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还有其他人点了一出,却已是食之无味,赏之无心,如此赏戏,草草落幕。凤御煊打头先走,姚氏随后,她走过我们面前,眼色一撩,极轻的落在华韶嫄身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喜,也不悲,有种探究于其内。

“怎么会这般,将军令怎么还连了桃园会的段子?这是…”

戏班主不断点头哈腰:“回娘娘,桃园会段子太少,行家早都将它们连在一起,只算作一出,为看的更过瘾些罢了。”

华瑞莹有苦难说,狠狠瞪了那戏班主一眼,遂又转向华韶嫄:“你跟我走一趟蕊心宫。”

华韶嫄脸色苍白,缓缓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无多言,而是乖乖与华瑞莹走了。我笑笑,从另一边路口往回走。

待到无人处,刘东才贴过身予我低声道:“娘娘,皇上似乎没有动怒,并不以为然。”

此时天已全黑,只有灯火微亮,标示出甬路方向,我悠然踱步,不紧不慢:“就是不怒才可怕,今日事你做的极好,可曾有被发觉?”

刘东恭顺:“娘娘放心,当时并未有人在跟前,那班主见钱眼开,听见说要在将军令中加桃园会的戏份,也爽快答应了,并不费事。”

我点头:“也是呢,料他也不敢多嘴,若是皇上不追究,他得财,我如意,再好不过,若是追查下来,他敢吐半个字,保证死的难看,任谁知晓了,他都跑不了。”

“请娘娘赐教,您怎么得知,裕嫔一定会选那曲将军令?”刘东不解。

我深吸一口清风,只觉得通体顺畅,十分惬意,缓缓道:“上次蓝衣一事,便是她疑我心思,结果发现是自己算错,讨好不成,反倒得罪了我。

这次她再问戏目之事,便只是故弄玄虚,阿谀逢迎,只当成顺水推舟,也好洗脱自己当初玩小把戏的嫌疑。若是没有上次,我也不敢把握她的选择。若是有了那一次,那我便能料定,她此次定是选我提出,所谓的精忠报国之类,毕竟,她得罪我,也不是好事。

况且目前,她还没有那个胆识。于是只能乖乖听话,其中类别,这将军令最为出名,她这般哗众取宠的性子,必然选这一曲。”

“娘娘这一招实在妙极,本就是无踪可查之事,班主不会吐口,皇上不会追究,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便是连裕嫔本人,也不得争辩,只能背这黑锅,吞这委屈,生生认下这一错,怕是皇上之后,也不愿到她殿上走一遭了。娘娘神机妙算,聪明之极。”

我并不在意,望那一地清辉,心中暗忖:这后宫之中,能与我一争高下的,只能是姚氏而已,华韶嫄的把戏,不堪一看,她之聪明,怎比得元妃?而她的母亲也应该告诉过她,女人手中的东西,从不是人给的,都是自己争来的,要争,也要够真的聪明才成。

我回去兰宸宫时候,清荷正在哄怀森睡觉,见我回来,如释重负:“娘娘,您看小皇子多粘您啊,从打醒过来,就是不肯阖眼睡觉,吃过奶,换过尿布,却怎么都不肯睡。”

我笑笑:“给我试试。”

我不得换衣,站在房间中抱着怀森轻声哄他,不多时,孩子便睡熟了。我泡了澡后,早早上床休息。

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有人摸进帐帏之中,一股熟悉的香味飘过鼻尖,我不愿张眼,只是懒懒转进他怀抱,不等他开口,呢喃道:“过往旧事不能拖你后腿,你是这个世间第一无二的王,谁人都得匍匐于你脚下,便是连往事,也该如此。”

凤御煊不响,紧紧抱窝在怀中,轻轻唤我,似乎生怕我一转眼就不见了:“蓅姜,蓅姜…”

我嘤声应他,伸手唤住他的头,紧紧与我靠在一起:“拯救我们的,不该是一身血液,应该是胸腔里,那颗柔韧的心。你若不得安生,便转身看看,我总会在的。”

那一夜,我不曾再睁眼,亦没有入睡,想起白日里,凤云深那一番话,便无可抑制的联想到凤御煊。但凡情节,背后必有因由,不曾期望原宥,却也期望得到救赎。

他之矛盾,我深能体会,为何世人的眼光总是凌厉,容不得内心卑小的人,故作强大?心间缓缓蔓延疼痛,我怕看见他眼中,淡淡孤寂神色,那会让我仿若看到自己,同样孑然一身,沉重拖着往事影踪,走一路,留下一路血痕。

