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处邃暗的甬口深巷处立出个那个身影,融白色的长衫早已被雨水打湿,发凌衣乱,是狼狈极了。文佐尘徐徐走出那暗处,寻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眸中闪了若有若无的轻笑。

“我就说用不上担心你”随即摇了头笑过,那女人不是别人,是延陵易啊,这世上再难找出比她更会保全自己的女人了。从来都是她陷别人于囹圄,绝没有反落其中的道理。这一次,恐怕又是他惶然失持了。额际的冷雨滑下,似落了眸中,眼渐睁不起。他笑着阖了目,舒出一口长气,终以释然。

马车内,静了良久。

延陵易自入车后便沉目思量,全不把身边人放了眼中。尹文衍泽一手把着环佩玩弄,偶尔抬了眸光,亦是轻轻挑了帘头掠眼窗外黑幕。无论言语,或以眼神,二人皆无交流。

帘头稍起,一股子清风涌入,卷着潮湿的气息。尹文含笑浅吸了口,持着扇柄徐徐放了帘子,而后终是回了目光,似无意道:“我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延陵易如未听见,面上无色。

尹文衍泽微叹了声,笑了自己是无事找话,惹了不待见,索性垂头又玩起了玉佩。

“我给皇上奏请了封密信。”延陵易这一声回应竟有些出乎意料了,言罢竟似累了,一手扶了额,轻轻阖了双目。

尹文衍泽未抬头,只手下顿住,由着她话音重新咀嚼了遍,而后微以明悟,淡然点了头道:“延陵王果然有一手。”是以当说,她是万事皆有应对,时时为自己留着保全的一手。

“王爷。”她低声唤了他,唤过竟不知因何要唤,无声地自嘲了番,叹声尤为轻,“我是有点累了。”走至如今,步步为艰,处处堤防,尊位在座,却犹如踩入虚空,焉知下一步是否会一脚踏空,就此满盘输错。

尹文衍泽复摩挲起了环背,温润的光泽于指间更显清莹,他不动声色,声音仍是轻松:“再忍忍,这便是要回府了。”

延陵易唇角微微抽动,双眉凝得更重,再无了声息。

延陵府前深门紧扣,往日里尤其耀武扬威的狮尊亦在夜色中消沉。雨落至这一时,已是停了。空气中只闻雨后苍兰润息的湿气,时而浓,时而淡,风来了便添了其他诡异的草木雾气,很是奇特。满府的人像是全睡下了,上下皆静的出奇,连灯盏的光亮都寻不到。

府前唯有一人伫立而候,是延陵空。

延陵易刚落了车,便见延陵空大步走来,他的步子有些僵,周身半潮半干,但不知是于雨中等了多久。眉眼中浓重的一抹颜色散不去,只延陵易并不能看透那色抹的含义。于延陵易眼中,延陵空总是这般奇怪,醉酒后便更怪,时而极为怜悯地看着自己,又大多时候戏谑地玩弄她,常常引她恼怒都不是。

他近了步,细看上她,突然咧了嘴笑开:“我听说牢狱里的酒菜还不错?!”

她略显厌恶地抬眸,抿唇终不言。

尹文衍泽由身后步上,并没有与二人入府的意思,只淡淡道:“十日已过,依延陵王的规矩,该是我回昱瑾王府了。就此辞过,这十日幸地贵府盛待,代我谢过澹台夫人。”

延陵空就着场面讶异番,虽明白二人相处得不融洽,却也由如此相敬如宾的架势骇道,转了身子咳上几声。胳膊肘戳了延陵易,又使了眼色,是要她借着天黑人静暂且先留一晚才是夫妻之礼。

延陵易抬眸冷凝了兄长一眼,再以言道:“如此也好。”规矩是自己定下的,延陵易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想到了真就这般匆匆过了十多日自己却迟钝着浑然不觉。

尹文衍泽笑过,转身又入了车帷。延陵易兄妹驻足相送了番,便亦相伴退身入府。

马车在驶出延陵府道的深巷口处突然缓下来,蓝驰微有不解,回身询问了车中人:“王爷,三经半夜的,又未通传府里,怎就不在延陵府中憩下?!”

