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笑:“这双眼若是看不见蓅姜,要来何用?盲就盲了吧,反正已无事用,许绍,安神散是你所下,蓅姜尸身冷而色艳,你知其中奥妙吧?”

许绍点头,面无表情,那般木然:“朱砂有防腐一途,娘娘已去,却依旧面如桃花,便是体内聚集大量朱砂所致,皇上是想留住娘娘不坏之身?”

我转身:“蓅姜允你离宫,你若愿意,朕也允,就当是为着蓅姜再做最后一件事,让她留在朕的身边,朕便放了你。”

许绍显然一怔,半晌,低低问我:“皇上如何可知?”

“这个皇宫唯一值得你留恋之人已经远去,你不会再留下,而蓅姜如此信你,用你不疑,她总会放你一条生路。

至于朕也肯放你,只为当初姚氏困你,你宁死也不愿供出蓅姜,为此,你便可活下去。”我顿顿,望向外面花飘似雨,心的位置已然空缺,满眼的苍茫之色。

“有些事,并非朕不知,朕欲纵容,也只因为,那人是她,可人人都清楚,为何她不清楚?”

我颓然转身,朝身后人挥挥手,复又坐在她床边,望着她沉睡面容发怔。我与你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变成天堑,你对我闻言软语,笑靥如花,可我知晓,有些东西,已经远去。

也许有些人的一生便注定如此,从卑微如草,到高贵如天,只是一夜转变。你懂,我也懂,因为你我如此相似,所以我们懂得彼此。

你应该有怨,如斯聪明,那般心尖煎熬也能含笑忍下,我又何尝不知?爱熬成了恨了吗?所以你不愿再见我最后一面?

蓅姜,你走了,带走了我的心,从此以后,我再无心,我只是一副空壳躯体,挨过一日又一日,追随你而去,无怨无悔。

我拒绝看诊,终日呆在兰宸宫,陪着她同寝同卧,朝朝暮暮。时间似乎静止下来,她总是安稳的熟睡,面容如常,仿若只需一会会儿,就会醒来。我一直在等,总觉下个眨眼之间,她就会醒来,然后一切如旧。

我日日画莲,站在蓅姜的案台之前,一张一张,千篇一律,却始终画不出蓅姜下笔的神韵。那幅蓅姜最后画的一幅莲生浸染血色,一朵刺目血莲,傲然而生,就似她,美到了极致。

画旁还有两句题字,蓅姜从不喜给画题字,她说,如若做成莲生,一定不会再烧,必要题字,好生收着。可惜她没有机会,于是她留给了我。我相信这是为我所做,那些怨,那些恨之后,始终还有爱的影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蓅姜,对你的情,对你的爱,从来就不会变成追忆,从开始到如今,仍旧愈行愈深,成为血肉,化为骨髓,无可取代。纵使你我之间,有多少不可逾越的无可奈何,需要翻山越岭,迂回几多遍,你总是在我心中,我深爱你,用我的全部爱你,不遗馀力。

而你懂与不懂,已不再重要,只要我清楚,只要我甘愿。你未走远,你只是沉睡,这一生,就如此,相聚便不再说分开,上天入地,我都会陪着你,你且安心。

蓅姜,怀臻登基了,那般神采无匹,傲然而立的人儿站在大殿之上,你可看到?怀臻真的很像你,一样聪慧,一样精明,他每日都会到兰宸宫请安,跪在你床边,细细与你说些话。

他与我话少,只做恭敬,从未有多余表情。你走后,他第一次走入兰宸宫之时,沉默无语,站在那莲池之边,一天一夜,一动不动,终是在你寝房之前,磕了响头,便转身离去。

我不敢问,便当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尘埃落定之时,我仍旧胆战心惊,只怕谁还会惊起轻尘,我便沉沦其中,痛不可自拔。原来错过是如此不可被遗忘,不可被消磨,所有平静只是伪装,明明已经千疮百孔,却作相安无,不做骗人,只为骗己。

