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没有算准舒望星的决心。

如果不能和谢飞蝶在一起,舒望星宁可选择死。

因为这样,至少谢飞蝶会想他一辈子,爱他一辈子。

他也终于得偿所愿,他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他没有错,不论生死,谢飞蝶都都愿相随。

生死相随。

够了,对舒望星来讲,太够了,有了谢飞蝶,他会快乐,无论生死。

痛苦的是月神。

年未弱冠便已执掌圆月谷,威振天下的月神,只有一双女儿,没有子嗣。但他从未遗憾过,因为他有一个弟弟,一个惊才绝艳的弟弟。

他精心安排着弟弟的每天的功课,从武学,到谋略,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从品茶鉴酒,到琴棋书画,他完全是把弟弟当作了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沤尽心血。

这个弟弟也很争气,努力勤奋,当同龄的孩子还在母亲的催眠曲中撒娇时,他还在修习内功;每天天未亮,当同龄的孩子还在沉睡之中时,他已背下数十首诗词,在练剑了。

而且弟弟从不违抗他的命令,对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舒望星终于成才,成了圆月谷名副其实的北极,月神一度认为自己很成功。

直到弟弟离开人世,他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赞扬过他一句,也从来没有问过北极,他需要什么,更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心中,到底有多疼他。

他更想起,舒望星十二岁的一天,爬到正高坐主位的自己身畔撒娇,被自己一顿斥责后,再不曾叫过自己哥哥。

舒望星断情崖出事后,他出乎意料地练成了自己思索了二十年始终未练成的离恨天。

离!恨!天!

分离的痛苦,永别的悲恨,看穿世情的忧伤,原来竟有那样的沉重和威力!

舒望星为何会以十八岁之龄练成?

月神曾以为是北极的天赋和骨骼更适合修炼离恨天,正如他自己二十岁时便已练成了龙翔九天一般。

原来不是。

是离恨。

与宇文天伤决战前晚,舒望星曾出乎意外地与月神大吵一架,为的正是谢飞蝶之事。

月神心绪不宁,方才中了暗算,重伤在身。

舒望星跪倒在卧床的月神前,含泪发誓绝不再顶撞谷主,也绝不再和谢飞蝶在一起。

第二天,北极舒望星代兄应战,离恨天初现江湖,一鸣惊人。

在圆月谷众人的欢声雷动中,有谁看到了北极掩住胸口,强忍着心头的巨痛?

他并非循正途修炼的离恨天,他是被满怀的离恨逼出来的离恨天!

离!恨!天!

徘徊在北极宫里的月神由离恨天的剑意也悟出了一套剑法,取名望星剑法。

望星。

北极。

我的弟弟。

小嫣从父亲那里学到了望星剑法,更从望星剑法里看到了父亲的痛苦。

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她听说有一个叫方岩的人,会一套奇妙的流云剑法时,一个原先看来不可能的希望升腾了起来,并且像一团火似的,每日每夜在心头燃烧,甚至几乎让她整个人都快着起火来。

她不敢告诉父亲,怕这个希望会如泡沫般粉碎。

但她还是背着父亲,以广寒宫主的权力全力调查关于方岩的一切,方岩的身世,方岩的性情,方岩的喜好,方岩的剑法来源。

但她所获不多,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方岩的剑法从何而来。

她终于决定自己出谷。

练习龙翔九天的功夫的女子确需要至阳之地。但青阳山所能找到的至阳之地本不是最佳的。

但方岩在青州,小嫣只得到青阳山来修练。

那个地方并不十分隐蔽,竟会被金无荐发现。

如果不是小嫣几名随从侍女拼命救护,给惊扰得练岔气的小嫣差点落入金无荐之手。

但也给小嫣一个机会,证明方岩是不是叔叔的弟子,证明叔叔在不在青州,会不会救她?

小嫣这步棋走对了。

她走火入魔之际,经脉一团混乱,放眼中原,除了月神,只有北极有那样的功力可以在一夜间打通她的全身经脉。

她活了过来,有惊无险,更悲喜交集。

一定是叔叔救了她。

可是叔叔在哪里?她寸步不离粘着方岩好多天,居然没有一丝线索!

北极在哪里?叔叔在哪里?他在哪里呀?