“这一夜里事情太多了,有些乱着心神。”尹文衍泽目光渐也疲下,心下猜疑着延陵易上奏密信的内容,又旋即想到自己竟真是“鲁莽”了一回,由着性子前去相援,思及此,尴尬之色复又盈上,好在延陵易是个迟钝的后知后觉,勉强支应过去。若要继续再住上半夜,待她反应过来,二人脸色皆不会自在。复笑了摇摇头,淡道:“丢人啊”

蓝驰愣下,由着他话意琢磨,亦是明白过来,然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不应,未料却听尹文衍泽问声传至。

“蓝驰。我今夜是不是丢人了?”

“”

“嗯?”

蓝驰以手握拳,搁至唇前,轻咳了道:“王爷刚才不是自己回应过了吗?”

是有些个丢人现眼了。

第二十四章 君子小人

玉炉香中凝着红泪,宫纱低绕,层幔扬飞。

华阳暖殿中,圣元帝紧捏着一纸冷笺吞下几口闷气。脚下碎了一地杯盏釉瓷,但无一个侍从敢挪地。

他目光怔怔的,满是无光,好半晌转了转空眸,运下半口气,晃着身子站起。

近侍董宝离得最近,此时只得低低啜泣了道:“皇上,犯不着被那小丫头片子气坏了龙体。您是皇上,这天下您最大,你只一声,杀还是留,奴才拚了这老骨头不要也要给您顺下这口气。”

圣元帝猛地抽了口气,连撤了几步,目光洒了满地:“狗奴才,你懂个什么”那小丫头胆敢重提以十五年前的旧事,她又是个什么东西,于她眼中,他这个九五至尊真不如一池粪土?!摇着头,扬头干笑了几声,嗓音忽得紧下,身子倒向一侧悬壁,生呕出几抹艳红。延陵沛文,你的女儿真不像你,是比你强下许多,也狠下太多!她用的招数,皆是你看不上更不会想的。你这个堂堂君子,怎就生出了如此小人?!

董宝惊地扑身前去接应,只接下满手斑驳血迹,那朱红浓色蕴着诡秘的光泽,同圣元帝唇边隐现的诡谲笑意一般骇人。

易居水阁,云母鎏窗推了半扇,倚窗而立的人神眼清明。

窗前园圃中植着素有绝代美人之盛名的一串红,如星点碧血顶出花冠。从夏末至深秋,总是能见她们日日夜夜花开不败,红得妖娆炽烈,芯蕊存蜜,流溢入口,滑而不腻,香甜纯美,然可惜却是有毒不得多食。

延陵易静静地扶起探入窗棂的那一串红烈,掐下枝茎,凑了唇边,吸下那一口冷蜜,凝在口中:“万岁万岁万万岁。”徐缓吞咽下,清凉的滋甜滑入喉咙中,笑得满目恍惚,“才是开始。臣的万岁爷。”

身后层层云帐由风高低拂摇,那脚步很轻,轻得仿若这世界本就是没有声音的。

平静认真的延陵空不多见,未喝酒的延陵空很少见,未醉竟满目沉静的延陵空便绝无二见了。

她将手中残余的猩红揉在左掌五指间,凝白柔夷顿时染上凄谲烈色。她自他身侧擦肩而过,步伐未减,却由他出手攥紧,第一次他掌心的温度比她凉。

“不觉得你左手总是要暖过右手吗?”他的声音不重,漫于夜风中,竟有些微不真。

她欲缩回手,却因他的话愣住,目光僵硬地仰起。是啊,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左掌的温度总要比右掌暖出几分,或以因为她习惯了用右手杀人,那五指满是罪恶,染尽了这世间最肮脏的颜色。她甚以不会轻易抬手瞧望,纵横的掌纹书着她一步步走过的人生。她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向后看的人,是不敢。

