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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里,城南亮起一道火光,映着夜色,把漆黑的天幕染红,“走水了,走水了!”的人声在悄寂夜里传开。
附近的百姓纷纷上街去看,围在一起议论是谁家着了这么大的火。
一书生拿折扇支在额前,眺望许久,似乎有些不信自己看出的结论:“瞧这方位,该是大将军府?”
围着的百姓大吃一惊,待他们也辨明了方向,才啧啧感叹道:“大将军明天就要迎娶丞相家的二千金,今夜却突然失火。不是个好兆头啊。”
有人压低了声音道:“还指不定能不能娶成呢。这火若是大一些,烧了喜堂,这婚事还怎么办?”
谢绫沿着僻静的小道走到城南的河边,将手中熄了的火把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情颇好:“他敢给我下毒,我便毁他一桩婚。看他明日还怎么嫁女儿。”
兰心看着谢绫脸上的笑容,在月色下映着粼粼水光,分外好看,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四个大字——蛇蝎美人。
不,她家小姐是美丽而善良的!兰心握紧拳头,在心里努力地催眠自己。但回想了一番刚才做的事,又觉得良心不安:“小姐,您要跟温丞相过不去,何必烧大将军的府邸呢?”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事儿有点损阴德啊…
谢绫嘲弄地勾了个笑:“昨儿个不还心思通透,说不能和温丞相撕破脸皮呢么?”
兰心耷拉下脑袋,智商好像又被主子鄙视了呢。
“你以为烧丞相家的院子,是好玩的么?”谢绫道,“我们要一报还一报,总不能还得太明目张胆,提点提点便罢了。逼急了那只老狐狸,人家能倒腾一万个法子让你难过。”
兰心似懂非懂:“那我们烧了大将军府,大将军那里怎么办呢?”
“蠢。”谢绫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眼里映出的水光一闪,“大将军想不到是我们干的呀。”
大将军新婚前夜,府邸却失火。这事儿从城南百姓的口中绕着弯儿,七拐八拐遍传进了皇城里。一众太监宫女碎嘴传来传去,不过几个时辰,就灌到了皇帝耳朵里。
苏昱搁下朱笔,饶有兴致地看着安公公:“哦?有这等事。”
安福顺收起拂尘:“千真万确。沈将军威名在外,也不知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在他府上纵火。火是从红绸上点着的,把喜堂的布置烧了个精光。丞相府这会儿已经着手拣择吉日,把婚事延后了。”
“纵火的人没抓到?”
“没有。”安福顺慢声慢调地品咂,“奴才正纳罕呢,听闻那些人身手了得,头发丝儿都没揪着就没影了,家丁忙着扑火,最后也没逮着人。也不知是谁家亏这阴德,存心阻大将军的婚事。”
苏昱没追究,反倒笑道:“秦骁呢?让他随朕去瞧瞧。”
秦骁是他的贴身侍卫,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朝廷上下谁人不知,这桩婚是温相亲自求的,说是自家闺女看上了沈漠,非他不嫁,求皇上赐婚。可温家二小姐与沈漠毫无交集,两人互不相识,明摆着是个硬凑。
政治婚姻本就如此,丞相亲自开了口,皇上也不好拒绝,下旨赐了婚。但沈将军,恐怕并不乐意。
因此秦骁私心觉着,他家主子恐怕要以为这把火是沈将军自己纵的了。
“在想什么?”苏昱身着便装,月白色的长袍上勾了茶色云纹,手握一把折扇轻摇,走在城南桃树间,远看竟像个风流公子。
秦骁心思被看穿,也不避讳,直言道:“微臣在想,沈大将军不好公然抗旨,竟想出这么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苏昱噙着丝笑,不置可否:“依你看,此事倒是他亲手所为了?”
