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箐唤来乳母接过姁儿,亲自伺候她的夫君沐浴梳洗,束发更衣,披上一身边缘已微微泛红的明光环锁铠。
“等我回来。”
有力的臂膀,将母女二人锁进胸膛,隔着冰冷的铠甲,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最终他松开手,转头大步离开。
邵箐急追几步,看他英武身姿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月亮门中。
誓师祭旗,大军开拔,戈旗如林,沉沉的声浪撼动人心。邵箐伫立在城头,久久凝视,黑压压的海潮漫过原野,往东北方推移开去。
……
过黄河,入兖州,浩浩荡荡八十万北方盟军,驻下邑谷平一线,虎视齐王刚取下的豫州四郡。
墨蓝天幕明月高悬,平原上营帐篝火望之不绝,安王登上瞭望塔,环视己方大营,最后将视线投向前方。
魏景率大军应战,驻崎岭扶昌一线。
“敌我兵力悬殊,此战必能击败齐王。”
安王缓缓地说。
他一身锃亮乌金锁子甲,腰悬宝剑,目光湛然,意气风发。
他也确实该意气风发。
既是结盟共同抗敌,那战策及行动必须保持一体化,这是共识。强敌在前,诸侯摒弃前嫌,有商有量。只是人多了,总需要一个中心者互相协调。
作为联盟发起者的安王,很自然就充任了这个角色。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隐隐有八十万盟军统帅的趋势。
他在洛京夺路狂奔,如丧家之犬时,谁又曾想,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能重攀巅峰。
安王冷冷看了司州方向一眼,昔日之辱,他必如数奉还。
“洛京至今,不过年余。”
不管是皇帝,还是那魏景,只怕都始料不及吧?
玄衣广袖,衣带飘飘,皎洁的月光下卫诩眉如墨画,面似冠玉,他笑:“确实如此。”
安王闭目,长吁一口气,睁眼看卫诩,目带感激:“得谨之为挚友,此生足矣。”
卫诩并不是投他的谋士,而是安王数度拜访,二人观感颇佳互为挚友,这才出山相助的。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的不懈努力,方有今日的生死之交,全力襄助。
卫诩看安王,微挑了挑唇。
“甚是。”
……
兖州平原,豫州中东平原,而平原极不利于防守,五十万对阵八十万,魏景率军驻太行支脉崎岭与蛟山相夹之地,不再推进。
此一战非同小可,季桓肃然:“交战之地,西北扶昌一带最适宜。”
崎岭,蛟山,盘水沅水,高山丘陵平原流水,扶昌一带俱有,地形复杂。
己方兵力正处于劣势,盟军士气高涨,军心空前一致,大战前期极不适宜打硬仗。
魏景十分沉着,按兵不动。
盟军亦然。
双方遥遥观望,长达一月,最终还是盟军先动了。
盟军由多达十数股势力组成,粮草起初各出的各的,但时间一长,囊内不丰的小势力就吃力了,为军心稳定,干脆混合在一起。只是这样的话,诸如济王周洪几人是肯定吃亏的,若长久下去,难免微词。
况且联军,一开始那股子心气很重要,体现在凝聚力上面。此消彼长,盟军耗不过齐军的。于是安王等人商议过后,当机立断,开始进攻。
这进攻也不是盲目进攻,试探性地迂回交战,引魏景不得不出。
魏景毫不犹豫出兵。
几番试探,一触即离,战事逐渐升温,或大或小,或进或退,最频繁时,有五处战事同时进行。
两军狠狠地搏杀在一起,阵法、计谋、冲锋陷阱日夜不歇,崎岭延伸至豫州平原上的黄土地上遍撒热血。
不得不说,联盟诸侯大败齐王之心还是足够坚决的,在目标空前一致的情况下,互相配合很到位,并未出现任何可乘之机。
兼又挟人数优势,战意高涨,鏖战半月,双方互有胜败,战局一直持平,谁也无法压制谁。
这并非魏景想要的。
如何打破这个平衡,乃他及一干臣将连日商议的唯一重点。
“主公,若要打破僵局,……”
季桓坐不住,站起踱了几步,蹙眉道:“某以为,恐怕唯有将盟军引向扶昌一带一途。”
扶昌一带,西北方向,就是先前宾主臣将俱看好的交战之地。
这半月交战,他们也一直试图将盟军引导过去。
可惜盟军中也非只有庸才,平原交战,正面硬战,才是对己方最有利的,不管胜败,盟军总会绕回去。
“他娘的!”