我已然没有任何顾虑,余下时光,宜玶会好生辅佐怀臻,我可放心。

蓅姜,你当真聪明,那一日的最后一程,当时你真心给予,还是只为宜玶日后的忠贞不悔?你留下一幅画,两句诗,困死了我。你的最后一程,锁死了宜玶。

而他,爱你那么多年,事到如今,便是如我心明如镜,也一定如我这般,甘之如饴,不悔当初。你的一生给了我,却把结局给了他,人生中的不完满就是如此,不可言说。

你不给任何人太多,不让他人信手得来,不容他人两视相轻,那些给与,总是无比珍贵,能从生时,带到死去,此生无悔。

何其手段高竿,何其把摸精准,还有谁能如此,将那一身荣耀,利用的极致,脱去那一身光彩,你仍旧值得两个男人的爱,殉你一生。

你这般而来,踏入人世,便是一场盛大光华剧段的开始,惟妙惟肖,绝代风华,见而倾国倾城,见而刻骨铭心,一误,便是终生。

蓅姜,我不惧朱砂之毒,夜夜拥你入怀,你曾经等了我那么久,我又如何忍心让你一等再等?快了,蓅姜,我就快可以见到你,我如此安详,等待的每一日,都是等待的煎熬,只等那一日,我追你而去。

你说一生一世已然痛楚,等不到来生,我一直记得,记在心里。那我们便不寻来生可好?为你只做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只要不再与你分离,我什么都愿意。

你若连封后都不屑一顾,我便不再将着虚幻追加与你,那些不足够,不足够我祭奠你,补偿你,我能给与你的,只有这一条性命,我情愿,所以可都给你。

子夜如水,月华浅淡,衬着你一身艳红衣衫,你依旧安睡,你未去,你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知道,你一定在的。

抱着你,熟悉的怀抱,你还否记得?我也着这红衫,抱着你安坐帐帏之中,仿若融做一体,再不可分割。

我笑:“蓅姜,月色正好,你踏着碎金月辉而来,还是那么美,你真的来接我走,你当真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带走我。”

“蓅姜,记得,忘川河上的孟婆汤,一定不要喝下,你不可忘了我, 我们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不要分离,可好?

或许你不喜人世间坎坷无奈,那我们就游离冥界之中,永不轮回,可好?

只要你愿意,我便奉陪到底,可好?可好?”

民间有传,上皇崩于兰宸宫,隔日被发现之时,怀中抱着一个人,有人说,那是三年前死去的宸贵妃,有人说不过只是个宸贵妃生前最爱的一条艳红衣裳,言传无定数,不知真假。

只是后来听内侍闲谈,惊异当时上皇入殓,无法与怀中之物分开,特禀奏皇上,皇上亲允,重造棺木,皆放入棺内,一并下葬。此后,宫中不得再有流言蜚语,违者,必死无疑。

据闻,棺内只有一张莲生血图陪葬,再无其他,皇上谨遵上帝遗旨,火烧莲生居,永封兰宸宫,那渟荫殿的人,终还是跟着殉了。

事已如此,已然完结,那是谁的一生一世,春风不知,青莲不知,桃花也不知。

逢春花必红,落雪又掩冬,曾经那些红墙碧瓦里的故事,只能减慢成为一道道斑驳,爬上高高宫墙,透露出沧桑与无奈,待到重新粉刷之时,便又如新生,那些曾经过往,就真真消失不见。

谁在阙楼赏花,谁在亭边画莲,谁的身影穿梭回廊之间,谁的衣袂翻飞如舞,谁的笑倾国倾城,谁的眼一往情深,又有谁暗自神伤,再不得知,随风远走,在寻不见。

这就是皇宫,生与死,爱与恨,微不足道,无可奈何,却又不断奔赴,轮回之间,埋葬所有人,无一幸免。

番外三:许绍番外

我虚弱迈步,勉强从兰宸宫走出,不敢多做停留,亦步亦趋,停在无人的花园,才敢倚在柱子边稍作喘息。

她走了,昨夜醒时方才与我轻言软语的那个人,风姿绰约,美艳无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蓅姜…”轻声言语,难以觉察,溢出口,便消失于风中,无人可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敢叫出她的名字,那是隐藏在心中,固若金汤的隐忍之中,不可见光的秘密。

