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旨意,其他人鱼贯而出,房间一下子清静下来,光线充足,可直直照射到我的缎被之上,我伸手过去,阳光下的手,白 皙的几乎病态,青色脉络隐约可见,嶙峋之势,苍凉单薄。冰冷肌肤,终得浅浅暖意,我不禁在想,我之与怀森,似乎就似这天光正好时候,一缕温暖之源?
他不与其他兄弟姐妹交好,只是单单粘我,因着他想得到超乎他人的宠爱和注目。即便他与怀君非血缘之亲,可他并不知其中奥秘,事关临头,方才看出亲疏远近。
许久以来,蕊心宫里照顾长生的奶娘一直被我收买,对于孩童之心,我颇为顾忌,容她多了恐惧和生疏,自然少了信任,便是我耳提面命,她也未必会信,便是信了,也是无可奈何,这不是我要回长生想得到的结果。
于是我让奶娘长吹耳边风,透露的适当,长生是如此聪慧的孩子,当日可伸手去救怀君,已是不言自表,心中有数。辗转迂回,终得我念,可我却并不心满意足,只因其中代价太大,唯恐得不偿失。
而至于怀徽,想来也知道,平日里兰妃闲言碎语自是没有少说,兄弟之间间隙,除去凤御煊的宠爱多少之分,自然还有立储这一争,这是无可避免的,也不会被遗忘淡然,只能迎头赶上,先于立命之前,安身。
待到我身体稍有好转,我仍旧不提不问此事,怀森一回来便围着我打转,一双眼,总喜爱盯着我看,似乎心中猜疑,却不敢问,只有点到为止的试探。带着孩童的幼稚和小心思,取其舍近求远之道,掩其不可诉之之念,他如此,我便想的更多。
可事到如今,怀森在我这里,已然不再是元妃遗子,随着皇子年岁增长,我不得不猜度,凤御煊立储之意。怀森不可舍,尤其在凤御煊决断之前,我不可自乱阵脚。
与怀森之间的关系,愈发微妙,便是再扬着一张我熟悉的笑脸,他也不会是小时候那个胆怯的怀森,他终有了他自己的心思,带着后宫之中,所有皇子该有的心思,渐慢,和我拉开一段距离,愈拉,愈远。想到很多年前元妃死的夜晚,那么刺眼的笑又浮在眼前,和怀森那么像,像的让人心寒。
午膳刚用过,清荷进来道:“娘娘,兰妃娘娘到。”
“请吧。”
不多久,兰妃疾步而入,见了我连忙拭泪,哭啼道:“妹妹,劝劝皇上吧,怀徽年纪还小,虽然犯了大错,皇上也打了他,算是得了教训了。如今三九严寒,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受得了太庙的冷寒,怕是等到一个月满,只剩下半条命了。”
我笑笑:“儿疼自有母担忧,你有你怀徽金贵,妹妹我还有怀君长生受不得委屈,若是挨个巴掌就能两相抵消,那我们换换?”
兰妃一怔:“怀徽还是个孩子,少不更事,没深没浅,您大人大量,劝劝皇上吧。”
“错了,妹妹我从来不大量,可是找错了人。姐姐,您在背后不是一直说,怀森不才,怀君不适,只有你们怀徽才是最适合立储的皇子吗?难道说,推怀君掉下池塘,就是为了这个?”
“妹妹,事到如今,你怎可这般说话?孩子之间玩闹,怎会生出这等事端?”
我撩眼:“孩子是不会生出这事端,可大人,就不敢保准不想生出这事端了,你说是不是?”