延陵空紧握起那支腕子微微转过,大拇指蹭着她掌心温热的细腻,他含了口冷气,声隐颤:“或以因为他的血吧。染了他的温热,这辈子你的手再不会冷了。”

她未看他,只那支被攥住的腕子猛地颤了,不受控制的颤抖才是最让自己恐惧。轻轻阖眼,心底静地如一池死潭。再也不会起波澜,那个人已经死了。

“延陵沛文——”她轻出了声。

“是父亲。”他忙地纠正,而后淡淡薰了目,“怎么,是不敢唤了吗?”

“父亲。”她静静仰了头,目光坦然地迎向他,是要告诉,她并未因此惧过,“我杀的。”她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了上位可以选择做任何事。如果帝王认准了延陵沛文是佞臣贼子,她不会顾及那个人是谁,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又如何她要的是自己终有一日能做上这个位置,如果那个人保不住,便由她来。杀父而自立,历史上层出不穷的英明圣例,她又怎会不循。她杀了一个所谓的奸臣,从而保住延陵世袭百年的基业,是错了吗?

那一日,圣元帝便是立在华阳大殿之上,他只站在那,便得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尊势。倾灭一门氏族便如随意踩碾蝼蚁般,他们在他的眼中都是蚂蚁。那一日满处摇映的宫灯灼了她的眼,九华天盖的绚烂迷熠下,皆是蝼蚁的罪状,那些被事先编纂好织了锦册的繁杂,扼断这世上所有的声音。

一门崩卒,倒不如一人以死而代。

她是不会停止脚步的,于是,满掌心璨谲的红艳,便成了罪证。

然这一次,那个高居龙位视众人不值一文的圣元帝想要用同一个方法灭她,是他不自量力了。她不是延陵沛文,他是至死都要尽守愚忠之职的高洁之士,偏她只是个小人而已,比卑劣更卑劣,如是逼至无路可走,她会选择最最龌龊的手段求得自保。满身污泥秽垢,已是万死无至清,便不在乎更薉.

“不,不是你。”延陵空愣看住她,另一手抚平了她的额眉,“一个用右手杀戮的人会更加珍惜自己的左手,你从未脏过左手,更不会以左手去触那把剑。溢满你掌心的鲜血不是罪证,反是能替你洗去一身污垢的证明。”

“不需要证明什么。这天下知道我轼父自保的人也不过十人,我不用那十人相信自己。本无清白,更无洗污退垢之说。”她由他腕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五指扣紧,微吸下一口气,“其实你不用处处表现的那么差劲,更不用将自己沦为延陵家的败类。”

延陵空轻轻笑了,由她自身侧步出,唇角苦涩一瞬而逝:“傻丫头,若我不是败类。还能有你的所有吗?”

“你不必有意相让。”她身子蔽在云帐之后,只轻衣的飞影隐约略现,声音飘如齑粉,“因你争不过我。”

于她眼中,本就是没有亲人的,只有对手死敌,她若不能先一步踏他人于足下,将日便要由人踏践。她眼中,更没有家的概念,皆是战场,狼烟翻滚哀啼四响的战场,一个又一个扑面袭来的战场。

延陵府,再没有一个像样的对手,她或许要换个地方,再好好历练一场了。

第二十五章 同个屋檐下

昱瑾王府,余锦池。

衡砚斋立于碧池湖心之中,形似轻雁翩飞之状,头昂起仰望苍穹,一双明珠以朱色宝石相缀,口中含以夜明珠,整座斋阁通透纳光。四壁贴有滤光锡金的窗纸,渡下浅浅一层光辉。于是乎,碧池玉水映着斋阁流华,斋壁凝着湖光缱绻,彼此交相呼应。

尹文衍泽总是起得很早,习惯了天未明即漫步于池园。待第一抹晨曦逼入府院时,他大多已是稳坐于雕案前持笔弄墨。今日刚刚磨好了墨锭子,铺展开西域贡来的金边云母纸,以羊趴纸镇压稳。羊毫蘸墨,闻听斋门由外间推入,方却笔浅待。