第十六章秋水伊人"叔叔在哪里?告诉我叔叔在哪里呀?"小嫣伏在方岩怀里,紧紧抱住方岩追问着,指尖直掐入方岩肉中。

方岩只觉心都给揉得碎了,颤声道:"小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小嫣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会他的流云剑法,又会他后来从离恨天剑意中悟出的天泪剑法,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很想我的叔叔,我真的很想我叔叔呀!"方岩紧搂着她,一言不发。

小嫣身子原不曾恢复,哭着哭着,忽然松开了手,头也垂了下去,没了声息。

方岩大惊,忙扶住她看时,原来又已晕了过去。

方岩轻轻放平她,盖上被子,喉间有些哽咽,竟觉有些恨他的大哥舒望星。

只为一个女子,一个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居然舍了家,舍了对他寄予厚望的兄长,舍了对他敬爱有加的侄女,私奔而去,丝毫不考虑家人的痛苦。

北极,舒大哥,借死遁身,你真的做得对吗?五年来,你没有一丝后悔吗?

吃罢午饭,众人便收拾行李,动身前往振远镖局。

自从听说振远镖局可能有大援之后,群雄振奋不少,言谈之间,又多了些原先的豪情壮志。

还滞留在南宫府的艺高胆大些的青年人也有好些随了他们一并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南宫踏雪。

--素来低调的南宫踏雪见父亲已无大碍,不顾众人反对,也提剑跃上了青骊马,紧紧随了方岩。

小嫣身体极弱,方岩半扶半抱,方才将她送入马车之中,自己也跃身上去,让她静静倚在自己身上躺着。

马车后,还跟了一匹没人骑的红马,却是小嫣的紫骝马,也不知谁放开了它,它认主地随在了小嫣的马车后面。

一众人马,足有四五十人,倒也壮观,一路之上,很是惹眼。

但因小嫣伤重的缘故,众人也不敢快行,从南宫府所在的西郊,到振远镖局所在的东城,足足行了两个时辰,才远远到振远镖局翘起的屋檐。

天已傍晚,沉如铅色的夕阳,似年迈的老人,再无一丝热力,无力睁着眼,混浊,茫然。云霞满天,云层如铁,瑰丽,却妖异。

"扑蔌蔌",一群晚鸦忽然在前方飞起,飞高。

方岩忽然间背心抽紧。一种危险的信号飞快传递到他的脑中。

走镖多年,加之天性的机警,对于危险,他也有了老江湖那种警觉的敏感。

田笑风、林如龙等人蓦然顿足。

晚鸦还在飞高,飞远,飞往天际。

天际,传来了马蹄声,渐近,渐近,战意和杀气,扑面而来。

片刻,数骑已至面前。

数骑而已。

但武功低微些的江湖侠士已经开始禁不住要退却的念头。

只为其中一个蓝衣的少年,和紫衣的少妇。

蓝衣少年,负手端坐一匹上好的白马上,沉默而优雅,眼眸如水,浸透了无奈和悲伤。

腰间,懒懒别了一把宝剑,金色的鞘,鞘上,隐隐见一个"情"字,随了剑穗幽幽摆动。

金情剑。

一笑人间世,机动早惊鸥。

叶惊鸥,终于来了。

紫衣少妇长得不算得很美,但眉目温婉,秀雅动人。

但她的眸光却极是凌厉,凌厉得跟他温婉的容貌好生不般配。

她的剑不别在腰间,却捏在手中。

剑鞘平平凡凡,只在柄上镶了一粒不大的红宝石。

但剑在紫衣少妇手中尚未出鞘,便隐隐有异声传来,似被困多时的猛虎,正发出低沉愤怒的呼嚎。

数骑散开,恰将所有的前路堵死,只剩了叶惊鸥和紫衣少妇,驱马,向前,直面着青州群雄。

田笑风挺步向上,正待开口,紫衣少妇已举起宝剑,大声断喝:"谁是舒景嫣?出来!"众人气一滞,竟无法回答,只将头转向马车。

帘幕拉起,小嫣扶着方岩,缓缓而出,对着马上的紫衣少妇淡淡一笑,又对叶惊鸥点了点头,便如清晨起来,开门见到了邻家的朋友打个招呼一般。

叶惊鸥眸中闪过一丝暖意,居然也点了点头,也如清晨起来,向邻家的朋友回了个礼。

紫衣少妇似也料不到出来的居然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绝色少女,一时怔了怔,道:"你就是舒景嫣?便是你伤了我夫君?"众人才知紫衣少妇竟是天巽堂堂主高飞的夫人,看她的气势,修为分明也已极高,但天巽堂有这么一号高手,却是青州众杰从未想到的。

小嫣眸光转到高夫人的剑上,叹道:"原来夫人便是展家的独女,无怪高飞竟有落霞剑。"高夫人冷冷看着小嫣,道:"既见落霞剑,你还敢重伤于他?"小嫣推开方岩扶着的手,一理胸前秀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武场,剑不由心。我若留情,只怕南宫府已是我舒景嫣的葬身之地。所以即便他是落霞居士的女婿,我也只得出最狠最厉的招式,绝、不、容、情!便、如、此、刻!"小嫣吐出最后一字,人已飞起,旋身,拔剑,刺出。