“你…你当真心狠手辣啊你,早想除去我们怀徽,你早有预谋。”兰妃瞠目。
我点头:“我也不怕你知道这些,怀森还是怀君,那不都是我的儿子,是哪一个都好,只要不是
你们怀徽,就天下太平。我劝你不要想太多,想得多了,劳心劳神,小心短命。”
“宸妃,我本是看着你平日里还算有些模样,方才来求你,不是让你奚落的。”兰妃直起身,赤红双眼瞪着我,十分光火。
我无谓笑笑:“看错了我吗?那还真是不巧,要怪就怪你瞎眼了,不然也不会跑到我这里低三下四,自讨没趣啊。”
“华蓅姜,你…”
“慢走,不送。”
兰妃脸色涨红,冷冷盯着我的笑脸,道:“究竟看你能得意到哪一日。”说完转身离去。
见兰妃怒气离去,刘东跟着进了来:“娘娘,这兰妃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嚼舌根的事体,不会少过。”
我侧眼看他:“她回去御清殿告状,我正求之不得。”
“娘娘妙算,兰妃如此好激怒,到了皇上面前一定口不择言,到时候,皇上只会恨之又恨,真是自讨没趣。”
“怀徽不会是立储之路上的绊脚石,以前不是,如今就更不是了。”
刘东点头:“娘娘,东西已经交给沈大人了,昨儿传来消息,说那刘长和全都招了,折子一早已经交到皇上面前了,若是兰妃一会儿再去折腾,怕是要惹怒皇上了。”
闻言,我心下里一沉,微微带笑:“做得好,这时机掌握的妙极。那许绍呢?在狱里如何了?”
刘东窃笑:“娘娘放心,许院判只是受了皮肉伤,虽然伤的不轻,但还不至于送命,何况沈大人也是传令下去的,不得虐待囚犯,相信不会有事的,娘娘放心。”
“恩,记得,不许给他特例,也不要送医送药,挨过了是他福分,挨不过了,也是他的命数如此,这等关头不可再生出纰漏,大事就快成了。”
“奴才遵命。”
待到阳春三月,我方才能下床稍微走动,怀臻十分康健,我可放心。只是长生当时高烧不止,烧坏了头,两条腿走路艰难。我实在担心不已,在凤御煊不在时候,让下人抬了轿子去蕊心宫走一趟。
长生多半时间都躺在床上静养,时久不见,瘦了许多,她安静的躺在床上浅睡,远远看去,似无声无息漂亮的瓷玉娃娃。
“蓅姜,太医说,长生生来先天不足,心肺衰弱,那次风寒差点要了她的命,便是活过来,也活不长久,靠着药汤过活,能过一日,算一日。高烧烧坏了孩子的头,那两只腿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才能让长生好起来?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华瑞莹狠狠揪住我胳膊,捏的生疼,一身朴素淡色,面色憔悴,当年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如今已然容色苍老,眼角的细纹深刻肌肤纹理,载着留下的泪,隐忍中,藏尽凄凉孤苦之色。她生怕吵醒孩子,紧紧掩住嘴,哽咽抽泣,不敢发出大声。
我沉默,心下里翻覆不得平安,滋味苦涩,只是怔怔望着床上的孩子,身体无法自已,微微颤抖。胸口哽噎刺痛,喉头发痒,忍不住轻咳出一声。
床上的小人儿动了动,缓缓睁了眼,微弱可闻的轻唤:“母妃。”我走到她床前,华瑞莹不忍,抹泪转身出去了。
我握过她的手,微微浅笑,望她:“长生好好养着身体,等你病好了,让你父皇帮你办一场最盛大的生筵,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母妃都会给你准备好,母妃要送你一只白玉如意,让长生能活一百岁,享尽荣华富贵,好不好?”
孩子听了很开心,弯起嘴角:“母妃,奶娘偷偷告诉我,很久之前,我是被送到蕊心宫来的,后来我就日日住在这里了。”长生嘴唇干裂,神色疲倦,一句话说的停停顿顿,不够喘息。
我心痛不已,九年时间,但凡任何人的言语,都不曾让我这般动容。如今这些话从长生口中说出,却让我心,如锥透穿,百转千回,眼眶霎时就酸胀灼热,我伸手,扶上她消瘦的脸,隐忍不已。
“母妃,长生这个名字,真好听,是不是您给我起的?”