“王爷。延陵王不,是王妃娘娘,入了府。”来传之音并不重。

尹文衍泽淡淡点了头,笔尖墨头滴坠,染了一纸清白。

“是吗。”这一应,更是轻。

蓝驰得了信,先一步至中庭时,见王府中各大丫鬟已是在忠儿贤儿指配下有条不紊的自前府门搬着大小件,大到有刷了红漆的缀角罗榻、凤凰玉盏头的仕妆台、蕉叶状的玉扇屏风,小至戗金莲瓣形朱漆奁、穗绫佛珠串子帘头。蓝驰道这架势是在迁宅搬府,不由得笑着问下脾气还算好的贤儿:“延陵王爷这是要久住我们这了?”

“这一次算不是久住,说定的规矩挨边各住十日子的。只这往后年年月月累下来,日子可也不少呢。我们嫡老夫人掂念王爷性子恋旧,怕你们这金杯龙盏的,我们用不适手。这才将王爷这些年用惯了的家件重新制备了套齐齐送来。”贤儿说着偏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家仆,生怕哪一个眼亮着手又欠,暗将小物什随手敛了去:“哎,我说兰褂小丫头,眼珠子别往里钻,我们王爷自小戴的金螭璎珞圈也是你能看的?!二门你们那轻点儿,双手都伶俐着,九鸾琥翠的案头最怕撞着嗑着。但凡蹭了一指甲盖錾花漆色,有你们罚得!”

暗门处,延陵易走了最后。其身后亦跟着一队延陵府的家侍,三两人合力抬着一口箱子,沉香木的箱口装满了书文册笺,足有七八大箱,另五箱盛衣物,最后八大口凤纹朱箱是嫁妆,只仍封着喜字用红布盖下。

“没天没地了是吗?”延陵易尚未出声,便由中庭西侧耳门绕出个声音,尖利得骇人。

众家仆闻这一声,忙怔了脚步,一个个闷头不语。

延陵易更是沉了目色迎向来人身影,那是个身量不出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模样倒也算是个出挑的,梳妆地极是清减,绾鬓斜插了一枚金花钏,雍华不及,素雅有余。那女子见了延陵易倒也不卑不亢,三步并一,立了人前,急急行了一礼,多是潦草应付,出言总算体面:“王妃莫惊,我唬得是那些不识色的下人。一早起来叮零咣当吵了姜夫人眠觉。”

延陵易却由她话中听到了不一般的味道,她之前也未知道昱瑾王府有女眷之事,只他一个男事不能举的,还养着侧房小室,岂不才是最笑话。面上淡淡地瞥过她:“抱歉,嚷扰了。”

“怎是王妃之过。元钏绝无怪念王妃的意思。”

“你叫元钏?”延陵易随意问上。

“是。”那小女子微微一笑,“奴婢姓姜,乳名元钏,是夫人取的。”

“那你是伺应姜氏的丫头?”延陵易却也不敢肯定,毕竟只一个侧室旁妾的家仆断不该有这般气势。

“算是。除了侍候夫人。元钏还当家,掌管府上大小事宜。”

这丫头,一口一个元钏,却从不肯自低一声奴婢,果是不一般。

延陵易轻挑了眉,无动于声。

姜元钏此时确像赢了一回合半藏了暗笑于心底,余光掠到倾府而出的各色家仆,抬了底气扬声道:“该不是糊涂了,怎能搬着物件入王爷的正室。环昭苑不是早收拾出来了吗?还不打东面去。”言罢忙回首迎上延陵易笑笑:“王妃莫要多心了去,只不过是我们王爷怪癖多,又是个喜静好热的。他往日里住的那正院也谈不上正屋,就是个偏西对靠着中轴的宅院。天气冷了还好,像如今这般热,那里是住不下人的。东处的环昭苑,大而通透,夏宜居冬善处。您是个身子骨金贵的,还是要选了佳处雅居才是。”