秦骁脸上有些挂不住,赧然道:“微臣也只是胡乱揣测罢了。”
转眼到了将军府,秦骁上前叩开了门。老管家见到眼前的主仆,立刻喊了人通报将军,又战战兢兢行了个大礼,才把人迎进去。
火势并不严重,整个前院的树都还幸存,瞧不出刚失过火的模样。唯有厅堂烧得不成样子,原本张灯结彩的门面满是焦黑。苏昱在庭前顿了步子,对着斑驳狼藉的门柱端详了一阵,才继续往前。
甫入偏厅,沈漠迎上来下拜:“微臣不知陛下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赎罪。”
楚国上下皆知,大将军沈漠是皇上在燕国做质子时的故友。微时旧友,自然同常人不一般。连苏昱自己都不与他见外,沈漠自己却总不肯差了半点礼数。
这般敦实的一个人,真能做出那等监守自盗的事儿?
苏昱轻敲折扇,道:“听闻你府上走了水,可有伤亡?”
“所幸扑救及时,未有伤亡。”沈漠迟疑道,“就是婚期…恐怕得拖一拖。”
这句“拖一拖”是意料之中,苏昱未戳穿他,掉转话头问道:“上一回交与你办的事,如何了?”
沈漠余光里瞥了一眼门口,方谨慎道:“越州刺史所言不虚,臣派人在江南查访,囤粮抬价的谢氏之所以如此猖獗,确实与温相脱不了干系。地方上的官员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谢氏同分一杯羹,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将矛头引到温相身上。”
“陛下如今动不了根本,除掉温相船上的小蚂蚱,恐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今日除去谢氏,明日自会有王氏李氏。”沈漠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忽而一滞,才道,“臣自请下江南彻查此事。”
苏昱连连颔首,末了,道:“不必操之过急。”温兆熙是块硬石头,他想铲除,却必须得徐徐图之。
沈漠正想再开口,苏昱突然展开扇骨,淡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夜的火未必是你纵的,但恐怕也正入你下怀。真这么嫌弃朕给你指的婚事?”
就算没有这桩婚事,派去江南的钦差也不能是沈漠。他再怎么信任这个人,沈漠到底还是个武臣,明面上许多事都不能经他的手。这个人选,还需仔细推敲。
沈漠目光一黯,苦涩道:“微臣不敢。”
苏昱走出偏厅,本应守在门口的秦骁不知往何处去了。皓月当空,满庭幽香。他向院子里走了几步,却见花丛中有一物什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泽,莹莹生辉。
他走过去,竟是一块玉。普普通通的样式,用一根红线穿着。红线上有一个断口,应是线突然断裂,玉才掉在了这里。他将玉翻过来瞧仔细,却见上面用蚊足似的笔,细细勾了个“谨”字。
他的背影忽而一僵,怔在了原地。
身后突然一声风响。回身一看,一个姑娘家用轻纱蒙了面,正从屋檐上翻下来,堪堪落地。
谢绫站稳了,见到他手里的玉,立刻走到他面前,伸手向他讨要:“这玉是我的。”
苏昱两指握着手中的玉石,只是静静看着她。
“这玉是我的,听见了没有?”谢绫觉得这人大抵是被她吓傻了,不耐烦地从他手中夺过玉便走。此地不宜久留,要不是因为这块玉莫名掉在了这里,她才不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折返回来。
“阿谨。”他突然唤道。
谢绫刚要转身,手臂突然被人一带,整个身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他,脸上的面纱趁她不备也被揭了下来。
捏着她手臂的力气极大,她挣不开,有些气恼,皱眉看着他。这人的眼睛分明透着一股熟悉,定定地看着她,眼底像是破冰的江面,涌动着整个寒冬的暗潮,席卷着要把她看进骨子里。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对方也不开口,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默又怪异。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屋檐上又翻下来一个姑娘。
兰心刚把被引开的秦骁解决掉,晚回来一步,竟看到一个陌生男子与自家小姐拉拉扯扯。看那样子,还像是要强迫小姐的,顿时怒火中烧,翻下屋檐便给了那人一记手刀。
谢绫看着眼前突然软倒下去的人,目光有些迷茫。
兰心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高兴地问:“玉拿到了吗?”