我笑笑:“那是你父皇给你起的,希望你能平安康健,长长久久留在母妃和父皇身边。”
莫说有泪不轻弹,若到了情深处,只做落泪,而不自知。
“母妃…”长生伸出手,覆上我的脸,弱弱拭泪,勉强笑道:“长生会好起来的,可以日日看见母妃漂亮的红衣,父皇的笑,还有母妃…姨母的笑,她好久都没有笑过了。等长生好了,母妃也给长生做一件如母妃喜欢的红衣,好不好?”
我点头,只能艰难挤出一个字:“好。”
“那母妃答应蓅姜,不再生姨母的气了,原谅她当初,好不好?”
长生眉目带愁,仿佛期望这个答案已久。
我不忍,只得答:“好。”
“母妃,我好累,你累不累,我睡一会好不好?好累…”我静静坐在她床前,看她阖目睡去,仿若一眨眼之间就会消失不见,我匆忙伸手去握她手,她微微蹙眉,胸口起伏,我方才放下心,不觉间,额际生出一层细汗,气息稍急。
凤御煊依旧日日去蕊心宫看长生,回来时候总会与我提及,我只做旁听,淡淡一笑,从长生口中听到那些话,胜过他人千言万语。我这九年没有白等,我的长生都懂得,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欣慰,有那么一刻,我深感觉,就算生命从此间断,我亦没有遗憾,我心宽广,可不过也是一个母亲,为着身后四个子女,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娘娘,皇后娘娘和皇三子被皇上禁于凤宫之中,只道是等天仃之事有了定论,再有下文。”
我醒神,把玩榻上小桌的琉璃盏,微微一笑:“很好,招马德胜过来,这一天,很快就到了,我已等了九年,希望天不负我,助我成事。”
“娘娘放心。”
沈廷筵自是不负众望,从刘长和所供事实细查,虽过了九年之久,仍可寻出蛛丝马迹,这一过程,忽略一人,我亲下旨意,放他一路,以作最后一击。
四月中旬,再传永州失守,五城全失,郑栓无力抗击,卷带残兵败将,一路往南退守。姚冲自是比我们得到消息更早,凤御煊收到密信,连夜召集大臣商议,姚冲告假,未曾到场。
三日之后,父亲奉旨,前往永州,刚走半日,沈廷筵调查淮南王与宁王之间密谋一事,已得确定,证实姚冲却有关联,折子刚呈上,凤御煊批阅,命大理寺卿奉命前去丞相府,带姚冲审问。
意料之中,姚冲早有预谋,丞相府上下只剩女眷,姚冲与其几子,皆已外逃。追捕姚冲一事,凤御煊自然交由哥哥处理,传言远离京郊三十里地发现姚冲等人踪迹,遂有哥哥带了几万人马不停蹄,追赶而去。
京城两位将军倾巢全动,只有几万禁军守城,实为一触即发,千钧一发之势。
才到正午,凤御煊便来了兰宸宫,我正待怀臻,看他面色如水,微微一笑,我撩眼:“蓅姜先恭喜皇上您了。”
凤御煊侧眼,原本黝黑深彻瞳仁蒙了一层青灰,我心一揪,微微刺痛,不漏痕迹收回眼,垂视床上新生幼子,那般清澈而漆黑的眼色,面容像我,也像长生。
“蓅姜以为此计如何?可否瞒得住姚冲老贼?”
我微微一顿,慢言软语:“诸葛神算空城巧瞒司马懿,皇上以为,道理于何?”