这话,倒要看怎般听了。听好了,无关紧要,微微一笑。听不好,便憋着一处计较了。恰贤儿便是个听不好话的,气未吞下,便是冲出口:“我可不明白了,管它好住不好住,这嫡妻不入正屋,倒是什么规矩。”

延陵易却没有那般计较,反是觉得环昭苑的安排是也不错。不过是一月十日的光景,哪里不是住,住得舒心畅快才是最紧要的。她无心同尹文衍泽去挤那闷燥宅院,更无意一入府便循着繁文缛节争口舌之快。

“贤儿。”延陵易一个眼神递上去,贤儿果真住了口,只眸中仍压着不平之色。延陵易安稳了这口快心直的小丫头,才看了姜元钏一眼:“我听那环昭苑由你说的不错,就是那了。”

“主子。”贤儿忙唤了一声,她自小是澹台夫人养育大的,最是明白这些个妻妾宠位之争,丢了什么,也不当丢了正室的位置。

延陵易知这丫头脾气又犯上来了,她懒及出言相劝,只递了眼神予忠儿。忠儿得了颜色,这才走过去,扯了贤儿衣角:“还不住嘴,你懂个什么。”

“我看贤儿懂得不少。至少礼传家纪是读全了的。”西处廊子里飘上了人声,人未至声先到。众人由着那声音忙稀稀拉拉行了跪礼。

尹文衍泽一扇子抬了扶柳垂枝,绕了廊而来,目光先是落了延陵主仆身上片刻,便转向了姜元钏:“你这丫头,只想着王妃如何住得舒坦,便也不顾及王爷我独守空房睡冷板了?”这话说得三分戏谑,三分认真,还有四分是矫情。别说姜元钏听了讪面,就连微有些得意的贤儿都红了脸,眨着眼看了忠儿一眼,却觉她脸色怪怪的,恰延陵易此时亦是怪怪的。

他是个小气人,可是记紧了她让他守了空荡荡的喜房,后又睡了那么多日冷床。

延陵易隐有一头雾水,于她意识中,尹文衍泽不该对她如此如此怎样,却又形容不出来。亲昵,非也;关切,亦非;爱责,更是差得远。总是有些怪怪的,她听得怪,心里的滋味也怪。

尹文衍泽远未给她多时思量,只一步而近,盈着笑道:“怎不事先支应一声,我亲自去接才好。我道你定要在延陵府中歇整些日子,昨夜才没问你日子。”

第二十六章 布景

延陵易从来是个守信重约的人,既是定好了,绝没有耽搁延误的道理。不管身上再乏再倦,还是早早来了他府上。他的关切话,她也全当听听,不会入心,连应都未应。

尹文衍泽知她不会应,便转了视线吩咐着大小家仆将各式物件搬去正院,吩咐后才解释道:“我那院子是窄了些,夏天也闷。不过隔着湖池亭景,池上有避暑雅阁,你若真是受不住,也可偶尔住了那。”

延陵易心下有不奈,想着东面那好园子住不得,反是要陪他去西晒。只面上全不在意,平静道:“不过是十日,我也远未那般娇贵。住哪里都是好的。”最后一句,确是心里话,哪里都是好,真要她住东园,更是好。

“如此则好。”尹文衍泽满意笑下,一手自然地绕了她后颈轻揽上她一侧香肩,“趁下人们搬弄着,我先带你逛逛园子。”

反是延陵有些不自在,微咬了半唇,笑得僵硬了些:“多谢王爷。”

“夫妻何用言谢。”尹文衍泽自在地笑笑,瞳中流彩华光,恰映下她越发不自然的眸光。

逛了大半天光景的园子,候到午时,又是齐齐用了膳。膳后半刻,宫里来了人差说要请尹文衍泽入宫,延陵易便念声先回房中规整物什,二人便于华膳厅间分了方向,一个向北,一个朝西而下。

