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真的希望她是妖魅化身,此刻已经逃脱了人世,自己躲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来长安时,她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写:“为什么不争?”
他如今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争。
若能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选这条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只知生平头一次,心中升起了这个疑问,像是一只封印在血肉深处的凶兽,一旦被放出来,就去噬他的心,撕咬着五脏六腑,吞尽他的骨血来破体而出。
人群散去,他只身一人的背影甚是萧然。
身后的花丛里忽然拨出一个人,蓬头垢面,满身泥泞,悄然站到他的身后,却不知该怎么提醒他。
若真要等他来救,恐怕她有九条命此刻也没了。谢绫想嘲讽他,但看他孤零零一个背影甚是歉疚,倒也不忍心如此了。
她本就是药中圣手,那群匪人想用迷香迷晕她,自然不能得手,反而让她有所警觉,装作不知情似的继续配药,悄悄装入袖中。他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她,把她送到宫外的乱葬岗活埋,殊不知却中了她随身带着的迷药。她一路回来,不敢回到乾西五所,只听闻太液池边在捞人,便躲在后面观望。
一切虚惊一场,可她心里却有些怨怼。若不是她身为一个小姑娘,让绑走她的人放松了警惕,她此刻也没这么大的命脱险,恐怕真像他以为的那样,再见不可能相见了。她遭逢此难皆是因他而起,他却表现得这么无辜。
她悄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看着池中他的倒影。那张总是淡然含笑的脸此刻没了一丝一毫的笑意,双唇紧抿,闭着双目微微仰头,隐有痛色。
为什么她不见了,他好像…很难过。
第46章
乾西五所是皇子住的地界,苏昱与苏羡二人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围墙。
当夜,谢绫和苏羡从两头一起爬上了围墙,挨在一块儿看月亮。
苏羡仰头看着月光,纳闷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皇兄说明白,非要拉着我演戏呢?”
谢绫说得头头是道:“哪有姑娘亲自剖白心迹的?”她面露鄙夷地看向苏羡,“矜持懂不懂?”
苏羡摇了摇头:“不懂。我觉得矜持的姑娘就不长你这样的。”
谢绫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上围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想说他一通,偏偏嗓子又使不上劲了。她一年没说过话了,讲话这个本领总是时有时无。
她指着他全神贯注地想提气讲话,没想到围墙下头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阿谨。”
伴随着一阵沙石滚落的声音,谢绫被这一声吓得脚底一滑,摇摇晃晃没稳住,向后直挺挺栽了下去。
苏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栽下围墙,往底下一望,他家皇兄接住了她,两人一起因巨大的冲力而摔了下去,在花/径上滚了三个周天,才终于停下。
泥沙滚得又是一身狼狈。谢绫被围墙上带下来的沙石呛到了,趴在苏昱身上咳个不停。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发觉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压着他,看他捂着胸口痛苦的样子,大约是把他压得狠了。
谢绫难得见他痛成这样,不由得紧张起来,不会是被她压折了吧?她只治五脏之毒,不治跌打损伤呀!
她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问道:“哪里痛?”她试着摸摸他的肩膀,“这里痛不痛?”
苏昱果然应了个“痛”字。
谢绫更加紧张了,又换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那里痛不痛。
得到的回答都是——痛,统统都痛。
她在心里叫苦不迭,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
“骨头移了位,你可以把它压回去。”他说着便揽下了她的肩。她本就用单手撑着地,很不稳当,此刻被他一带便真的扑了下去,重重撞上他的胸膛。
苏昱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脸上笑容倒仍旧半分不减。
谢绫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从此谨记这个人其实不怕痛,当他表现得很痛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演戏。
但那都是后话了。在此时此刻,她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他说出口的那句话上——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捎着夜风的微凉,朦朦胧胧含着笑音,很是好听,“这回剖白心迹的人是我,你可还想继续讹我?”
谢绫脑袋摔得懵懵的,下意识地回嘴:“谁说我讹你了?”
“还说不讹…”
围墙上的苏羡睁眼瞎做不下去了,煞风景地高喊:“你们要谈情说爱,能不能挪个地儿?你们压着我新栽的月季了!”
苏昱笑得岔了气,微微撑起头,鼻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还舍不舍得起来?”