“此为,虚而虚之,疑中生疑,掩人耳目,司马懿果是不及那诸葛三分。”凤御煊摇头,微微挑眉。走到床前,伸手逗弄怀臻,似乎云淡风轻,并不放心上。
我浅笑,抚摸孩子的头,轻而又轻:“两军对阵,有时候,计谋不过只是算心计罢了。诸葛虽然神算,可谋算脱离军士,不过是一纸空谈,饶是他再足智多谋,点石成金,面对司马懿大军逼近,实为折纸老虎,徒有其表而已。
再说那司马懿,绝不是败絮其中之角色,不然,其子也未必有机会取曹而代之。诸葛一点即中,只谓看懂司马懿对他一如既往的了解,这种观念固执而坚持,且被司马懿深信不疑,那就是,诸葛神算向来滴水不漏,行军打仗,从不求险中得胜,总要步步为营,脚踏实地。
于是,再见诸葛城楼弄琴,城门大开,反倒觉得事中有诈,心无定数,只能折路而回。这招出其不意,逆途而行,做的极妙,猜那司马懿之心,也是猜到极为精准。皇上想想,若是临阵的只是张飞等角色,那诸葛神算,还会不会逃出这一劫?所以说,聪明人也未必永远聪明,想太多,反而得不偿失。姚冲,便是这种人。”
凤御煊嘴角微微染笑,那双眼似乎也带了亮,他转过头看我,微微颔首,似乎看不真切,离得很近,近的气息可闻:“蓅姜,你这般心思,天下独一,我有时总在想,若是等到朱颜苍老,乌发染雪之时,你能与我一起坐在院子里说些这般,该是何等幸福?”
我依旧微微笑,不曾言语。
他伸手,覆上我眉梢,房间静寂,只轻轻回荡他的声色:“蓅姜,这世间,我可舍任何,唯独你,永不可舍。”
整整半日,我们呆在房间之中,读书,轻声交谈,他眼睛不可过劳,我便为他诵读,读到精彩之处,小有讨论。他在担忧,忧的不是姚冲逃脱,只为着最后这一局,凤宜玶不要唱一出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戏码。
凤御煊不会随意冒险,凤宜玶这一步,性命攸关。我抬眼望向窗外,温润淡漠如他,便是再远离世俗,却也难逃宿命,这般桎梏,生而带来,死而带去,我们逃不脱。
如漆深夜,天色无光,福来便急急进了来,慌乱失措道:“皇上,宁王,宁王,带着军队,围了,围了皇宫,还有,还有姚冲,皇上…”
身侧的人身子微微一僵,面目如常,从容起身,那一双眼,血丝赤红,彻夜未眠。我坐起身,轻抚他肩膀,轻声交待:“皇上快去御清殿吧,蓅姜会把几个孩子都叫到身侧,不离兰宸宫一步,等着你回来。”
凤御煊不语,死死捏住我手腕,像是要生生折断。天生隐忍的人,失之动容,那般滴水不漏,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慌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应是真的担心了。
没有人比他更能懂得,什么是谋逆之乱,这一途,尸山血海,人性泯灭,绝望的尽头,又会生出希望,只是在幻灭的一晃间,品尝到苦涩与无奈。再放眼望去,山河依旧,桃花正繁,红妆尚好,只是那颗柔软的心,已经随着每一滴血,每一滴泪,消磨殆尽。
从前的人死去,活在如今的人,铁石心肠,麻木不仁,这便是重生,无关爱恨,只是一个方式,是一个穿越人生,世事,想极力到达彼岸,急迫的期望。
把四个子女带到隐蔽处,交由清荷照看,我唤来刘东。刘东似乎很怕,说话结巴,额头渗汗。
“娘娘,外面,外面已经火光冲天,宁王带着姚冲,一路逼近,您要不要躲躲先?”
“刘东,这个交给马德胜,他知道该怎么办。”
刘东低头一看,有些不解:“这个?”
“还有一封信,是交给胡安的,切记,先把信交给胡安,看完了立即销毁,不得存留,而这盒子里的东西,在胡安看完信之后,再去交给马德胜,去吧,事不宜迟。”
刘东点点头,围紧身上袍子,拎着一点灯光,踉跄的出了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站在窗前,望着眼前,黑暗中,嶙峋突兀的角瓦姿态,看尽黑色漫布,心里的冷,沉了再沉,仿佛呼之欲出。看不到夜色之中的火把,也没有记忆中的火光漫天,刀飞剑舞,周遭只有浅月华辉,林林洒洒,静的可怖,如同死了一般。
夜半寒凉,我站了许久,有些体力不支,不住轻咳。
“娘娘,您休息一会儿吧,小心身子。”邀月走近,给我披了袄袍,递上娟帕。
胸口有些闷滞,带了隐隐刺痛,从脉络,带到四肢百骸,我伸手掩住口,拼命吞忍。身体不如我愿,咳得愈发急促,只觉得胸腔之中气息微弱,面颊充血,红热难挡。
“娘娘,您可还好?”