延陵易由贤儿一路伺候的入了正院北房的前门,确是比自己易居水阁要窄下一半的宅院,各三面皆有一套房。两大套做了正寝居和会客堂,另有一套小厢房,贤儿说是王爷过去的书间,废弃了许多年,往日里并不常用,只积压了不少旧卷陈书。理案览书时,他还是多去湖心的衡砚斋,或以拣着景儿寻处亭落也能料理半天的文案。

延陵易未先入寝室,反而绕了书间窗前,掀了半盏帘子瞧量了番,点了头道:“废着可惜了。收拾出来吧,我正缺一处书房。”言着又想起一并迁来那几口箱子书,便多言嘱咐道,“把那几箱书先陈这,晚间我自己罗致。”

正寝房是一套含着三间的北面房。

中堂坐中,左右对称而立的两个厢房,中堂至东西两处,以假门相隔,实以是通下的。听说是尹文衍泽不喜一室太敞,才命人隔成三间。东边才是内寝,西边只陈着檀香木的桌案和一张镶起的炕床。

整一体倒也采光通透,尤是夏日,内间帘子一打,日光直入,不至傍晚黄昏,是无需起灯亮烛。房中雕镂刻木选的是上等楠木,隔断门窗皆有东宫的制建。除却大抵构建奢丽,其个中装饰却极近精简。

中堂摆有花梨木大案,案后磊着字画名帖,也并不全是名迹,甚还列着某些名不见经传的手笔,只所挂之文墨细细琢磨颇有些意境。案前再一处樟木圆桌,摆着套茶具便再无其他。

延陵易怎么看都是空荡了些,却也不知该添些什么好,置了陈设物件便也破了这满室的清雅简韵。索性转了东向,迈了假门,隔着一处素绨屏风,绣着素色山河日锦图,绣工底子一般,算不上精美。

屏风两处各打着一处帘子,延陵易掀了近手的一边垂帘,这才算入了内寝。添了她那妆台,这寝间便更显得拥挤了,只这朱色妆台与其侧斑竹万字床极是不搭,除却色样差得远,一个是镶着象牙云母嵌着金玉珠子,另一个只垂着浅墨胡罗帐子。

除了壁上悬着的对联,这室中再无修饰,与东宫寝舍满壁《春眠海棠图》的气势相差甚远。难以想象这便是堂堂嫡皇子亲王的内室,外观虽仿着东宫样式,内设实是天上人间之别。

“真寒酸。”贤儿忍不住嘟囔了声。

延陵易却似未听见,提了裙子进了床榻,一手提了帐帘,挨着坐下,却忍不住蹙紧了额头。这榻实是硬咯了些。面子上倒也忍下,接了忠儿递上来的一对鸳鸯绣枕,换下那原本透着旧色的长藤枕。单被皆也一通撤下改换新件。延陵易或以对吃穿用度要求不高,只这眠憩之物,是要用的合她意,才睡得沉稳。

贤儿走上来帮着铺平褥被,冷不丁言道:“主子,那姜夫人是什么人?若是侧房,这时候怎么都该给您行了礼了。”

这话由垂头闷在一侧的丫头听见了忙插了话道:“王妃莫多心,姜夫人才不是什么侧室。至于是什么来头,小的们也不清楚,只王爷从来敬着。夫人年级大了,身子骨并不爽朗,这才没能给王妃齐了礼。”

延陵易轻飘了眼这丫头,望着仅十二三岁的模样。一时觉得陌生,陌生在并不是自己由府中领来的丫头。只又想了想,才隐约记着尹文衍泽吩咐过给自己添应个王府丫头,想来便是她了。

忠儿细看了那丫头一番,觉着大体也过得去,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望舒。”那小丫头忙着替自家王爷解释,反倒忘禀了身份,这时恍惚起来,才噙着笑回应。

贤儿想着日后主子身边再也不是自己最小,便也喜庆,添道:“望舒,可是月神的意思?!”