第二日一清早,我便早早起床,亲手伺候凤御煊更衣梳洗。这世间没有人是坚不可摧,掌握人心,莫要捷径,懂得察言观色,了然于心。

他走不多久,刘东便进了门来,面上喜色,轻声道:“娘娘,刚刚胡安大人让奴才带话,说那礼物已经备好了,就等娘娘何时下旨,就立即送入宫来。”

我正喝茶,略为点头:“很好,告诉他,不多久之后便要。”

“娘娘,那东西这么邪气儿,我们沾到了是不是不好?娘娘可要回避?”

我撩眼看他:“让马德胜派人去取便是,拿回来了,就放在内务府便可,让他代为照看。”

“奴才知晓了。”

“去招许绍过来,我要验脉。”

“奴才这就去。”说完,刘东出了门。

情分

我的生辰在七月中旬,那时正逢满池莲开,清雅淡香,遗世独立,我每每都在池中角亭逗留许久,伴着天光,披了一身霞彩,素手执笔,在牙白宣纸之上,画出一朵朵青莲,惟妙惟肖。

求而不得,大凡是所有怀揣心念之人,最为耿耿于怀的,莫过于此。几个月等下来,还是没有等到怀孕的脉象,许绍说心肺郁结则羸弱,宫冷则难孕,身体与心理,我似乎都不具备怀胎的条件。

犹是最近长生身子愈发不舒坦,偶而发热干咳,牵连着我日夜难眠,半夜里会突如其来惊醒,胸口疼痛,虚汗淋漓,便辗转难眠,再无睡意。

从小到大,我极少过生辰,母亲不提,父亲不问,只有哥哥记得,每每那日总是让下人去煮几个鸡蛋,还趁着烫,让鸡蛋从我头顶,滚到脚底。他说,这是去晦气,讨吉利,于是,便年年如此,就算不过生辰,不吃寿面,也一定要滚鸡蛋。

入宫之后,多数人最喜,人前逢迎,人后诅咒,便是我不愿提及生辰,也有人喜欢送些礼物上门。读书,品茶,赏莲,一日光阴,不须如何虚耗,时光流逝如风,朝夕之间,也不过眨眼。

傍晚时候,凤御煊早早过来兰宸宫,身后福来捧着锦盒,我见他淡笑,似乎神秘:“蓅姜,今日你生辰,寿宴你不喜,礼物,你可收下。我也是挑了许久,你喜欢才好。”

福来恭顺呈上锦盒,我笑笑,伸手去掀,盖子揭开,里面一只精致木槌裹于黄色绸缎之中,我一定,略有惊喜,拿起木槌,细细翻看。木槌柄与槌头连接地方,皆是黄金相连,木柄周身雕出精美花纹,尾端还嵌了一颗红色宝石,相当耀眼。只有前端露出一段木质槌头,那便是用来演奏编钟的部分。

“如何,蓅姜可还喜欢?”凤御煊上前,牵了我手,轻轻细细予我道,身后福来,最懂察言观色,很快便躬身而退,池中角亭,便只有我们两人。

“皇上如何知晓蓅姜喜欢听编钟奏乐?”我巧笑,心中喜悦难抑。

他微微俯下头,贴在我耳边,薄唇离我极近,那一股淡香,飘飘渺渺,萦绕我周遭,夕阳之下,姹紫嫣红,弥天漫地,也染尽他的侧脸,美得极致。凤眸微垂,掩住大片寒亮目色,只剩含糊眼光,看在眼中,甚觉温润极了。

“每次蓅姜都听得十分仔细,我怎会心下里没数?珠宝金银,绫罗绸缎,也无需我多送了,挑你最爱,送与你,只为讨你欢心,见你笑的更真一些。”

我眼色一滞,撩过眼,看他笑语:“看来,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皇上当真最了解蓅姜。”

凤御煊微微挑眉:“蓅姜,你最喜笑,可你知否,你的姿态,一颦一笑,在我眼里皆有意义,长生之事,你放在心头太久,太重,我看了,也心疼的。可偏偏还是那个不信人的性子,你知道吗?你越是对我笑的灿烂,我越是知道你心中,压了到底有多沉。”

结实的手臂拦住我的腰,缓缓被拉进他怀中,我轻叹,怀在心中的苦楚,顿时泛滥成灾。

良人,我不知我为何就不如其他女子那般,心心所念,出嫁便随夫,我不愿,也不甘,不管他能给我多少,我终是无法感到安稳,似乎如大地同久旱而遇甘露,所需之物,不是一点半点。

“蓅姜,这莲算是让你画活了,久而久之,就不见你腻,张张相似,仔细一看,却似乎又有不同之处。”

我笑笑,伸手拉过刚刚做好的那一幅画,淡淡道:“皇上来给蓅姜的这幅‘莲生’提个言吧,这一幅自觉得画的还算满意,想收着。”

凤御煊踱步案前,微微垂目端详:“蓅姜终于画到自己想要的‘莲生’了?”