季桓一语罢,众人沉思,张雍左想右想不得法,气得一击面前方案,霍地站起来猛踱几步。
他差点把提着药箱的老军医撞翻,还好陈琦敏捷,及时扶住。
魏景受了点小伤,手背被流箭擦伤,流了点血,他并不放在心上,但诸臣将坚持让包扎。老军医这是包扎好了,刚要退下。
“若要盟军大动,除非乘胜追击。”
那只能是己方大败了。
佯败?
魏景摇了摇头,卫诩杨舒等人并非庸才,五十万大军佯败,很难天衣无缝。
一个弄不好,佯败还容易变真败。
不妥。
那在没有兵败的情况下,如何能引诱盟军追击?
魏景沉吟,收回刚包扎好的左手,视线在那圈白中微微泛黄,紧紧缠绕他伤处的麻布上一掠而过,忽一顿。
他抬目,恰好与转过身的季桓对视。
“若我此时重伤,营中大军当如何?”
季桓一怔,一个念头忽然涌起,战策呼之欲出,他立即道:“当秘而不宣,并立即安排退军,退回豫州四郡,退回南方,紧守关隘再不应战。”
退回豫州四郡,扶昌虽略绕远路,但胜在地势复杂,利于阻追击之敌。
宾主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
又战了两日,硝烟越来越浓,战事爆发了一次小高.潮。
张雍小胜后回师,谁知路上遭遇伏击,敌众我寡,魏景接报立即命人增援。
盟军也援。
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参战人数达二十余万,盟军嗅到战机,紧急增援二十万大军,欲先速战速决全歼张雍等将士,再痛击齐营援军。
好在魏景料敌先机,亲自率十五万大军增援。
一场大战激战毫无征兆展开,直杀得日月无光。魏景一贯先身士卒,率骑兵营亲兵营如尖刃般直刺敌军密集出,刀锋所过,无人能挡。
其实,他并不是毫无目的冲杀的。
他知道周洪帐下,有一名神射手孔威,号称箭贯百丈,虎威强弩,其箭术之高明,北地如雷贯耳。
盛名之下,应无虚士。
他就是专门冲这人来的。
左右睃视,他很快锁定目标,不着痕迹往那边杀去。
“那位,就是齐王?”
孔威未见过齐王,但他已能笃定。刀势纵合,如猛虎出闸,所向披靡,除了齐王还能有谁?
他心脏一阵狂跳。
天赐之机。
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接近齐王。
目测一下距离,他立即扔下大刀,取出特制的乌金大弓,拉弦搭箭,瞄准目标。
拉开弦,他也成了一张强弓,气场立变,危险到极致。杀敌中的齐王并不好瞄准,而其身边众多亲卫拱护,他始终沉着,终于找到一个可乘之机。
手一松,暮色中三道红芒一掠而过,箭矢声势如闪电,瞬间已袭至齐王身前。
齐王果真身手了得,然孔威却预料过对方发现并躲闪,一切都和他预测并无二致,齐王避开前两支利箭,“濮”一朵血花溅开,最后一只利箭正中对方右胸位置。
齐王身躯一顿,“砰”一声栽下马。
“齐王右胸中箭!!”
孔威左右爆发出一阵欢呼,与其同时,敌军一黑脸大将怒吼杀到,“主公!”