我摇头,轻轻挥手,只把那帕子紧紧攥在手中,放了下去。我未回头,依旧面朝窗外,望着寒月冷光,幽幽明亮:“今夜,我不会让她再有机会走出凤宫。”
嘴角再度微微扬起,稍有湿意,我伸手去拭嘴角,那抹鲜红,留于如雪手背,那么生动,是我还活着的证明,一如我身上各色深浅的红色,我独最爱艳红深色,因这世上,再难有一种色彩,如此妖艳鲜丽,触目惊心,仿若站在生与死的边缘,极致而深刻。
不多久,刘东返回:“娘娘,西边崇德门那边有火光,似乎直奔凤宫,御林军与他们有厮杀,激烈的很,娘娘还是先到后院避避才安全一些。”
邀月闻言,慌了手脚,掉了琉璃盏,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连忙上前:“娘娘,切莫大意。”
我也并非不乱,若是凤宜玶让我猜度失策,广德门距崇德门极近,也是最适合出宫一途,若是如此,那我便所处极其危险。姚冲见我,必杀无疑,可就算不杀我,落入他手,生不如死,不如一死。袖中素手,紧握成拳,指甲刻入皮肉,已感不到疼痛,我气息微急,不断安抚自己。
“如果算谋不错,应是走了崇德门,那姚氏呢?可曾带着怀咏一起走?”
“奴才回来时刚好看见有火光,就绕路而行了,不敢正面应对,不过东西已经交给胡大人和马公公,公公让奴才带话,说是让您放心。”
我浅笑,转身,所有慌乱不觉间已是灰飞烟灭,压制干净。所谓剑走偏锋,便有胜有败,若是求得只手撑天,又何惧之前水火滔天?这般生来死去,你死我活,才是万里江山之中,最浓重瑰美的一笔。而我也将会是九天之外,随凤之凰,涅槃之火,为之重生。
我眉目带笑,轻轻将手中攥紧的娟帕放在烛火之上,火光如蛇,蜿蜒灵巧,舔上娟帕一角,迅速攀沿而上,一瞬间便吞没殆尽。而那娟帕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就似一口幽深黑洞,早已失之鲜艳,只留惊骇。
“娘娘,您这是…”刘东看尽娟帕上干涸血迹,一下子慌了神。
“娘娘保重凤体安康,娘娘。”
我微微仰头,见天色有些泛白,喃喃道:“天又要快亮了。”
天还未等大亮,喧嚣吵闹,火光剑影,已然了无声息,鬼魅般,在天亮之前,销声匿迹。我双腿有些麻木,头昏脑胀。连衣服也未曾换过,简单盘了发髻,便带着人去了御清殿。
院子里还有烧焦的味道,尸体已经全部被拖走,留下一处处血迹,干涸发黑,微凉的空气之中,带着潮湿,还可隐约闻得到一丝腥甜味。
裙摆掠过繁花枝头,绣鞋踏过血色浓重,我行走其中,步伐从容,我又想起当年的皇三子,想起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凤御煊,那时的凤宜玶,时间就如此,无所不能的强大,温婉,曲折,仿佛土壤之中破土的嫩芽,任何坚硬的土质,终是挡不住它步伐,一边开出娇艳的花朵,一边生出致命的毒瘤。
苍生便是苟活于其中的人们,活成娇花一样纯真,或是活成毒瘤一样狠辣,也有如人我这般,娇若柔花,实甚毒瘤。我不会再惊恐于无边血色蔓延了满地汉白玉石砖,从纹路中看出血流的方向,勾勒出的凄惨,开在我心里,成了一幅广阔于千里的江山美图。
原来真是这般,只有牺牲了你,才能成全了我。眼界之下,万物万生,生死有命,富贵自寻,若是改变不了天意,那就改变人间。
御清殿门口重兵把守,见我前来,无人敢挡。我推门而入,只见里面站着三个人。