“不画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幅才是真正的‘莲生’,只因着看了顺眼,心境也纾缓,最重要的是,皇上肯题言,大抵上也就圆满了。”

凤御煊浅笑,并未抬头,而是伸手,执笔,蘸饱墨汁,在宣纸空白处泼墨题字:“若说蓅姜是如此知足之人,连我也不信,不过说到蓅姜聪慧,我又觉得你这话说的极好,却是如此,与其寻寻觅觅,挑剔而执拗,不如早早想着哪一个才是最终目标,谁说只有最完美的开始,才会生出最极致的结局?本就该是人造局,局生势,势承人,人才会离自己要的圆满更近。”

幽幽几句话溢出他口,话音刚落,纸上赫然几行字,不似凤宜玶那龙飞凤舞之飘逸,却有一种虬龙矫健之英姿,也算写得一手好字。

:暗有情愫浮绿水,别有青莲傲然生,难断,难断,还有几分痴情是真。

我看着十分有趣,也知道他话里话外意思,顿时来了兴致,也提了笔,站在他身边,微微倾身,执笔落字。

:暗有蜜意拂清波,别有遗世菡萏落,不可,不可,怎好知晓含情脉脉。

我字体并不似女子字体娟秀,更喜欢刚劲有力,金钩铁划、骨气洞达之姿,小时候也临摹许多大家手笔,多年之后,也渐渐养成习惯,书写起来,极近恣意大气,不愿被局限。

凤御煊看着我提的两句,弯了弯嘴角:“见字如见人,蓅姜可是外柔内刚之人,名副其实。”顿了顿,抬了眼角看我:“蓅姜若是还有含情脉脉,可是我之喜,我之贺。”

微风拂过,撩起我的碎发,他伸手去拂,缠于指尖,如挽流沙,笑容停在他眉梢嘴角,那般亮如寒星的眼眸,俊美无匹的容颜,映在我眼里,慢慢化成一股暖意,蔓延我心头每一寸缝隙,填的甜蜜满溢。手掌大而微温,掠过我脸颊,轻轻柔柔,那一时光流逝,仿若定格。

爱的人未必的懂得,可懂得之人,便会容易生出情爱,这世间繁乱,如是有一个人能轻而易举,肯用心仔细解读颦笑之间的细微差别,那便说明心中有情,一分沉淀而厚重的情分,也许便是后宫之中,唯一一份难能可贵,可安慰孤寂的解药。

第二日一早,我刚起床,邀月便喜滋滋的与我道:“娘娘,那副编钟着实好看,足足三组三排,每组十三枚,钟身不但制的极其精美,声色也非常不错,娘娘肯定喜欢。”

我但笑不语,起身洗漱整理。

情爱之奇妙,也许惊天动地,也许只如潺潺细水,前者轰轰烈烈,后者则润物无声,无论哪一种,都不可否认,沉迷在其中的人都会生有两种情绪,幸福与迷惑。

我也是如此,单单与别人有唯一区别,便是,如何隐藏起幸福与迷惑,生生忍下,去绽放出更灿烂的姿态,摆正它,安抚它,或者,算计它。

我爱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我深信不疑。

皇后姚氏的生辰晚我十日,提前五日时候,我吩咐刘东去让马德胜派人去取礼物,那面观赏屏风一直存于京城最好的雕刻师傅家中,便是直接派人去取,并无蹊跷,不会生出事端。

我倒是可光明正大的让胡安帮我办事,外戚不可当道,却绝对是后宫之中,每一个嫔妃必去扶植的,这一点之上,我并不需无谓的特立独行。若是逆其道而行,反而显得故意。

东西送入宫中之后,刘东便来通报我:“娘娘,东西到了,您是否这就去走一遭瞧瞧?或者让奴才代为,免得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伤了娘娘身子。”

