓吐一口气,盘膝坐于船头,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再瞧她一眼。
大战前夕,他必须做回原来的月神,绝不能再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三日的放任,已经够了,太够了。
那座荒岛,离孔雀岛不过半日路程,眼看已近巳时,快到约定时间,而孔雀岛亦已在望。
月神已觉出有森森杀意远远袭来,甚至带了某种陌生的危险气息,似乎那里并非一座荒置二十多年的岛屿,而是一座久已修筑完毕的修罗地狱。
这种感觉不对。
月神蓦地睁开眼,向孔雀岛凝望。
罗儿也正远远眺着,凄瑟瑟地颤抖着身躯。
"舒望月,你知道吗?二十多年那一战,孔雀岛共牺牲了一百一十条人命。"罗儿惨然道:"其中一百零六具尸骸,至今零落岛上,未曾收葬;另有二人,和我妈妈一起对抗你的龙翔天下,结果尸骨无存;妈妈用仅剩的内力将我送上礁石,就沉了下去,我连她的尸体都没能捞到。"月神安然立于船头,稳如磐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他的心,亦似如磐石,坚硬,无情。
罗儿看他淡定模样,咬住没有血色的唇,忽然神经质地咯咯笑了起来,神秘般放低声音,道:"舒望月,你是不是奇怪,明明加起来只有一百零九条人命,为什么我说牺牲了一百一十条人命?"月神依旧凝神观察着孔雀岛,但终于有了回应。他轻轻叹道:"你是想说,你也是个死人?还是你真想做个死人?"他的声音虽低,却已有了警告意味。总觉得约战的孔雀岛似有他不曾估料到的蹊跷,他不想再让这女子影响到自己心志。
罗儿瞪住他,道:"你错了,不是我!是一个五个月大的胎儿!我九死一生回到岛上,浑浑噩噩活着,居然一直到肚子很大时才想到,我有身孕了。"月神呼吸蓦地浓重,猛地扭过头来,望向罗儿,脸色也微微变了,他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句来,道:"你,你说什么?"罗儿哈哈笑道:"我说我怀上了杀我家门一百零九条人命的那个畜牲的骨肉!我说我恨死你,恨死自己,所以我也恨死那个根本不该来的孩子!我说我吃了许多红花,那该死的孽种还不下来!后来我用根又粗又短的棍棒狠狠砸自己的肚子,砸一下,骂一句:舒望月,你不是人!舒望月,你不是人!舒望月,你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牲!"罗儿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去,泪水却纵横了一脸。那笑容下的眼泪,有着迹近颠狂的得意,与这三日来的温婉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再次相遇到的那么多日子里,她都不曾表现如此疯狂。
月神冷冷看着她,握紧了拳头,道:"绫罗,少做戏了。我知你与我相伴三天,只为让我再次为你动情,然后再用这样的谎言来让我心痛,以影响我决战的情绪。别浪费你的精力,我的时间了。"罗儿别过头来,继续笑道:"你不信么?哈,我不要你信。只要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知道那天晚上我流了多少的血!那个胎儿已经成形了,掉下来时它还在动,跟个剥了皮的小猫一样,小小的肚子一抽一抽的,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真希望它不是活的啊,可它好一会儿还在蠕动,有一片秋叶掉下来,掉在它看不清面目的头上,它居然感觉到不舒服似的,颤抖了一下。""别说了。别说了!"月神终于忍不住,别过脸去,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道:"我一个字不会信,一个字不会听。"