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是扶氏子弟的主心骨,怎么能这样狼狈?”他瞧着她发丝凌乱的样子,肃然道,“打点好自己,出去受将士们的礼拜。”

谢绫仓皇地笑:“我只是一介商贾女子,哪里受得起什么礼拜?”

谢翊声音渐冷:“你以为这些都是你自己可以选的么?你自出生开始,便担负着扶氏一族的复国使命。是我从前太纵容你,不想让你背负过多,如今看来倒是我太过仁慈,让你连国仇家恨都忘个干净。”

“我从来便没有过仇,也没有过恨,何须忘记?”谢绫苦笑着摇头,“当初我逃出鬼山,便是想告诉师父,我从来都是谢绫,不是什么扶氏后人。是我后来一时懦弱自欺欺人,躲在暂时的安宁里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没有早些认清现实,才会有今日。”

“多少人十余年的大计,你当是你一人说毁便毁的么?”谢翊转过身,寒声向竹心梅心下令,“伺候小姐更衣。”

他的背影渐渐离去,谢绫突然喊住他:“师父!”

谢翊脚下一滞。

谢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答应你。”她的话音一顿,突然提了声,“我要见苏昱。”

谢翊未曾回头,凉声道:“不可。”

※※※

谢绫终究没有见到苏昱。太后当夜在慈宁宫中自缢而亡,后宫嫔妃为保名节,死的死逃的逃,一夕之间竟散了个干净。谢绫以性命要挟保下公主,却耐不住扶氏子弟的仇恨,救不下处于风口浪尖的苏昱。

谋朝篡位者总不会给他人同样的机会。苏昱一日不死,谢翊便一日不能安心。只有他赴了黄泉,局势才算真正稳定。

谢绫感了风寒卧病在床,听闻这个消息更是一病不起,连连几日高烧不退,连谢翊都束手无策。得病的人自己不愿好转,大夫的医术再高也无济于事。

兰心日日在她病榻边垂泪。她自小便是谢绫的贴身婢女,与她一同长大,虽然只知听命于谢翊,却是真的心疼她家小姐。柳之奂得知消息后亦是震惊非常,来探视几次,只是叹息摇头。

谢绫一向最看重这个师弟,兰心急得没了主意,只能求柳之奂:“柳公子定要想想办法。小姐这样已有五日了,再这么烧下去,就算能救回来,保不准也会落下些暗疾。小姐是个可怜人,不该这么早就…”

柳之奂竖手拦住她,示意她不必再说:“师姐的脾气你也清楚。她自己就是个医中圣手,小小风寒怎么奈得了她何?她这不是病入膏肓,是自己要跟师父怄气。她的气一日未消,这病一日便好不了…”

他的双腿依旧未好,坐在轮椅上独自叹息着,慢慢被侍者推了出去。

兵祸过去七日,新皇登基。兵乱中打的是前朝的义旗,坐上龙椅的却不是扶氏后人,而是谢翊。非但百姓对这谋逆之举颇多非议,就连起义军中也多称他为窃国小人。但他手段凌厉,朝廷之中有反骨的皆被清扫干净,只留下一片清明。

就在这一日,一直被幽禁着的苏沐儿获释出宫。正红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秋日的日光惨淡,天光倾泻在她脸上,将她姣好的少女面容都衬得沧桑不少。

柳之奂孤身一人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候着她挎着包袱慢慢向他的方向走来。

“公主殿下。”

苏沐儿摇了摇头,貌甚凄怆:“我如今不过是个贱籍女,当不起这一声殿下了。”

柳之奂哑然,沉声道:“在下与公主相识于燕国苦寒之地。彼时公主亦是千夫所指,可却未曾见过公主颓丧至此。”

“不一样了。”苏沐儿凄然地笑,“都不一样了。皇兄他被这些人害死了…”

“可公主却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在燕国时,公主曾说,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即便流落异国,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你也未必就会过得不好。命是人争来的。公主可还记得,当初那些暴民想将公主烧死的时候,你是如何应对的么?”