我挥挥手:“不必,我亲自走这一遭吧,宫中眼线密布,送的东西,若是连我自己也不重视,传到姚氏耳中,也好听不到哪去,不必生出这等事非。况且那蒸石也非一日两日就能伤人,我只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

在内事房中,见到那扇屏风,上好的石质,泛出微微紫光,离远看起来,似乎还罩了一层薄金一般。刚刚走进,便闻道淡淡香气,不似花香甜腻,更不似熏香浓郁,只是一种清淡而沁人心脾的香气,若有似无,明明已经闻到,再仔细一品,竟似乎消失了,着实妙不可言。

这观赏屏风大小正好,立在桌上目测,足有一尺之高。半掌薄厚,非镂空,只是在面上雕出十分精细而巧致的花纹,伸手摸时,棱角吐出,姿态优美,实在让人赞不绝口,爱不释手。之前胡文司曾说,当时是一块石枕模样,现下看来,似乎将这石枕重塑过,且雕刻一新,其中手艺,着实绝佳,无需多说。

“娘娘,这就是臣费尽心思寻来的香石,石质十分独特,不曾浸泡或者包裹熏染香料,却始终会散发香气,可安神助睡,天下罕有,十分难得。”胡安是明白人,站在我身侧,细细为我解说。

我微微含笑:“再过五日便是皇后双十生辰,逢整可是大日子,这礼物自然要送的特别一些,也不枉一直以来,皇后娘娘对本宫这般照顾,希望她能喜欢才是。”

“会的,娘娘放心,这礼物如此高雅罕有,定是当日里独一无二之宝物,皇后娘娘一定喜爱。”马德胜俯身接我话,态度恭顺,又似乎拉出一道距离,若是不知情,谁也不会知晓,我与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干系。

我点头:“皇后娘娘若是喜欢,本宫才高兴呢。对了,这屏风暂时存于内事房,等明后日,让刘东去取大一些的盒子,装扮的仔细一下,也好到时候送到凤宫,这里就有劳公公代为照看了。”

马德胜跪拜,以头触地:“娘娘您请放心,奴才定好好生照看的。”

五日后,姚氏生辰办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了一身深色朱红的衣袍,这人淡雅有余,一身红衣着实穿的有些暗淡,反倒觉得,平日里她最爱的蓝色,的确更适合。

人来人往,凤宫人满为患,礼物一件一件抬入厅堂,拜礼之人,也皆是一波一波,有些东西,姚氏根本还未来得及打开看一眼,就只得吩咐下人送去储物间收藏。

我今日穿了一身明艳的红丝挽纱裙,头上华丽高髻如云,也戴了几件繁琐而富丽的首饰,少有的正式。

姚氏见我来,笑容浓了许多。

我宛然一拜,轻声道:“臣妾祝皇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带了一份薄礼,还望娘娘能喜欢才是。”

姚氏浅笑:“蓅姜的礼物,本宫可要瞧瞧。”

我站起身,吩咐身后的下人,放下手中所抬之物,方正木盒,黄色柔缎包裹,打开盒子之后,一股香气散了开来,灯光下,紫色香石的颜色更是显得精美别致,我转过头看她:“娘娘可曾闻到香味?”

姚氏仔细端详我手边的石屏,似乎有些意外,也许是看不大真切,于是从位上走下来,准备一探究竟。等她走到石屏面前,定睛一看,只见她身形微顿,竟梗在原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遂转过头来看我:“这是…”

我笑笑,微微侧身:“臣妾的字体总是拿不出手,这等名贵香石上定当刻出书法大家的手笔才算适宜,于此,还特意问皇上买了个人情,求宁王所作,皇后看来,这几字是不是写的极好?”

姚氏略有顿滞,似乎真真看得失神,听了我言,方才反应:“宁王的字果然有大家风范,确实不错。”

我嫣然一笑:“皇后娘娘喜欢才好,香石护体,可助眠安身,娘娘可置于室内摆设,连熏香都省了。传闻中,香石味道,由天而成,不消不灭,十分神奇。”

姚氏目光仍旧掠向石屏一面,看着那两行字,颇为喜悦道:“蓅姜这礼物,送的十分有心,辛苦你了。”

我含笑对答:“正逢娘娘双十年华,礼物自然要讨您欢心才是。”