“奴婢没有念过书,不懂贤儿姑姑的意思。”

延陵易捏着一角罗帐,系了如意坠,微瞟了眼淡道:“为你取名的人是借了楚辞的词。”

“我家王爷看得书多了,想是该有这一本吧。”望舒巧眉舒展,笑得浅柔。

忠儿含笑靠近了道:“你倒是个好命的。王爷那可是挑了灵均先生笔下最美的神女给你做名儿呢。还有,你且别唤贤儿那丫头姑姑,别给她长了辈分,她当不起。喊我们姐姐就是了。”话音一转,由袖中掏出了一荷包银两,转而吩咐,“你再去几辆车里看看,是有落下的没有。若没了,就遣他们回延陵府。”

望舒接了荷包便退下,贤儿言着自己一并去,便也乐呵着随着打帘子出去。这内寝中再没了外人,香炉内燃着竹香,冲淡素雅。“主子。”忠儿沉了声,谨慎道,“这望舒,还是不得近侍的。总归是昱瑾王府的下人,不好离我们太近。只王爷差遣下的,倒也不能薄了去,往后就让她随着贤儿忙络些不要紧的差事。”

“唔。”延陵易闻言并未侧目看她,连眼睫都未抬,便轻应了声。随即凑了香炉,捏着铜柄翻了翻内中香覃,那熏气才更浓了些,直扑入鼻。

第二十七章 似是而非

话至此时,贤儿扬声入了室,掀帘后端着冷茶几口咕嘟下去,喝得尽兴了才道:“外间日头太大了,还是望舒自己个去吧。主子你还有什么要忙络的。”

延陵易离了香炉,轻摇了头,忽又想起来什么道:“那姜夫人”

“望舒不是说了吗?你再别多心了。我之前也问过了,年纪都有我们府里老夫人一般,莫不是宫中乳娘姆妈之类。”

“即便是,也该是皇后宫中的人,怎可逾越了规矩随王爷出府。”忠儿适时提醒了道。

此话是同延陵易想得一般,只忠儿言下,便是一片寂静。好半晌,贤儿似也反应过来,苦皱着额眉道:“该不会王爷有那方面需求,是要对着老女人才动心。我从前倒也听说那些纨绔世子嗜好怪癖,不少恋母的人是对着如花似玉美人全无反应,硬是要上了年纪的人老珠黄才能”

“要得你胡说,这一张嘴什么时候才清静。”忠儿瞪她一眼,作势要截她口。

“贤儿等等。”延陵易熏了双目,忽地出声徐徐言上,“你前面说的什么”

“人老珠黄。”贤儿回了声。

“不是,再前面。恋什么来着。”延陵易抬了双睫,手指恰在身后被衾上划出一字“母”,猛地舒了口气,沉声吩咐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歇半会。”

说是歇,不过是沉静了片刻便去了那久不用的书房。推门而入时,正是满面烟尘扑来,无声地挪了进去,水湿了几面帕子,亲自擦拭起书阁案台。自小积下的习惯,念书写字的地方,是要自己亲手打理出来日后才能用得方便。

待到去了尘灰,才启了箱口,将本本卷卷尽数翻了看,置在窗口阳下晾晒着。随后寻了本未读完的酉轩前记靠着窗头侧的凉炕胡乱翻着,是要等了日头退下再准备将书册一一摆架码好。

一日午好,而这僻幽之地恰又聚光,由妃竹帘滤去烈头,柔柔地打在文墨间。虽言简陋,倒也总算寻到了处要自己格外满意的角落。

晃着便也过下大半个时辰,半本书读罢,由窗台架上翻寻着后记。目光掠过那厚厚的雪笺夹本,沉了目光。实不想再次翻起,五指却忍不住,是有多久没有复习他教下的异域文字,她也记不清了。

“我寻了你大半个园子,不守着衡砚斋,反是回了老屋子了?”这一声扑入,男音尤是清冽。

延陵易蹙眉,目色微沉,抬手寻了一份文册压住那厚厚一沓雪笺,面色平静地抬了眸迎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