那一年夏初,红樱正俏,太上皇崩世,皇帝允我离宫。正是一年花红柳绿时,却让人倍感茫然冷冷,我一步一步,从兰宸宫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手中令牌微温,紧紧握在手中,嵌入皮肉,亦不觉得疼痛。

那年初到,也是一年最美的季节,我从这里走进这座宫殿,新颜衬桃花,红墙托碧瓦,难免生出春风得意之感。

世人皆被名利所累,能够云淡风轻的少之又少,或许是不必担忧太多,或许是不屑尔虞我诈,总之,人各有志,为着自己的目标和信念而活,便是无悔。

可终究是我的想法太过天真,皇宫是何处?总不是有才便有路的地方。入宫之后,太医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宫中倾轧激烈,人人祈求争得头顶一片天空,不惜媚上欺下,不折手段。

我无势无财,就算有一身精湛医术,反倒一无是用。能分配给我的,只有一些不得宠的嫔妃的看诊机会,大多是郁结难抒,满腹牢骚。我又不得不开方子,无外乎排毒去热,并无用处。

每每被妃嫔们扯着袖子,一脸幽怨的望着,我才愈发觉得,这宫殿,倒向一口外表华丽,内在幽深阴冷的棺材。这里的人,身未死,心已老,原也是韶华正好的年纪,如今,已然萧条败落,可她们还那么年轻,仿若枝头,不等绽放便颓败不堪的花蕾,实在让人叹息。

或者一如其他得宠风光的嫔妃,春风满面,不可一世,经过她们身侧,只得垂头敛目,跪拜问安。饶是她们高高在上,却给我一种晦暗的光彩感,我又想起那一段诗: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女子入宫还不如朝官,得宠虽好,可终是君恩难长,红颜不寿,以色侍主,色衰便爱驰,一朝风光无限,难保一生雨露长得,道理都懂,还是有数不尽的人,前赴后继,只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可厚非。我也是怀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而进宫,只是世事不受我左右罢了。

那日我从昶嫔的宫殿里看诊出来,走至御花园,正巧遇见园子里有人谈话,只是偶然探目一望,就是这一望,便记了一生那么久。

从未见到女子如此美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大抵说的就是她,最惹目的便是那一身红衣,更衬她光彩无极,艳媚无边。

身后提药箱的小太监,见我发怔,讪笑谄媚道:“她是兰宸殿的宸嫔娘娘,艳冠六宫,倾国倾城,皇上最是宠爱,当真美的不可方物啊。”

我未响,有些尴尬,连忙提身,疾步离去,可那一抹娇艳身影,一直游走于我脑际之间,久久不散。

可没过多久,我得宸嫔娘娘召见,我心有犹疑,只觉得事出并不简单。毕竟太医院人才济济,最受宠的宸嫔娘娘缘何点名召见我?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遭我死活也得去,就算明知前路有虎。

宸嫔的风头正旺的确名至实归,第一次面对面相视,只觉此女美得乍然另人屏息,她衔笑,一身红绡软衣,艳红如血,正倚在软榻之上,慵懒至极,玉肤胜雪,乌丝若云,那双潋滟流彩的眼,半含半睨,说不出的妩媚妖艳。

我回忆起那日,真就似恍如昨日,那人回眸一笑,徒我一生刻骨铭心。

走过崇德门,门外红樱开的正好,簇簇一片,仿若赤云。风动,云飘,花落,如雨,我一愣,脚步渐停,那一抹红色,在我心中固执而坚韧,慢慢化成一件红绡软丝霓裳,眼前那张绝色容颜又浮现,我用力眨眼,想看个仔细。方才知晓,那不过只是花色氤氲,已然自己走了眼。