晚些时候,凤御煊、凤宜玶,以及姚冲极其其他官员都随之而到,一场生辰晚宴,办的极尽奢华。

席间,姚氏饮得几杯美酒,便面色红润,贴在凤御煊耳边轻声细语,凤御煊话不多,多半时候都是垂眸沉默,听着姚氏说的愉快,少有接话。

眼光掠去,也是心头一痛,往日那般耳鬓厮磨,闻言软语的甜蜜划过心头,似乎情景再现,却是另一般景象,我不是当事人,却成了旁观者。面上笑容从来妩媚灿烂,我便是最不愿看到这一切,却还是要露出百无一疏的姿态。

可心中尖锐如无数只蚂蚁啃噬的感觉,着实难过,扰得我心烦气躁。这世间当真没有宽容的女子,所谓体恤识大体,无非是佯装可全盘接受,讨个顺耳风光的口碑罢了,终是幽怨难受,只能无声吞咽。

若是无爱还好,不过是与己无关态度,若是有爱,怕是连假装都很难做到,我却还能笑得这般自然而然,真是匪夷所思。

倒是凤宜玶,见到那面石屏之后,眉角微蹙,调转视线,朝我这边望过来。我只笑笑,拿起酒杯,轻啜一口,品其中滋味,如何从口中滑落心间,辛辣的让人不安。

华韶嫄也有前来,今日一身桃红,愈显得娇艳可人,因为上次点曲一事惹得不堪,这次再见我,却仍旧热络,并不见生分。若说是因为看不出破绽所在,勉强说通,可若是觉得与我无关,便是不能让我信服。

华韶嫄不比华瑞莹,那般城府心思,并不会浅,怕是就算她得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确信便是我下的手脚,也一定会心里寻思,他日如何扳倒我,报了一箭之仇。她越是毫无间隙,我越是会更加盯紧她。

父亲也在席间,从始至终,十分安静,华翌晨与乔晓月亦在,便是连凤云深与哥哥,也在当场。华家目前之势,父亲还算识体,与哥哥也有几句客套,多半也是看着凤云深的面子。

你来我往,熟稔之人方才交头接耳,台上歌舞升平,透过穿梭纷繁的舞女裙摆之间,我只看到凤宜玶的眼色,忽明忽暗,幽幽寂寂,人情所在,溢出言表。

那身侧的宁王妃,也是贤淑安静之人,两人交谈极少,偶尔她伸手为凤宜玶布菜,说上几句,便端坐看着台上歌舞,漫不经心。我瞥眼撩过乔晓月,见她时不时侧眼去看向哥哥方向,半是胆怯,半是期待,我却始终没有心生不忍。

这世间之理,不过都是上天注定,便是注定她不能与哥哥结为婚姻,他们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各走各,似乎更好。哥哥从不东张西望一眼,细心照顾他身侧的凤云深。怀孕六月有余,肚腹便便, 那种流露出的幸福满足,与乔晓月脸上的木然幽怨,对比鲜明。

歌舞刚罢,凤御煊看一眼台下,轻声道:“朕听闻皇后所言,姚相膝下还有一女,静美贤淑,才思绝然,如今也已过了二八年华,姚相难道至今还没有看中的高门大户子弟?”

姚相闻言起身,撩摆跪拜:“微臣甚为小女之事愁心,还望皇上代为定夺。”

凤御煊嘴角轻微上扬,眼色仍旧深幽无底,却有一道极快的寒光乍然闪过,面上始终冷清淡薄。我心下里一怔,似乎知晓他手段,难道是…

“见皇后这般德惠冲怀,贤淑恭顺,想来姚冲教女十分有方,幺女自然也是人上之人,这般女子,不可轻易许了普通人家,若不是尊极而处,朕还颇为顾虑。”

见凤御煊这般道,姚冲面露喜悦,却似乎压在心头,挑了眉毛,仿若心知肚明,只静等皇帝下文,脱口而出。

父亲蹙眉,眼光微凉,探望我这一处,似乎颇为担忧。华家明明三女入宫,也未见动摇那姚氏一分半毫,若是皇上这次再亲许他一门高亲,华家何日方能出头?恰好同为朝官,又同有女儿入宫,事事总会心有比较,嘴不能说,却一定会心有所想。

“之前永州侯郑栓还在为朕薄了他颜面,私许了云深而心有所结,朕便应了他再许他一门亲事,想来想去,就姚相幺女可配得,你看如何?”