“蓅姜…”凤御煊唤我,那人回视,面色如此安然,仿若昨夜经历的并非生死浩劫,只是一出兵荒马乱的弹唱,人人镇静,人人沉默,寂静的失常。
“宁王,别来无恙。”我笑笑,走过他身前,再转过眼,看向身侧,虽然发饰凌乱,却依然气质傲然的姚氏。
我停在她面前,与之相视而对,笑,只有这种表情,才是属于胜利者的姿态:“姚昀,你当真不聪明。”
姚氏嘴角隐忍,并不言语,只是那双冷目透着寒光,仿若想将我生吞活剥一般。
“姚冲,你也有今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乖。”凤御煊神色疲倦,轻声道:“屠你姚氏满门,不足以消朕心头之恨。如今你做瓮中之鳖,也休怪朕心狠手辣。伴君如伴虎,可见你没放在心上。来人,将姚冲等人打入大理寺监牢,听候发落。抄了丞相府,男眷女眷,一个不留,但凡朝中与姚冲有关联之人,不可漏查,悉数入狱,日后一一审问。”
凤御煊转过头,看了看姚氏:“福来,把皇三子送回兰宸宫,姚氏先囚禁于凤宫之中,如若未得朕旨意,胆敢有任何一人踏出凤宫半步,无论何人,格杀勿论。”凤御煊站在案前,摊开金黄锦缎,欲加章盖印。福来开门招入侍卫进门,准备押走两人。
门打开,天光如洒,直直扑了进来,晦涩的房间,突如其来的光亮无比。
姚冲衣破发断,血迹斑斑,被缚手捆肩,狼狈不堪,当初那双精明狡猾的眼,现下只剩败寇丧家之色,他微微抬头,看向我这一边,嘴角浮了嘲讽之笑,显然仍旧不屑我于一顾。
“原是你这般妖妇从中作梗,搬弄是非,朝廷后宫,不堪一看,若不如此,又如何沦落今日地步,你这等狐媚女子,就该火烧成灰,让你魂飞魄散,再不得乱这江山,贻害众生。”
我笑笑,撩眼直视他:“姚冲,君冠臣履,你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万万人之上,也不过只是一只草履货色,你当你还能如何?不自量力,自寻死路,说的可不就是你这种人?看看吧,你害了谁?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不下的,就该原封不动吐出来,不然,只会撑死你。”
姚冲闻言,梗梗不语,犹如石化。我调头看向凤宜玶,闻言软语:“皇上当真没有信错宁王呢。”
凤宜玶眼色微黯,嘴角动容,似乎有话要说,我连忙打断,撩摆微微一俯身:“本宫恭喜宁王殿下了。”
“皇上,皇上…”一个小太监从侍卫中挤了进来,急急往前,却被门槛绊倒,哭丧着脸,连滚再爬的进了来。一进门便跪地磕头,咚咚作响。
我心茫然一顿,笑容凝在嘴角,只是微微垂头,看着地上的人,这人,我认得。
“皇上,奴才刚从蕊心宫过来,大公主,大公主殡天了。”
静了,天地之间都静了,再没有声音。有东西掉落光滑金砖地面,我听不见声音,直到看见白玉玉玺滚落于我脚边,我方才缓缓抬头。姚氏苍白面色,顿时生出潮红,她在笑,愉悦而满足的笑,大笑,我的世界之中,只剩下她骇人而惊天动地的狂笑声。
胸腔之内翻江倒海,疼痛蔓延,如同江塘大潮,瞬间淹没整个天地,我的心房,我的四肢百骸,我的血脉骨髓,处处传来剧烈疼痛。然后越疼越浅,越疼越轻,我竟感觉不到身体疼痛,仿佛那具身体,不再属于我,我只是一缕清魂,立在原处,脚下生根,直直看着刚刚盖好印的圣旨,突然想笑。