我站在树下,伸手接下落英缤纷的花瓣,嘴角染上苦笑,将包裹中的书册翻开,花瓣夹于书页之中。或许这是我唯一可从宫中带走的东西,她从不可及,便是看着,都觉奢侈,那本是九天外琼台上迎风的仙子,本就不属于这个世间。不知站了多久,我恍神,清风依旧,撩我心弦,紧紧抱紧怀中的书,亦步亦趋,踏过满地落花,缓步穿过宫门。

她是那样一个人,美到极致,也冷到极致,她总是笑,搅乱人的心智,我曾害怕与她相视,那笑容背后总有不可擦觉的清冷,本就是情薄如冰之人,却有着天下最严实合缝的伪装。

身在宫中的女子,若是没有打算,下场的凄惨,不言而喻。她断不会容自己如此,一个聪明的女子,有最无害的眼神,最恰到好处的微笑,以及不漏痕迹的算谋。

我常在想,从前的她到底遭遇过些什么,而那张面具之下的心,又会是什么模样?一如他人那般,刚强之内总有软弱,抑或是精明背后总有颓然?我无从得知,我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在我被容妃招为近身太医之后。

在赤 裸 裸的争夺与欲 望面前,人总会露出最真实的一面,皇后的玉蜒香,蓅姜的“逆其道而行”,我生平第一次,用手中的医术,害了一个人。

或许是我真的已经无路可走,抑或者,入宫之人,都会必经利用与被利用一途,我只是一介读书行医之人,我想帮她,除了帮她害人,我帮不上任何。

一句句胡言轻而易举诉之于口,容妃深信不疑,欢天喜地的点燃熏香,我转身之时,还有一些怜惜之情,却只能隐忍。

这红墙碧瓦之内,人人可怜,亦人人可恨,因着不进则退的境遇,也因着不折手段的自私自利。这便是皇宫之中,最光华外在之内,不能言说的隐秘。

其实,哪里都有秘密,没有秘密就没有争夺,没有秘密,人便不会丧心病狂。

我第一次见识她的心狠手辣,是那一次厌胜之祸。便是我未曾生在宫中,也深知厌胜巫蛊,历朝历代都是绝对禁忌的话题,可也就是如此,偏偏每朝每代都会出厌胜巫蛊之害。

当我被刘东急急招入汀苒宫之时,我还一头雾水,等我见到她浑身浴血的模样,着实七魂少了六魂半,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血,仿佛流之不尽。屏风之外的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抖,手颤不能提物,她却让我送入止血清创药粉,我顿时莫名其妙。可话不必多问,话少便少惹祸,我已心知厌胜之事,已然成假。

有时候,女人之恨,男人不及,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无人能比。再见她苍白面色,却始终含笑,心中那种高高在上的影子,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有月华一般的清淡,惹人怜惜,她若错,也只是为了自保,必是情有可原。

天仃的毒害,长生的离去,我所见到的她,从不曾落泪,她只是笑,像是从容阅过千山万水,妩媚而艳丽,笑的人心碎疼,仿佛生生剜掉心尖软肉,还存着疼,流着血,就那么一瞬间凝滞,坚韧的超出想象。

她服过安神散的气色愈发的好,原本体弱血虚的苍白全然不见,二十年间,她依旧如常,惊心动魄的美,仿若世间已经将她遗忘,她孤寂的站在世事轮回里,笑看生杀屠戮,笑看疼痛绝望,那样一种姿态,在年深日久里,让人信以为真,人世间真的活着上神,她们必将永生永世的活在世上,俯瞰脚下苍生,卑微,苟活着。

她说:自古红颜不寿,这是世事轮回,若有例外,并非祥照。可惜,一世间轮回,总要将这爱恨嗔痴,一一尝尽,带着心中百味,过忘川,越奈何,纵然再多不甘不愿,难平难满,终是抵不过孟婆一碗往生之水。