白石剑毫无光泽,却挟着秋天最冷的风,以席卷万钧之势,奔雷般裹向高夫人。

高夫人跃下马,亮剑,狠劈。

天地在一瞬间掉入了漆黑的夜,只因这方圆数丈内的景物,突然被映得亮如白昼,刺痛得睁不开眼。

秋水,极亮的秋水,淹没了一切。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秋水宝剑出世。

长天剑法复出。

小嫣绝无丝毫退却之意,用笨重的石剑击向秋水。

方岩摒住了呼吸,眼中似有物涌出。

片刻之前娇弱得站也站不起来的小嫣,正迎向那秋水,天底下最亮最深最不可测的秋水。

方岩跃身而起,天泪剑法出手!

已有对敌高飞的经验,他绝不敢以自己手中的凡铁一块,与那夺天地造化的绝美秋水宝剑一争高下,只能避过正面的绝亮锋芒,从侧路急攻高夫人要害。

高夫人冷冷笑,身形一转,已消失在剑光之中,方岩高妙的剑法,正把一把平凡的铁剑卷入可怕的绝美的白光之中。

方岩撤招,护着小嫣,再出剑!

田笑天等立刻也出手,欲袭向高夫人。

叶惊鸥苦笑一声,道:"你们,还是莫插手罢!我近来不想杀人。"许多事找不到结果之前,他的确不想杀人。

但的确也有许多事是由不得心意的。

田笑风带着一众豪杰还是向前冲去,包括那一身白衣的南宫踏雪,无怨无悔。

叶惊鸥叹气。金情剑出鞘。

金光顿时也展了开来,与秋火剑的白光相映,美得无限,风华绝代,剑光的晃动辉映中,连凡夫俗子的身影也变得绮丽无限起来。

凡夫俗子的身畔更有红光闪动,更显得像一幅美丽得不真实的天外幻境。

美丽。

美丽的血光。

美丽的死亡。

方岩在咬牙苦撑。所有的招式,不是石沉大海,便是顾忌着绝世宝剑一剑会毁去他的凡剑,他所能做到的,名振天下的北极的武功所能做到的,竟只是勉强牵制住高夫人部分精力,而且代价是,不断被高夫人的剑气所伤,数处伤口甚至已经颇深,鲜血,正一串串从胸口、肩上、腹中,滴落,连同他本来就未曾恢复的体力。

小嫣也好不了多少,她一身红衣,根本看不出伤在哪里,但剑势依旧凌厉,死了的白石剑无畏无惧,疯狂地奔向那绚烂的白光。

一招,一招,又一招。

高夫人剑光密布,长天剑法席卷长空。

小嫣、方岩如满天暴雨中飞行的小鸟,挣扎着,挣扎着,却怎么也飞不出这天,这雨,这无边无际的压抑和疼痛。

远远,某处的屋顶,出现了一个人,黑色衣袍,手执长剑,眺望着这场恶斗,茫然,黯然。

他持剑的手很稳,但他的身子却微微颤抖。

另一个黑衣的女子出现,从后面抱住了他,哽咽。

黑袍剑客一回身抱住那女子,颤声道:"是小嫣,我的小嫣,还有小岩,还有,还有……"金情剑下,青州众杰伤亡已过半,剩余的田笑风等人,大多带伤而战,所做的,看来只能是拖延片刻死亡而已。

金情剑,叶金鸥,果然名下无虚,年纪轻轻,一身修为,显然不在高飞、高夫人之下。

剑光之中,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白影,衣袂翻飞,如云般在剑势下游走。

美丽的南宫踏雪,苍白的面容被映得异彩纷呈,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攻击力或许不是一流,但她的防守绝对是一流的。

她还有一身很好的轻功,看来并不像寂心师太的峨嵋绝学,却让她在最险的时候能巧妙的化险为夷。

昨夜一战,她竟未受一丝伤害。

如果她的对手不是叶惊鸥,只怕她也不容易受到伤害。

可惜她的对手偏是叶惊鸥。

一笑人间世,机动早惊鸥。

似已洞透一切天机的叶惊鸥,与众人的周旋之中,还能轻易看到她防守的破绽,出剑,伤人,再出剑伤人。

南宫踏雪已受了两处伤,肩部、后背,绽开了两朵鲜红的牡丹花,映着白衣,艳得无以伦比,而叶惊鸥的剑,还在向她刺去,看来很快会落下第三处伤。

小嫣明知众人无力支撑,却自身难保,一时分心,只怕立时身首异处。

可惜即便她不顾他人,身畔又有方岩在相助,还是冲不破高夫人层层剑网。

情势已万分危急,她扬起剑,剑指高夫人。

龙吟声响起,一如南宫府花园中她与高飞一战。

众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