罗儿旁若无人地大笑道:"傻子啊,我又没叫你信啊!你就当我在说个无聊的故事吧!我看见那个胎儿,居然还是个男胎,忽然就想起你来,他如果有机会活下来,不知会不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冷血动物?我好恨,我好恨!所以,所以拿起那个短棒来,往那胎儿头上击了一记,把它的头给砸扁了,有些脑浆流出来,在那些嫩红的血肉里泊着,像才做出来的嫩豆腐!那小东西抽搐一下,终于不再动弹了。"月神依旧负手,看着小舟飘过在湖面带过的波纹,倒映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随风晃动。面庞的线条依旧刚硬而分明,只是好生苍白,苍白得简直泛出了青色。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凝月宝剑,只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突然生起的狂暴杀气,已经充斥了心胸。
罗儿终于不笑了。她把眼泪擦了一擦,幽幽而轻轻地叹息一声,道:"我把它彻底弄死了,不知为什么,又难过得要命,就守在它的旁边,一直哭,一直哭,想把它埋了,又怕它嫌地下冷,还怕它会寂寞。它本来就是呆在我肚子里的,所以我想我还是把它带在身边最好。我把它火化了,装在玉瓶里,时时刻刻带在身上。我想,在我身边,它一定不冷了,一定不寂寞了。"她颤着手从腰间掏出一个雪白的玉瓶,狠命捏得死紧,咧着嘴道:"现在我知道啦,它一定只是我的幻觉,它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一个荒唐的故事!"她又笑了,额边垂下的散发,沾了不知几许的泪水,湿漉漉黏在面颊上,苍白如鬼。
"一个荒唐的故事!一个荒唐的梦!你又算是什么?"她喃喃说着,忽然扬起手,狠命将那玉瓶远远掷向湖中,漫无边际的太湖之中。
眼看那白玉瓶快掉到湖中,淡黄的人影倏地飘过,一手已将那玉瓶捞在手中,另一手扬起宝剑,甩过一道清亮辉芒,愤怒劈在湖中,哗然扬起一道水墙,高高窜起,在阳光下闪着清亮剔透的光影,似无数片的伤心泪滴,缤纷落下。
小舟一阵晃荡,那聋哑艄公惊骇地张大嘴巴,啊啊乱叫,努力去支撑那即将倾覆的小舟。
好在此时已到了孔雀岛。月神从湖中直接跃到岸上,剑已还鞘,而左手却握着那差点永沉湖中的玉瓶,默默凝视良久,然后淡然道:"罗儿,你嬴了,我想,你今天有机会杀我。"他眉目不动,亦不见任何大悲喜情绪流露,只是异常苍白,已不下于罗儿。他将那玉瓶缓缓放入自己怀中,放在靠近自己心脏的部位,然后抚住,唇角泛出一丝丝的苦涩来。
他心神不定,早已无法凝神去想为何突然觉到孔雀岛变得诡异,更无法知道,这种诡异,正来自极乐殿预先布置好的灵界结界。
艄公送他们来的水路,正达结界入口。
虽然久经磨砺,月神毕竟是还是人,性情中人。
皇甫青云早在孔雀岛废墟间等着月神。
而月神几乎一交手便发觉不对。
作为用剑的绝顶高手,月神能辨别不同高手所产生剑气的细微差别,更别说如皇甫青云那等高手了。阳驾山上的对决,他对皇甫青云的剑气剑路已经十分熟悉。
这个人,不是皇甫青云!
"你是,当日天正教乾坤堂堂堂主金玉寒?"月神收剑,冷然道:"叫你家主子出来,你,还不配!""配不配,已不是你说了算!"金玉寒剑气扬出,自上而下,扑笼而来;几乎同时,一道纤细人影从土地之中跃起,由下而上,漫卷而涌,与金玉寒剑气相激相和,化成万千虹光,向月神倾压而来。
那与金玉寒联手出击的,自然是他的妻子文舆。她在土中埋伏那么久,月神竟未能觉察,虽说是因他的心绪受了影响,但也足见得文舆其功力之深了。
预先设定埋伏,加上罗儿刻意动摇他的心志,对手所要的,绝非公平的决斗,而是不惜一切手段的剿杀!