若是如此,三十年,还是二十年,又有何别?不过只是让不堪的回忆更拖沓罢了,喝过,什么都成空,也可安心的轮回下一世了。

我默然,再无任何借口劝服,任是一个没有求生期望的人,便无药可救。

人生如微弱燃烧的烛火,可悲可怜。若是她已有知,看透,那些旁人怜惜只会愈显苍白无力,掩不住她生命最后,恢弘的完结之篇。

灯灭,亦有轻烟缭绕,死亡的背后,或许就是重生。就如她曾经所说,凤凰浴火,实为涅槃,也是重生。

眼见她生时渐尽,从前那些心难安,意难平,都已幻化成另一种审视,审视一个清楚看透自己,亦看透世间,看透他人的女子,又如何不让人为之赞叹,为之敬佩。

一日复一日,她愈发平静,余生宛如止水,可并非预兆未来的平淡,却是酝酿了一场无可避免,却不容躲避的抉择。

我与她,二十年的相处,便是这种默契与爱无关,也已她不必多言,我便心明如镜。

皇六子与她的相似,不仅只是相貌的延传,那样一个城府极深的十六岁少年,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温润俊美,别无所求的旁边者。

大皇子似乎太过自信,竟也信以为真,宫中私下一直言传猜疑,为何十五年以来,皇帝都不曾提及立皇贵妃为后之事。他有心拨转,却不清楚,那个艳冠六宫,统管后宫,掌握凤印,独得盛宠的女子,却始终走不到最巅峰的那一步,究竟为何?

也许,这是皇帝留给世间的一个秘密。而上不给,则女无求,对于蓅姜来说,也同样留了个悬念在这世间。那样两个极其相似,相互了解到至极的人,仿若旁若无人的布了一个无人能解的棋局,棋逢对手,不分高低,便是彼此相爱,也断不会因爱而付出自己的全部。

便是子女,也无所深觉,他们之间的对弈,外人,无法得知,只能凭空猜想,却不得其解。

或许,大皇子终究死于自己的一厢情愿,皇帝给予他的那十五年,便是让他懂得,有些人,是永世不可反抗,不可觊觎的,反之,则下场惨烈。

而对于蓅姜呢?十五年的漫漫等待,失望的到底是皇帝的言之无信?还是二十几年的母子之情终究付之一炬?

她所不争的后位,倒是期翼留在皇帝心中永不得偿还的愧疚?抑或者,为了大皇子所生变数之后的痛下杀手,找到最合理而无皇帝可辩解的两两相抵?

当后位只是虚设,当皇帝心怀余恨,当她心想事成,那些表面的不公,不解,不明,又有多少,是外人所能详知透彻的?

掌握大权,只手凰天有又几时逃出她手?她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她所求的一切,悉数如愿,若还有不足,怕也只有情爱的未能完全。可这个皇宫之中的人,谁人不曾想到,人世本就事事难满,有些事,不可强求。

后宫从来就是是非之地,蓅姜与宁王,我亲眼所见,确有私情。男人与女人不同,女子最爱将感情放在表面,一眼就可看清,有情或者无情,旁人自能分清。

而男人,只要危难之时,愿为她忘乎所以,便有深情,只是,我未曾想到,从头到尾,宁王的有情,便像无影清风,陪她走那么久,如影随形。尤其在后宫之中,真情不易,长久更难得。

无法拒绝,只是脑中不断浮现,你在闭眼之前,那带着苦涩的微笑,一如我曾见到的落寞,掩的那么深。

你的生时如此光华盛大,而你的离去,亦是动人心魄。原来,真的有人,可将他人的心紧紧握于股掌之间,无论生死, 毫无差别。

多想去阙楼再看你看过的桃花,多想到莲池边再看你画过的莲生,如今,我想知道你在天那面过的可好?那个追随你而去的男人,那个留下为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的男人,你走了,可你带走了许多,只是你不自知,总有人心甘情愿,前赴后继。