亲卫骑兵营迅速涌护,护着齐王紧急后退。
“快,快回去禀报主公!”
孔威等人立即打马飞速回奔。
……
齐军借暮色且战且退,其阵势变化极迅速,酉时,顺利脱身,退回大营。
染得一身殷红的魏景早被抬回中帐,亲卫急急奔走,军医们匆匆来去,热腾腾的清水抬入,紧接着一盆血水被抬出。诸文臣已焦急进了外帐,先后回营的大将们一身脏污急急奔来。
气氛如此紧绷,帐内“重伤”的魏景却一跃而起,随手将紧夹在肋下一路的利箭扔下,解开铠甲搭扣,把怀里那个血囊扯出来,最后“锵锵当当”一阵乱响,他从胸腹背部扯下十好几块厚厚的乌金厚铁片。
说片可能不大对,这足足有半寸多点厚。
魏景有妻有女,如何肯让自己冒生命之险去设计诱敌?莫说季桓等人赞不赞同,他本人就不会干的。
实在不行,退回南方,静待下一次机会就是。
他不是一个人了。
魏景既然用了这个策略,自然是要确保自己无虞的。即使身手绝佳,他也一点不轻忽,身上缠的这些乌金铁片,是几把乌金大刀临时改截的,莫说一箭,就算十箭也射不穿。
安全倒安全了,就是重极,饶是魏景这般体力,缠着它大半日,也汗流浃背,喘气急促。
他精赤上身,猛灌几盏茶,看向季桓:“稍候,传出我轻伤消息,而后立即准备拔营。”
季桓应是,与诸人一起落座,魏景随手披一件素绫里衣,手一点地域图。
“盟军必定急追,待退至扶昌,需被追上;且战且退,待崎岭佯作不敌,开始停滞。”
“张雍听令,你率八万精兵绕至钧丘,携箭矢火油,多举旌旗,火攻追军后军!”
“标下得令!”
“陈琦范亚,你二人率十万左翼军,且战且退,将追击之敌引之崎岭西麓,调头急攻。”
“标下得令!”
“范磬陈泗,……”
……
终于诱敌军急追挪动,如此良机,魏景的目的当然不仅仅转移战场。
大挫盟军,一举将其人数上的最大优势消削殆尽。
……
然此时的盟军中帐,诸侯齐聚一堂,周洪再问一次:“你确定没看错?!”
孔威等六人笃定:“禀主公,确无差错!”
他们亲眼看齐王右胸中间,一蓬鲜血溅出,清清楚楚,绝对不假。
事实上,现场不仅仅只有这几人,安王济王和几个小诸侯也有人在,命人寻出来,细细问过了。
众口一辞,结果一致。
诸人一阵激动。
右胸!
孔威名气在座的几乎都听过,箭术也当场演练过一次,果然名不虚传。
正中右胸,鲜血喷溅,这意味这什么,大家都懂。
真这么幸运吗?
众人大喜鼓噪之余,又不敢置信,这时,安王身处齐营的眼线有消息传回了。
“齐王轻伤?”
寻常兵卒之类的眼线,其实大家都彼此互放的,济王王吉等,又连续几份消息传回。
结果都一样。
安王“腾”一声站起,面露喜色:“看来,这魏景确实是重伤了!”
若消息是重伤,他反有疑虑,但轻伤之言,必定为了安抚军心。
“不管魏景是否身死,今夜,齐军必定拔营急退。”
安王目光灼灼:“趁机追击,若顺利,当一举歼灭齐军主力!”
“没错!”
“正是!”
“好,我们当马上传令!”
……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二更还差个尾巴,撸好就发哈
☆、第143章
残月孤星。
漆黑一片的蛟山北麓, 从里到外, 齐军迅速收拢营帐,西北侧门大开, 黑甲军士潮水般涌出,有序往西北迅速退去。
密集的哨报,不断折返盟军大营。
“齐军果然退军了。”
布置非常谨慎, 从里到外, 若非他们特地使人登上蛟山高处远眺,恐怕得最后才能发现。
越是如此,就让诸侯笃定齐王重伤或战死的真相。
“天助我也!”