九年,终于在我与长生分开的第九个年头,算来,盼来,这一日,我报了仇,我得了所有,可我却失去我人生中最重要之人,我失去了我的长生。
如此富贵耀目的黄金锦缎,静静躺在龙案之上,千言百字,红印如血,这是我的九年的坚忍痛苦,这是长生九年的病痛折磨,这是我们母女有份无缘,生死相隔的证见证,我得到了它,但却从此成空,空言,空念,空望,那些一切,已经再与我无关了。
我不得呼吸,只能吐出,不可吸入,胸口的窒息,带着一股力量,像是欲要摆 脱肉体拖累的灵魂,无法阻止,只能容它为所欲为。甜意脱口而出,红色,又见红色,妖娆绝美,如刹那绽放的星点梅蕾,不断盛开在金黄缎布之上,开成一朵朵,绝艳美丽的花,让人爱不释手。
这世间,原是走的这么苦,这么伤,我要的,等到最后,要得到的,还是那个最初的愿望吗?我的世界,只剩长生笑靥如花,轻声唤我:“母妃…母妃…”
送葬那日,我为长生准备一身红色轻纱衣裙,华瑞莹大病,高热不止,浑噩沉昏,我拖着病身,操持一切。孩子躺在棺木之中,如是安详甜美。我把她从棺木中抱出,搂在怀里,坐了一整日。她手脚冰冷,透着只有尸体才有的寒,渗到我身体,却没有我的心更冷。
九年以来,这是第一次,我们母女这般长久的相拥,如此安宁静谧,可我却再不能得到一个会笑会安慰我的长生,到如今,我只拥有一具冷透了的尸体,长生,她永远的去了,再不会回来。
心底的绝望,蔓延我全身,包围我,吞没我,我微微笑着,眼泪却滑过脸颊,带着灼热温度,落在她脸上,我紧紧把她搂在胸前。胸口甜意带着刺痛又至,我忍不住,轻咳,红色落在孩子脸上,我看看她,喃喃道:“长生,不要害怕,母妃会一直陪着你,你安心睡着。”
七日之后,长生棺木被送至皇陵安葬,我一身素白,站在宫阙之巅,望着送葬队伍,穿过一道道宫门,掠过红花绿柳,一路黄纸飞扬,一路哭声震天,那口紫檀漆木棺材,被盖着刺眼的缎布,一路往前,再往前,直至我再也看不见。望眼欲穿,望不回长生归路,我从这里送她走,再不留牵念。
回来途中,我直接去了凤宫,姚氏端坐梳妆镜前,安静异常。黄铜镜里,恬淡容颜依旧,不见愁色。
“我知道你会来。”姚氏转身,见我站在她身后,回我浅笑:“你果然聪明,这一切都被你算得极准,连崇德门也算出来了吗?不简单。”
我撩眼看她:“空城计这典故,之前已经给御煊说过一次,算心,方为谋上谋,算你何难?当你见到凤宜玶那只翠玉簪之时,你便该知道,我早已把你看了个透彻。
姚冲接你出宫,只有两条路可行,西边崇德门离凤宫最近,广德门也不远,可去广德门要经过兰宸宫,你不会选这一条。翠玉簪是我早先交给马德胜的,他会先于姚冲一步,去凤宫把你带出来,只要见了这个簪子,还怕你不乖乖跟着去崇德门?
胡安一早守候其中,精兵强将,不曾轻视,自然不会空手而归。或许要是姚冲接你,说不准会走广德门,毕竟这一途与凤宜玶的人马最为接近,相互接应,才不容易出现差池。算准你会这么谋算路径,我才知道怎么先设埋兵,只等你入瓮。”
“马德胜也是你安排的吧,刘长和你也收服了?好一个华蓅姜,真是出乎我意料的聪明。天仃之事,想必你早已知晓。事到如今,我才想的明白,为何长生还能落地过活九年,原是后来你不再服用天仃了了,所以她苟活,能在世间走了这一遭,也不算亏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