那样一个娉婷倩影,只要遇见,都会醒时梦里,萦绕难断,我便如此,念念不忘,辗转反侧,像是一道咒,封了我魂魄,宁王亦是,皇帝亦是,我,亦是。

谁的深情,谁的痴望,谁的多情,谁的隐忍,抑或是真,抑或是假,谁算计了谁?谁辜负了谁?谁报复了谁?这一场爱恨,纠缠时久,却戛然而止,留下突兀姿态,于是,所有人都有了自己最终归宿,圆满或是残缺。

终于一切结束,不容任何人悔恨和幽怨,补偿、亏欠,说来如此多余,如此无力,当尘嚣终将归静,当往事已经随风,逝者远去,留给生者的,只能是甘苦自知的念想,和无尽的追问。

宫门越过一道又一道,手侧是无尽蔓延的红墙碧瓦,我愈走愈沉,仿佛从兰宸宫门前路过开始,便再一次走过了那一段岁月。

花繁叶茂,千娇百媚,天光正好,心中念着的那个人儿,她不见了,她去了哪?

我抬头,循光而望,花飘带香,落英缤纷,洋洋洒洒淋了我一身。

蓅姜,允我在一次这么唤你,人前我是臣,你是主,生前,你是上神,我是凡人,如今,你已不再,可你仍旧是我心里最深最美的那一抹艳红娇色。

你盛开在这寂寞如深的后宫内苑,惊艳了岁月,繁华了余生,也成就了一段传奇。

身侧不远便是宫门,我幽幽闭上眼,前尘后世,一一轮转,碾过心尖,掠过脑际,凝在眉梢,眼角,都是痕迹。

再睁眼之时,光亮刺眼,我的眼,酸疼湿润,望向兰宸宫的方向,那模糊浮动的楼阁浅影,掩在层层花海之中,若隐若现,仿若不见。

永别了蓅姜,你属于这里,生在这里,葬在这里,我能带走的,只是书页里的几瓣红樱,和一身缭绕浅淡的花香。

这已足够,因为那些无尽的怀念和回忆,总是挥之不去,这是你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我走了,终于你背道而驰,你留在这里,而我永生永世,不会再踏入这里半步。

别了,蓅姜,愿你来生平安康健,愿你良人在前,愿你幸福美满。

这是我,爱过你这么多年,对你最真的祝福。

或许有来生,我愿与你相遇,我会记得你的笑容,那样一个女子,值得铭记永生。

番外三:容妃番外

我出身在将军府,是这个富贵之家第一个女儿,我受尽父母宠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因为父亲器重我,而母亲则是这个高门大户真正的女主人。

母亲并不是正室,正是另有其人。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长的十分美丽,恬淡而华美,据说,她曾是名满苏杭的千金小姐。

小时候看见她,只觉得她总是死气沉沉,仿佛没有生命一般,她总是穿着一身青色缎子袍,眉目带着愁绪,站在离人远远的地方,微微含目,总似心不在焉,旁若无人。

她们的院子在将军府最深的西北角,平日里兄弟姐妹很少去那里,因为父亲的禁足,慢慢的,那一个冷清的院子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深山野林,偶尔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不听话,总有姨母吓唬他们,说是要送他们到那个闹鬼的院子里去。

胡氏的不受宠不是秘密,父亲对她的态度极其冰冷,甚至是有些仇恨。我见过她的两个子女,确是遗传了他们母亲的绝色容貌,男子风流俊俏,女子更是风姿绰约,绝色天成。

不过我不喜欢那个很少见面的妹妹,因为她的存在,我即便再受父亲宠爱,也不过只是庶出,而她,站在那个尊贵的位置上,却是个备受冷落和鄙弃的嫡生。

的确少有女子生得那么容貌绝艳,她远远站在池塘的对面,在自己哥哥身边,面色如冰,冷冷看着我们一行兄弟姐妹,似乎从没有羡慕,也不亲近,反而有种记恨与排斥。

那样小的一个人儿,却又那么冷峻的眼神,的确让人心中不寒而栗。华安庭是那么一个驯良之人,弱到怯懦,可他的妹妹却截然相反,有那种决绝眼神的女子,将来必定不好掌握,很多年以后,证实了母亲这个定论。