当时的经历犹在昨日,当初种种历历在目,苏沐儿目光一闪,压抑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再度盈满了眼眶,伏在他膝上,哭得那样伤心:“他们害死了母后,害死了皇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柳之奂振振有词地劝导她,可真见她不再压抑自己,却又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上她的肩,安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总觉得配你不上,如今改朝换代,你不再是公主,我心里竟有一处是窃窃欢喜的。可这欢喜何其地不该。我该期望你能永世安宁,享尽世间荣宠的。哪怕是现在的你,我如今身有残疾,又怎么配你得上…”他言辞笨拙,只将一腔肺腑之言都说与她听,“公主若不嫌弃,尚有我是你的依凭。”

※※※

谢绫在病中,梦见诸多少年事。

燕地风雪,她对他说:“没有以后了。”那阵绝望重新泛上心头。这一回,是当真再也没有了以后。她和他错过了这么多年,上苍何其仁慈,让他们好不容易再度重逢,却终究是同样的结局。

大梦一场许多年,梦醒时已是泪满衣襟。

谢翊以柳之奂和扶苏的性命要挟她,逼她顺从地服药。她一日日好转,但依旧拒见谢翊。他却每日为她送来许多她年少时曾想要的物什,西域香,北国的冰晶…

她只是抱着那只幸免于难的猫儿环环,像是封闭了视听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她想出宫回宜漱居去住,谢翊亦把她拦下,她便更加没有欲求,整日只知吃与睡,谁都不理,谁都不见。

这样过去一月,突然有一日,谢绫走出了闺阁,白天拉着宫中的太监侍卫开赌局,晚上从宫外搬进来些戏班子,每日换着样儿通宵达旦地听,把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谢翊纵容着她,她便愈演愈烈,纨绔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此一年半转眼而过。

长安又是春日,半城芳菲。只要不受铁蹄践踏,百姓对国仇家恨总是记得最浅。不过年余,长安城中便又是一派歌舞升平,丝毫不见一年前那场大乱的痕迹。

谢绫这一年多来的身子一直不好,稍有些着凉便会染风寒。人也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一日在太液池边散步,兰心跟得稍远了些,她的身形便虚虚一晃,栽了下去。

她被救起,又是高烧一场。

谢翊来看她,她也置之不理。他坐在她床头,常年无有表情的面容上竟泛了丝苦笑:“师父平生只自私这一回,也不成么?”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更结局

第74章 大结局

谢翊坐在她床头,常年无有表情的面容上竟泛了丝苦笑:“师父平生只自私这一回,也不成么?”

谢绫毫无反应。

谢翊叹道:“那就回去吧。”

三日后谢绫病愈,再度回到宜漱居,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月光幽冷。偌大的宜漱居中人丁寥落,唯有钟伯依旧掌着灯,为她开门。院中静悄悄的,之奂去年春日在南院里栽的桃树已开了第一树花,桃红复含宿雨,嫣然带露浓,在清冷的蟾光下沉凉如水中花月。

别时匆匆,再归时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谢绫心中凄怆,在桃花树影中徐徐而过,肩上的披风沾了夜露,沁凉入腑。再往前,南院最北边的一间厢房里亮着灯,隐隐约约传来小孩子熟悉的啜泣声。

她略是一愣,扭头问钟伯:“扶苏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钟伯蔼声道:“小少爷一个人住得冷清,柳大人有时会来探视,但也来得不多。”

谢绫听到他说之奂“来得不多”,心里咯噔一下。以之奂的性子,没有把扶苏接过去一起住已是一件异事。若是不方便接纳一个小孩子,他也该是时时来照顾着,断不会把扶苏一个人抛却在此。

她心中生疑,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即便听不清他的言语,那温柔的语调却异样清晰。

那声音像是温水淌过指尖似的和暖,却在她的心尖滚烫地烙下一个印记。

谢绫眸中像是融了万千星辰,忽而明亮了一瞬,疾步向前赶着,连两旁岔出的桃枝刮了衣裳都不自知。待走到那厢房门前,袖上已浸满了点点花露。钟伯提着灯跟了几步,见那背影仓皇如此,也叹息一声,不再跟去。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她却觉得眼前隔了好几世,好几世的岁月。