月神冷笑,凝月剑法出手,不见锋芒,却幽然穿透交结的剑气,飞扬上空,脱出合围,再出剑。
这次却是剑光夺目,虽非绝招,亦是凌厉,剑气扫过时,断壁残垣间的石柱轰然倒塌。
也便是在这一刻,双明镜曾看到过石柱倒塌的景象,以为是一时眼花。
月神既知对方意图并非决斗,遂不想多做纠缠,缠斗几招,已扬剑而起,剑势瞬间结成,划破长天,正是纵肆天下的绝招"龙翔天下"。
他的身手,更在北极之上,当年北极以烈火渡劫冲破自身禁制,还能将乾坤双魔斗得大败亏输,更别说现在是月神亲自出手了。
月神自己看不到的结界甚至已经被他张扬犀利的剑气划破,可惜他却专注剑法之中,无法看到结界外圆谷众人惊骇的面容。
三道剑气相绞相催时,月神翔于天地之间,与剑气所引巨龙相为应和,那样完美无缺地将战局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破!"月神沉声喝一声,九龙齐下,冲破乾坤双魔扬上的剑势,纵跃而扑,雪白的剑光霎那如流星纷落,万点璀璨,飞流直下,汹涌卷向二人,裹住他们剑势,迅捷将他们吞噬。
轰然巨响后,月神已倒退数丈,还剑入鞘,倨傲立于孔雀岛至高处,冷眼看着金玉寒和文舆。
即便心神不宁的月神,依旧是绝世无双的剑客。
所以,金玉寒与文舆,只有一条路:败!
金玉寒已经站不起来,只是向掩住胸踉跄而来的文舆苦笑,流着血的面颊上居然还显得很是清隽。他那样温柔而无奈地轻叹:"舆妹,到底,我们还不是他的对手。"文舆蹲下身,用力搂过他的头,没有血色的面颊散淡地笑,轻轻的絮语:"那也不打紧啊,我们终于能和无荐团聚了!毁灭圆月谷,重振天正教,原不过是我们的一个梦,不是么?教主遇见武帝,只想和武帝一起钻研生死天道,全然不顾我们这些追随之人。我们失去了无荐,再失去教主,我们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们的心啊,太空了。这个梦,这个梦便是达成了,也填不满我们的心,不是么?""无荐……"金玉寒长长着吐着气,紧紧握住文舆的手,然后蓦地松开,依旧圆睁着眼,瞳孔却已涣散,再也闭不上了。
文舆低了头,虽不年轻却依旧姣好的面容泛出丝丝微笑,喃喃道:"你怎可舍弃了我?你怎可舍弃了我?那我的心,不是更空?更空?"剑光扬起时,她的宝剑已从自己腹中贯过,直透背心。
她倒在丈夫身上时,面容居然甚是恬静,如同在春日的午后,在懒懒阳光照耀下,娇慵地卧在夫婿身畔沉沉入睡。
第六十四章飞花飘絮空销魂月神脚底踩着孔雀岛的废墟,面对永远倒地不起的两名剑客,疏旷而迷离地叹息一声,也不回头,缓缓道:"罗儿,看来,你并没有机会。"罗儿紧咬着唇,脸孔煞白煞白,木然走在被月神夷平的废墟间,手搭于剑柄上,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有一抹轻淡的不忍,在月神眼中闪过。但他终于没有再看罗儿一眼,舒缓拾步,往岛下走去。这几日,将只是一个梦,将永远被藏于心底的梦。或许,某夜半夜惊起,依旧心酸痛楚,但他将依旧是月神,守护着圆月谷,让圆月谷永远屹立不倒的圆月谷之主。
从罗儿身畔擦肩而过时,月神的睫毛微微一动。
他听到了宝剑出鞘的轻微磨擦声,有狠厉决绝的杀气溢出,却没有针对他。
一抹清而淡的光芒,带了兵刃特有的寒意,反射入他的瞳孔。
月神的心忽然僵住,连瞳孔也似突然收缩。罗儿杀不了他,但她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杀。
杀了自己,有些痛苦,便永远不必再去面对,再去承受,再去悲伤。
那绝望到永远看不到天明的爱恋和痛苦!
月神蓦然后退,后退,扬手,骈指,一记狠而重的弹指迅速飞起,将罗儿正指向自己腹部的宝剑弹偏,从肋旁穿空而过。
"罗儿!"月神已压抑住的情愫瞬时冲破闸口,眼见娇弱苍白的罗儿再次举剑,再次刺向她自己,他只能无措得有些狼狈地去夺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