谢绫还沉浸在方才怪异的氛围中,怔怔道:“拿到了。”
兰心嘿嘿一笑,又指了指地上的人,很苦恼的模样:“小姐,这人怎么办?”
谢绫的大脑总算恢复了思考能力。此人是将军府上的人,方才又看到了她的真面目,难保不会认出她来,决不可留在此处。
她摸摸下巴,道:“要不…抓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表示这一章里的他完全是假象…一定是作者太作死才安排了男主一出场就被敲晕带走QAQ
咳,谁让女主她擅长:作死、花样作死、闷声作大死等一系列技能…
谢绫:只要有钱长得漂亮,再怎么作死也不会死~\\(≧▽≦)/~
作者:你造你逮回去的是皇帝陛下吗…
谢绫:Σ(っ °Д °;)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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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杏花微雨
漏断时分下了一场春雨,宜漱居里的杏花沾了雨露,开得满庭清气。
谢绫晨起推开窗,满院的白杏清淡怡人,清风微拂,好不惬意。她倚在窗边喝了口茶,随口问道:“那人醒了没有?”
兰心从她手里接过空杯子,道:“醒了,关在后院的厢房里听候处置。”她面露难色,“若真是家丁,用银子打发走便是了。可我看他的穿着仪态,不像是在将军府上谋差事的。若是大将军请去的贵客,便不好办了。”
“他有没有说自己的来历?”
“问了。没动静。”兰心撇了撇嘴,“到这份上也和阶下囚差不多了,还那么傲气,问什么都懒得答,只说让小姐您亲自去见。”
谢绫伸手拨弄窗前探进来的一枝白杏,若有所思。
兰心小心翼翼道:“小姐您…见还是不见?”
“不见。”谢绫摘了朵杏花放在手里掂量,踱去门口,“温兆熙约了我喝茶,你随我去相府走一趟。”
兰心狗腿似的跟上去,大为紧张:“小姐,那毒要真是温相派人下的,此刻去相府不是明智之举啊。”那老头子这么毒辣,多半是场鸿门宴,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谢先生交待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绫掂着花骨朵,转眼已跨出了门,姿态风流地走在长廊间。
兰心时常觉得,自家小姐若生为男子,左手提一鸟笼,右手执一折扇,是颇具纨绔公子哥儿的天分的。
但此刻她无心欣赏这幅风流倜傥的画面,神情愁苦地一路跟着她家执意送死的小姐,问道:“那后院那个怎么办呢?”一个大活人,还是个男人,总不至于一直关在宜漱居吧?
谢绫脚步一顿,满不在乎地回身道:“你去吩咐钟伯,查清他的来历,但凡打发不走的,就杀了吧。”
谢绫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小姐她又要草菅人命了嘤嘤嘤…兰心表示压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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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兆熙被称为一代奸臣,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位丞相大人的名声从来没有好过,楚国民间编了不少歌谣挖苦他,连四岁小儿都知道楚国有个著名狗官,是他们的相爷。
但温丞相本人依旧活得悠哉,府邸占了长安最好的地段,长廊飞檐,假山流水,大过皇家园林。就连后花园里栽的花草,也没一株不是名贵的品相,唯恐旁人不知道他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臣。
谢绫独自坐在亭间枯等,把温相园子里的花赏了个遍,才等来了人。
温相不胖不瘦,面皮白净,虽年近半百,精神气儿却丝毫不见消,周身绫罗,腰间一紫色金鱼袋,举手投足间皆是自得的贵态。
谢绫起身拱手:“参见大人。”
“哎,谢姑娘不必多礼。”温相大手一招,在她对面坐下,道,“等得可久?”
谢绫也随即落了座,笑道:“不久。丞相政务繁忙,等这么一会儿,何足挂齿?”她和温相之间,谁巴结谁,那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难不成还能因为被晾这么一会儿,就闹脾性,撒手走人不成?