悠长得她不敢推开面前的门,悠长得她近乡情更怯,怕今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门里头的声音更加清晰。

稚嫩的童声带着哭腔,也许是半夜里做了噩梦惊醒了,抽抽搭搭地说着许多词不成句的话。偶尔听见一声清晰的,便是他用糯糯的嗓子哭嚎:“我要干娘…干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会回来的。”

这话听了好多好多遍,再不能让人信服。扶苏仍是哭得伤心,小小的个头抱着里头的另一个人影,委委屈屈道:“是不是我不用功读书,干娘生气了,不要我了?”

另一个声音问道:“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么?”

扶苏低低地答:“做完了。”

“那便没事了。”那温然的嗓音带了分极浅的笑意,“你如今这样用功,你干娘定不会不要你。乖,夜深了,再不睡明日怎么起得来做功课?现在还怕么?”

扶苏怯怯道:“不怕了…”

“嗯,那就睡罢…”

许久,屋里渐渐地没了声响。

谢绫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听完脸上已是水泽一片。她轻轻地推开那扇虚掩着门,只推开了一道窄缝。窄缝里正对着一盏孤灯,橙暖的光漾开来,模模糊糊地映出床头那一个身影。

一袭月白长衫,清减了不少,正坐在床头替扶苏细心地掖好被角,才渐渐起身,回头去看那扇似被风吹开的门。

夜风轻轻柔柔地拂过谢绫的衣裙,拂入屋内,烛光摇曳了一瞬,将屋内之人的脸映得明明灭灭,好像只是一剪幻影。

千言万语好似都不曾有过,一张口涌上来的只是一阵酸涩,这半年来每一个梦回的夜织成了一个网,紧紧缠住了心口,让她连呼吸都格外地轻。

她在心里低低地唤他的名字:“苏昱…”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了今夜的月光辰星桃花露,齐齐落在他身上。他微微一愕,随即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慢慢向她走去。

她一直立在门口,半开的门只容一人通过,她便堪堪挡在了他的去处。

苏昱去牵她的手,轻启门扉,声音清淡如水,牵着她的那只手却不住地收紧,又收紧了几分:“三更天了,早点去歇息吧。”

谢绫讷讷地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苏昱松开她的手,轻轻关上房门,动作极是轻微,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扶苏。

谢绫手中一空,这才回过神来,看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她,两人竟一起怔住,相顾无言。

苏昱向她走了一步,谢绫久久绷着的那根弦像是终于断裂了似的,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哭腔里尽是绝望:“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和人做了个交易,还你半年的自由。唔,”他顿了一顿,似是漫不经心般道,“现在想来,似乎有些亏了。”

谢绫气愤地掐他的腰:“你们把我当什么了,说招惹便招惹,说自由便自由的么?”

苏昱浅浅一笑,笑中隐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是我太不会做买卖。如今把什么都亏尽了,以后皆要仰仗你来养我了。”

谢绫只知道把他抱得紧些,面上被咸湿的眼泪浸得火辣辣地疼,脑袋里也迷迷糊糊地没个主意,下意识地答道:“那你是找对人了。莫说一个你,千万个你我也养得活。”

“可我却怕你心在四方,不安于我这一处。你看,我如今一无所有,什么都送了人,只换回来一个你。”

“不亏不亏。”谢绫像哄骗个小孩子似的,絮叨叨地念,“我比千万座城池还贵得多,你能换得回来,是你占了便宜。”

苏昱像是被她骗住了似的,不假思索道:“是我占了便宜。”

谢绫突然沉默,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肃容唤道:“苏昱。”

“嗯?”她这严肃的模样,倒让人有些紧张。

听到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声:“你还爱不爱我?”

“…”苏昱被她问得莫名,她从来听不得情话,更加不会问这样露骨的问题,今日却是异数。他郑重地颔首,反问道,“你怎么了?”