谢绫面上一热,霍地起身,连衣衫上的尘土都没拍掉,转身便跑开了。
那之后尚有七日,苏昱才要动身回燕国。这七日他便带着她在长安城中乱转。她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吃喝玩乐,却比前几日还要少与他说话。
苏羡对此的评价是:“姑娘害羞,你多哄着点呗。”俨然一情场圣手。
苏昱觉得颇有道理。能让害羞这种心情出现在谢绫身上,他不可谓不成功。于是他倒也不在乎她每日能与他说多少句话,只是带她玩遍长安城中的有趣地界,吃遍朱雀街上的美食。
谢绫其实是楚国人,但生在江陵,从未到过长安。苏昱从前虽在长安,但碍于宫中规矩,也少有出来玩乐闲逛的时候。两人都挺新奇,唯有苏羡纨绔当久了当出了经验,一天天给他们出谋划策。
朱雀街的繁华迷人眼。这一日,谢绫在赌场赚了个盆满钵满,号称以后若有朝一日回来长安,定要开间大赌场。
她说完之后才自觉失言。对苏昱而言,回长安是一件再奢侈不过的事,此间牵扯到太多伤怀之事,她这样拿出来说,不免有些刺痛人心。
苏昱依旧笑吟吟地,脸上不见半分异样:“以你的本事,开间赌场确实能大赚一笔。”他摆出一脸吃白食的姿态,一本正经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绫被他轻飘飘地占嘴上便宜,一腔的紧张全都付诸了流水,又说不过他,气恼地转身走了。
他不近不远地跟着,默默等着她气消。
她板着脸进宫。乾西五所的宫女见了他行礼,个个面上带几分嫣红。最底下的宫女不懂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虽然落魄总也是主子,何况还天生一副惹桃花的好皮相,更加引人肖想。
谢绫一路被不少媚眼误伤,肝火非但没有灭下去,反而越烧越旺,恼羞成怒演变成了真怒,一张脸冷得掉得出冰渣子来。
回到住所,她关进了屋里,大门不出。
苏昱无奈,只能晚膳时再去找她。没想到屋里空空,四处地找也找不到,问宫人她去了哪里,一概都是不知道。
他果然是着了急。上一回是晚上他不在,这一回是光天化日,他还在左右,人就不见了。他把乾西五所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了。最后还是苏羡看不下去,给他通风报信说谢绫躲在他那里。
苏昱匆匆忙忙转过去,却见谢绫一个人在跟自己下棋,人好好的,一根毫毛都没伤着。他这才放了心,坐到她对面去。她盯着棋盘,一眼都不肯看他。他便寻着她的目光左左右右地凑过去,直到她抬眸看他一眼为止。
他找她找了一整个傍晚,连口茶水都没喝,此刻声音有些干涩,低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副受伤表情:“旁人看一眼你便生气,换到你这里却一眼都不肯看。”
谢绫余怒未消,讪讪地扁嘴:“谁要看你。”
“嗯,不要。你生气归生气,其余的都可以不要,可不能不要我。”
她怄上了气,脱口而出:“你也不要。”
苏昱走下座位到她跟前,握起她放在膝上的手,严肃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真的不要了?”
她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此刻与他四目相对更觉心虚,闪躲开他的目光,抽回手犟着嘴:“…不要!”
“那我再想想办法。”他伸臂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身上,轻轻拥她入怀,心口贴着心口,柔声道,“你等着我,千万别再走了。我怕没有那个运气,再和你重逢一次。”
谢绫没再拌嘴,一霎时鼻尖有些发酸,又犟着不愿与他说软话,便把脸往他肩上一埋,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用膳了用膳了!”苏羡摇着折扇一脚踏进花厅,见此情景,骇然地以扇遮面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道,“…你们继续,继续。”
也许是为了报答苏羡连日来不辞辛劳地充当睁眼瞎,谢绫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包药粉,交代道:“若有一日你不愿被你母妃操纵,就用这包假死药脱身罢。”
苏羡淡淡然收了下来。
可他身上的诸多无奈,岂是假死便能了却的?他不言语,惟愿不要拂了她的好意,只与她约定,下回她来长安,他一定再尽地主之谊。
作别了苏羡,二人踏上回燕国的路途。不过半月,却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出长安时谢绫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望了一眼,问道:“你当真没有想过回来么?”
苏昱反问道:“你想回来?”
谢绫考虑了片刻,摇了摇头。
苏昱才道:“回来的代价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有时连我自己都想象不了。”他不愿去描述那些无形的厮杀,只轻松地笑道,“若我不是个流落异乡的落魄皇子,此刻也不能与你同乘,婚姻大事也不受我所控。倒不如在燕国偏安一隅,只要你与母亲平安,我便再无所求。”
谢绫没有回话。他说得那么诚心,只求简简单单的平安喜乐,可却连她都不能说服。她听他讲“偏安一隅”四个字,总觉得战战兢兢。
燕国怎么可能是他能偏安一隅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futali的地雷,╭(╯3╰)╮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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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说这章写得我快甜哭了吗…你们的心脏都还好吗…
唔,今天更新得这么早,会不会有二更呢0 0
第47章
硕亲王府。
灵堂的正中摆放了苏羡的灵柩,穿堂风一过,上方白底黑字的“奠”字旗随着挽联一同如无骨柳枝随风飘着。
白日里苏昱亲自来吊唁,上过一炷香。灵堂里香火旺,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多来敬香,王府的白事倒也做得热闹,香烛高烧,祭幛堆了满堂。