此人手里握着她的财源,现在保不准还握着她的小命。谢绫默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等出了这个屋檐,就不必再低这个头。
温相笑得一脸蔼然,仿佛刻意晾着她报一箭之仇的人不是他一般,慈眉善目地给她看茶:“老夫为朝廷做事,不过谋一闲职。你我,”他略一停顿,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指了指谢绫,又指了指自己,笑道,“才是真朋友。”
谢绫抖了一抖,赔笑道:“能与丞相攀朋友二字,小人荣幸之至。”
温相摆足了体己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面色肃然道:“老夫把你当朋友,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你把事办得妥帖了,也不算枉负咱们的交情。”
这才是正题。
谢绫接下话茬,小心试探道:“丞相教训的是。只是小人近来有一事不明,丞相可愿为小人解惑?”
“但说无妨。”
“小人在江南替丞相谋事,素来克己复礼,秉公办事。却不知招惹了谁,惹上了杀身之祸。小人此次上京贺贵千金大喜,途中却遭神秘人追杀,侥幸逃得一死。”谢绫摆出一副苦闷姿态,“依丞相高见,小人究竟开罪了何人?”
江南地带的官员都是温兆熙一党,谢绫在江南为温兆熙敛财,素来横行霸道,不怕有官府为难。她这样一提,明面上是怀疑温相一党中出了哪个奸细生出了异心,实际上的意思便是——“小人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您老明说了小人也好及时改过嘛”。
温相闻言抚须,沉吟片刻,方道:“竟有此事?兹事体大,老夫定会彻查此事,保你周全。只要你尽心替老夫办事,没有谁动得了你。”
谢绫暗地里略一皱眉,立刻笑吟吟地领了恩:“劳丞相费心,小人感激不尽。”
这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要跟她谈条件,此刻就该与她摊牌了。他迟迟不提,她的小命却等不及了。师父云游四海,不一定能赶得回来为她诊治,即便回来了,毒入肺腑,必然会留下不少后遗症…还是得把解药讹出来啊。
“兰心。”谢绫沉下脸,唤道。
“是。”远远候在亭外的兰心立刻迎上前来,手中端着一个琉璃盒子,低头向前呈了上去。
谢绫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一株人参,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丞相今后多加照拂。”
参是昆仑山上的千年雪参,皇宫里都没有的珍品。谢绫堆起笑:“还请丞相笑纳。”
温相眉眼含笑,和她打起了太极:“你我多年好友,这般客套作甚?”
谢绫谦然道:“实在是小人近来愈发感悟,人生苦短,便尤其惜命。丞相威震天下,必要福寿绵长,享千世之尊才好。”
“难得你有心。”温相半分没接她的暗示,从容地收下了礼。
谢绫暗自咬了银牙,这只老狐狸刀枪不入软硬不吃,莫非那毒真不是他下的?
正思量,花园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两串脚步声自假山后跑到近跟前来。谢绫闻声去望,竟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在花园间追逐打闹,见到温相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不多时又跑远了。
谢绫瞧着那两个小女孩的背影,随口问道:“这两个是?”
“不过是贱内娘家的两个侄女。”温相看着谢绫,手指在杯沿上轻敲,“老夫没有记错的话,谢姑娘也不过大她们几岁之龄,竟能有如此成就,实教老夫佩服。”
“女子从商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丞相抬举了。”谢绫小心应对着。大楚有不少人好奇她的底细,却都不得而知。温兆熙和她合作多年,依然没有摸清她的家世背景,总是多加试探。
果不其然,温相似不经心地问起:“谢姑娘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可也做这等追逐嬉闹之事?”
“小人不知。”谢绫笑得谦和有礼,“不瞒丞相说,小人十三岁时曾被仇家追杀,重伤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许是上天怜悯,恩师多年施救,直到十七岁才彻底好转。期间的记忆,都已记不得了。”
谢绫今日的目的早已达成,话尽于此已经透露太多,便再添了几句场面话,起身告辞了。
回宅的路上兰心忿然了一路:“这个狗官,明明下了毒,还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咱们到底哪里惹他了?”
谢绫反倒淡定:“这毒或许真不是温兆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