可惜,母亲只能断得出她的不平凡,却始终没有将她算计于鼓掌之中。也是因为她,一切都改变了,包括我,包括整个华家。

我其实是知道母亲的,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子,自然是不甘于委身于侧室的身份之下。母亲善算,总是知道父亲心中所想,投其所好,于是父亲对母亲百般和气,但看他朝她笑笑,却是言语甚少。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也许并不喜爱母亲,也许,那不是爱情,因为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客气,至少我看见陈妈和老陈之间从不客气,那么融洽,自然,毫无刻意之感。

可我的父亲母亲,却从来都不会如此,一起生活的十几年之间,我能看到的,无外乎只是相敬如宾的和气,假的让人心虚。

母亲总是忍,府中有四位姨娘,子女无数,想熬到当家作主,也非一般心智手段便能达成,可母亲终是看透父亲之人,她那么乖巧,那么体贴,我甚至觉得,父亲将将军府内务交给我母亲,只是为了他已经倦怠的妻妾生活。

他那么厌倦,我看见姨母哭闹之后,父亲铁青的脸,和拂袖而去的绝情。

男人都是如此,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母亲淡淡一笑,拨了拨灯芯,烛光乍然一亮,晃得母亲的脸,那么惨淡,我从此懂得,女人期望的东西再多,也不过是想将那些期望与爱的男人都握在鼓掌,得到其一者,都不算成功,显然,母亲没有成功,因为她只得到前者,至于后者,也许,她永远都得不到。

父亲那么恨胡氏,连带她的子女一起,蓅姜与安庭从来都是被遗忘的,无论宴席还是待客,父亲从不招她们到厅堂来。偶尔府里有戏班来,她也只是在自己哥哥带领下,偷偷的再远处望一会儿,那时候她还小。

可我仍旧记得,在望亭寻找父亲的时候,看见父亲站在亭中,望着对面临水而立的女子痴望,久久不动,那一身青色,仿若融进塘中的荷色,像是从中而来的仙子。

她微微颔首,垂眼凝神,丝毫没有觉察对面的亭子里伫望的父亲,而父亲也没有发觉站在廊子边的我。我忘记我站了多久,最后,仍旧是我先离开。

我终于懂了,母亲的不争之位,并非真的不争,只是她已然知晓,争已无用,那个位置上已经有人,无论她受宠与否,她的那个位置都丝毫不受影响,因为有些东西,总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从此,我刻意留意父亲,他的举手投足,他的点滴。他是真的并不疼爱华安庭,对他的冷淡,超出了父子间的隔阂,反倒像是一种仇恨和耻辱,父亲显然非常清楚那代表什么,于是用冷淡和疏离报复着。

华安庭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他们的母亲从来没有挣扎,那样一双子女,生在父亲的府中,长在母亲眼下,却像是飘零中的两只纸鸢,只能相互缠绕,避免被冲散。

而对于蓅姜,父亲却并非真的不闻不问,他时常打听起她的事情,却是隐蔽的令人生疑,只有向最信任的老管家询问,那一幅笔法稚嫩的莲花图,他看了那么久。

我渐渐生出仇恨,对于华安庭,我更讨厌那个华蓅姜,一副清高而冷淡的神情,虽无言表,却是隐约看见的不屑一顾。

我终于逮到机会,拦住她去路,三姨娘的小女儿笑骂她是有娘无娘教的野孩子,有个只有皮囊却懦弱无比的哥哥。听到最后一句,她骤然色变,一句话不说,伸手将四妹推倒在地。两人扭打,蓅姜打破了四妹的额头,我上前扯住她头发,她转过头,冷冷看我,一字一句道:“找我麻烦,何必带上她,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