只是到了晚上,却显得孤寂。苏羡未曾娶妻,惠妃又早亡,王府里只他孤身一人,连身后也没有家眷为他守灵。他虽然身处高位,可朝中大臣谁都知道,皇室中的手足兄弟总是互相猜忌,今上说不准心里头还防备忌讳着他,于是白天来走个过场,却没几个人敢做足样子。于是苏羡的灵前只有几个忠心仆人,时时添着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风风光光的硕亲王府里只有孤月照着满地白纸,萧条得很。
入夜,苏昱踏着满地残屑来到苏羡的灵堂,正见到了混在家仆里添灯油的谢绫。守在灵前的管家见了他来,连忙磕头,被他遣走了。
他的面容有些疲惫,看见谢绫一身素服,略感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仰慕王爷盛名已久,白日里找不着名目来祭拜,只好晚上来尽一份绵力。”谢绫往供桌上的油灯添完了灯油,吹灭了火折子,“幸好我是你请来的人,他们倒也相信我。硕亲王这回进京是突遭意外,没带太多仆从,人手有些吃紧,能帮的便帮一点。”
要说是这层关系,她倒也不至于留在此处。
只是她看着苏羡的灵位,心里头总莫名地不是滋味,异样地压抑。连他素昧平生的那张脸,都让她觉得分外熟悉,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
他是苏昱最在意的胞弟,上一回听苏昱提起时,她便有想要结交的念头。如今心里又这般,说不定她与他,真是有缘的。
她信佛,也信缘分,便留下来为他诵经守灵,望他不要介意她一个陌生人的冒犯。
苏昱找了个蒲团坐在她身边,听她捧着经书说起“有缘”云云,目光竟有些出神,又回想起三人在乾西五所里那短暂的十日时光。
那时他怕没有那个运气再与她重逢一次,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竟能这样好。哪怕二人再度在长安相遇时,早已物是人非,他都觉得庆幸,觉得心有余悸。只可惜当初说要再尽地主之谊的苏羡,如今却再也不能与她相认了。
谢绫看他脸色沉痛,想安慰他一声“你也不必太过内疚”,踌躇了片刻,转而问道:“刺客抓到了吗?”
苏昱点了点头。那刺客受尽酷刑,终于供出是受汝南王与温相的指使,为的便是栽赃陷害他。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可他却不相信这便是最后答案,审讯依旧在继续。
他逐一排查过那日与苏羡同游的几个世家子弟,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背后的势力也颇清白,看不出有谁会勾结杀手去害苏羡。
这倒成了一桩已有定论的悬案。
谢绫见他不言不语,想是进展并不顺利,便不再多探询,没头没脑地问道:“有封地的藩王,平素会离开自己的封地吗?”
“有时也会。” 苏昱淡淡应了,补上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谢绫支支吾吾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苏昱眼中忽而泛起了波纹,怔怔看着她:“当真觉得见过么?”
“没有印象了。”谢绫冥思苦想了一阵,才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如果不是见过,不该会这样难过的…”
她的低喃传到他耳中,却让他心神一荡。
此后几日,二人常在此处相遇。有时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各自坐着个蒲团,默声诵经。谢绫觉得在他悲痛之际花些功夫陪陪他,也是一件功德事,到后来便演变成了赴约一般,日日夜里当守夜人。
灵堂是个隔绝了人世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诵经念佛,倒让人心静。外头谣言不止,正逢多事之秋,燕国的使臣又来到了长安。他的脸上渐而没了从前的戏谑之色,眉间总是浅浅地蹙着,好像忧心事不断。
若是苏羡活着,这些事本可以同他讲。但如此他已过世,他便每夜来一趟,权当用这种方式与他讲一讲。
谢绫习惯了陪着,有时甚至会忘记彼此尚在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
她白天有正经事要做,如此这般,精神便有些不济,眼圈青黑,谁都看得出来她晚上睡得不好。谢翊很快得知了她近来的行径,专门找她去训过一回话。
谢绫对他一向唯命是从,不消他发怒,只是淡淡问一声“你与宫中之人,可再有来往?”,她便不敢隐瞒地和盘托出了。
她知道师父早就洞悉一切,只是想让她自己拿住这个分寸,于是当日夜里并未出门,一个人在宜漱居的卧房里歇下了。
许是有很久没在戌时入睡了,她辗转反侧没有睡着,脑海里一幕幕,熟悉的陌生的画面一起打马而过。到后来半梦半醒间,竟做了一个如真似幻的梦。
梦里有人与她一起坐在高处看月亮。梦见的那片星空异样真实,月光皎洁得好像伸手便能浸入那片清光,似乎还闻得到空中浮动的月季甜香。
有人在她耳边与她谈天说地…她知道自己在梦里,可知觉却像是天边的一双眼睛,在看着梦里的两个人。她努力地想把自己身边的那个人看清,努力了许久,竟突然出现苏羡入殓时那张苍白的脸。
这个莫名而来的噩梦把她惊醒,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精神都有些恍惚。
偏生有人要在此刻把她叫醒。
她正坐在四季居的账房里发呆,兰心像是丢了魂似的喘着粗气跑进来,大喊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的断句触了她的晦气,让谢绫眉头一皱,严声道:“出什么事了?”
兰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桌案断断续续地抽气:“小少爷被温府的人带走了!”
扶苏被温兆熙的人带走了?谢绫拍案而起,厉色凛凛:“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刚刚!打杂的小厮看见小少爷上了温家的马车,往,往温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柠檬妹子夜以继日【…】的地雷嗷嗷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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