周洪哈哈大笑:“诸位, 我们需立即进军追截。”
“确实如此。”
安王看了济王王吉等人一眼,这二人没和他搭话,却已站起。
大军已整装待发,众人疾步出了大帐, 翻身上马:“传令!弃辎重,全速前进!”
……
“主公,盟军已出营, 弃辎重,急行军疾追而来。”
魏景一身校尉战甲, 脸特地涂黑,极不起眼, 闻得韩熙低声禀报,他勾唇一笑,“很好。”
“传令, 按计策行事。”
魏景之令悄悄传达,众将沉着待战,纪律性极强的南方军,正急速有序往扶昌方向退去。
沉沉夜色中,唯听急促地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响起,海潮般的声浪,往西北涌去。
但很快,又有一阵新声浪出现,声势更浩大,频率更高急,一开始隐隐约约,越来越清晰,闷雷一般几将前者掩盖。
传令兵打马飞速绕奔:“传主公令,抛弃辎重,全速前行!抛弃辎重,全速前行!”
辎重一扔,齐军的速度立即提升一大截,可惜已经晚了,到得扶昌,竟被追上,齐军不得不且战且退。
“铮,铮铮铮!”
连续几声拔剑声,安王周洪王吉济王等人传令:“将士们,全力进攻!”
“冲啊!杀啊!”
金鼓鸣响,呐喊如雷,盟军战意熊熊,潮水般往敌军后军掩杀上去。
兵刃交击声,呐喊声,鲜血喷溅,浓腥扑鼻。对比起气势高涨的盟军,这被追截的齐军明显要低颓一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一路急急往后方关口方向退去。
“不能让齐军退回关口!”
盟军急起直追,终于在接近崎岭南麓时将其截停,齐军不得不回身应战。
安王打马登上一处坡地,举目远眺激战中的齐军,黑暗中隐隐见其阵脚已略显散乱,他挑唇。
终于。
他今日终于歼杀这死敌的主力。
甚至,或许魏景已中箭身死也未定。
然很可惜的是,安王的笑未能持续太久,约莫一个时辰后,远远后方一阵骚动,远眺火光大盛。
“怎么回事?!”
一种不详预感突兀袭上,安王心跳加快,这时已哨骑急急奔进,“殿下,大事不好!”
“钧丘突有大股敌军出现,以火箭阵袭之!”
安王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
不知不觉,盟军已陷入一个微凹的包围圈,各方伏袭悄悄到位,约定时辰一至,阵脚散乱的齐军倏地一变,骤一反颓势,汹汹反杀过去。
盟军登时就乱了。
这种大战,不是每一股势力都有幸经历过的。好比并州那些中小势力的兵卒,从未见识过此等阵仗,军心一乱,败相立显,根本无力抵挡悍勇敌军的进击。
好在,济王安王王吉周洪几个倒是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巨惊震怒,他们立即醒悟,大骂齐王奸诈,但也不得不立即放出讯号箭,迅速寻一较薄弱的方位突围。
漆黑的夜幕笼罩下,人怒吼,马嘶鸣,惨叫惊呼不绝于耳。
魏景居高临下,俯瞰下方。
季桓立于他身侧,捋须:“经此一役,大挫盟军,又令其互生芥蒂。”
盟军足足八十万,不管是魏景和季桓,都没想着能一次性全歼。
但此役过后,那大小诸侯,怕是回不到从前了。
对战一个半月,终于撕开了口子。
……
硝烟滚滚,血腥弥漫,崎岭南麓的恶战持续到次日午间,盟军终于杀出重围。
魏景下令追截,安王周洪等率军一路奔出近百里,这才堪堪绕回大营,闭守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