谢绫抿了抿唇,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儿,才眨着眼道:“因为我不好意思先说爱你呀…”

“我爱你。直至今日,是十年。”

她鼻间一酸,半晌才漾起一个甜甜腻腻的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极轻极轻地念道:“嗯…我也是。”

花枝轻颤,桃花簌簌坠下夜露。

他们之间,稍有不慎便会错过一世。可是命运何其地弄人,反反复复地将人纠缠在一处,好似总有一根线在彼此手中,慢慢收紧,便能重新相逢。

即便如此,十年之期,每一度相逢都像是上天给的恩赦,只能紧紧放在手心,半点不敢松开。

※※※

时隔年余,谢氏重新开张做起了生意。谢绫不再万事都亲力亲为,而是把许多事都摊给了手下,自己坐在幕后享清福。

扶苏这一年也入了私塾,教书先生管得严厉,时常打他的手心。扶苏每每噙了一包泪,把小手摊开来在苏昱面前博同情。

苏昱温声把他哄好了,又答应了他带他去城郊踏青,他才破涕为笑。谢绫无意路过,见他又在苏昱跟前卖可怜,卷起手里的账本便让他细细嫩嫩的手心又狠狠挨了几下。

扶苏现在已经彻底分清敌我,一见着谢绫便往苏昱背后窜:“干娘又打我!”

谢绫气哼哼坐在他对面,教训道:“都给你换了多少个教书先生了!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还得气走多少个才甘心?当你干娘我给你请先生的银子都是白捡来的么?”

院中正进来两个人。

前来送贺礼的刘子珏和徐天祺看到这架势,都面露尴尬,思忖着要不要先出去避一避。没想到苏昱却向他们招了招手:“两位前来做客,怎么刚来便要走?”

刘、徐二人如今见了他,也慢慢地没有了从前那么拘谨,但还是习惯性地恭敬起来,皆向他作了一揖。心中暗想,还不是因为你媳妇太过剽悍么…

谢绫正教训扶苏,见着徐天祺像是见着救星一般,客套道:“徐兄如今官至礼部侍郎,当是我反过来送你贺礼才是。”

“哪里哪里,不过是谋一闲职罢了。”

徐天祺这显见得是自谦,谢绫听了却像当真了似的,欣然道:“既然如此,徐兄闲来无事,可否教教我这个不成器的干儿子?”

徐天祺乍然被扣上个“闲人”的帽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但苏昱当年对他有伯乐之恩,若非如此,他如今也不会在官场之上平步青云。他看了看谢绫灼灼的目光,再看苏昱含笑的眼神,只好苦着脸应承道:“谢姑娘信得过在下,徐某荣幸之至。”

刘子珏早已辞了官,在长安城中偶然卖卖字画,过的是诗酒人生。此刻他抚掌大笑,嘲笑着他这个世交好友:“徐兄还笑我卖字为生,如今还不是自己当上了教书先生?”

谢绫高高兴兴地送走刘徐二人。

苏昱负手立在院中桃树下,等她送完了宾客回来。谢绫神色果然颇为自得,扑上来环住他的脖子,洋洋得意道:“这回总算请了个脾气绝顶好的教书先生。”

苏昱无奈地接稳了她,指尖轻轻刮过她的鼻尖:“你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打上全文完这三个字,还真的有点舍不得呢T T。

番外还是有的,明天会更一个小问答番外嗷嗷,主要是重头戏的番外作者菌一时半会写不动,不想匆匆忙忙地赶,于是就先更个问答= =,看了一眼后面的题目,貌似有点重口(…)可以全方位了解这两货的私房秘密【…作者菌你这样真的好吗】。

PS:会有一些神奇的番外【…】嗯,对,等作者菌军训回来会放在群里面,不发出来= =。大家知道群号么?163483770嗷嗷,大家关注群文件就好。有人问我要56章,我才不会说它也在群里面呢= =。

◇新文已开启。

关于『一个已经通关了古代副本的外星男和一只初来乍到的穿越女的奇异化学反应』

文艺版简介就是——『我穿越几个世纪,等你穿越银河系』。

开了文案,作者菌军训回来就开坑,可以预收藏哟哟,戳这里戳这里→

《孤狼星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