姚冲俯身,将腰弯的更深,双手作揖,再次一头触地,似乎颇为满意,高声道:“皇上高抬姚冲,永州侯一门亲事,似乎高攀,就怕…”

我心中轻笑,这姚冲老贼,得了便宜,竟还卖乖,也不愿立即让大家看出他算盘,又来欲罢还休。

“姚相不必担忧,朕已问过永州侯意见,他对于姚相之女颇为满意呢,只等朕问你个答复。”

姚冲一拜再拜:“微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

这一局已定,大家心头各有滋味,父亲面上掠过一丝僵硬神色,应是对姚冲这次人上人的婚配,妒忌十分。心念着这等好事,如何也是他这皇帝身边挑中扶植的囊中物,竟成了姚冲这等叛臣的美事,心中难免不爽,也想不通顺。

凤宜玶闻言,并无任何反应,只是微微垂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姚家姿态,俨然受宠,若说凤御煊准备下手,说来无人能信。

这一步走的极好,要除什么人,就看怎么将它一步步绕入圈套,姚冲幺女嫁入永州侯之府,日后便多了一个借口,况且这借口非同一般,一旦流传,便再无回头之路,只有死路一条。

想必姚冲还不知道凤御煊心怀着什么目的,就算算出皇上有意压制姚家权势之盛,也绝不会是当下,足够他耐心等到姚氏怀胎生子,也好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让他野心得逞。

于是,他必须不断攀搭笼络权贵,那独得凤宜玶割舍的最富五城,又逢封地最大诸侯的永州侯,便是姚冲心中最大的那一个算盘。如今凤御煊想主动成全,姚冲自然喜出望外,只觉得得来毫不费功夫,只手撑天之日应是不远矣。

我多喝几杯,头晕脚轻,借故出了殿堂,到外面吹吹凉风。

“娘娘,您喝这么多酒是作何,小心身子不爽。”邀月喃喃,用手上帕子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暑日难熬,便是到了夜晚,也只是稍有凉爽,我喝了酒,便更觉得浑身发热,只觉得像是吞火入腹,焦灼肚腹,却发不出汗来,憋得人不大舒服。

我倚在柱边,伸手拂上脸颊,也觉得火热:“邀月,我的脸是不是红了?”

邀月探过身,仔细看看,点头道:“娘娘的脸色红润极了,像是涂了胭脂一般,还挺好看。娘娘,奴婢发现,您一醉酒,就特别爱笑,笑的比平时都要妩媚风韵,说不出来的媚态,看了让人酥骨。”

我轻笑出声,伸手点了邀月额头:“你这婢子,说出话来,就似好色男儿,还酥骨,这等话也说得。”

经我这一说,邀月有些羞涩,急急道:“娘娘不信您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邀月可没信口胡说。”

“笑,总比哭要好,不是吗?”

邀月还不等接话,目光隔着我望向远处,到口的话吞了回去,遂俯身拜礼:“宁王千安。”

我闻言,并未回头,只是笑着交待邀月:“我口喝了,给我拿一杯凉茶过来。”

邀月点头:“奴婢这就去,娘娘请稍等片刻。”说完一转身,离开了。

我依旧没有回头,倚在柱边,轻声开口:“宁王这会儿也是出来吹风解酒的吗?”

凤宜玶几步上前,转过我面前,一双眼仍旧波澜不惊,清浅宁静:“蓅姜,你当日要走我的字,便是因为送与皇后?”

我笑笑,点头:“宁王不愿吗?”

凤宜玶不答反问:“蓅姜,你应该是有所了解了之后,方才这般所为的吧?”

我轻声一笑,身软如泥,有些站不稳当,只好伸手扶住栏杆,微微倾身,离他极近,需仰着头才可与他对视:“如何?你觉得我利用了你吗?”

“蓅姜…”我不等他说完,径直开口:“宁王,我与她,你也只可选一个帮,你当你们有多年

情分可顾,我也能理解,毕竟你我并无多少相处,你肯帮她,我亦不怪你。”

不胜酒力,愈发觉得身体里的那股火,不断窜高,身子如湖边苇草,仿若风一吹,我便无法控制的左右摇摆。手刚松开栏杆,还未曾迈出一步,便往前踉跄,我慌乱,生怕与他有什么接触,急急去抓旁边栏杆,身体极快向着那一边倾去。

凤宜玶眼疾手快,伸手拉我胳膊,怕我受伤,我却是下意识挣脱,如是结结实实的撞上那栏杆,微弱呻 吟,溢出我口。

他梗在当初,手还是被我挣开时候的姿态,突兀至极,面上已无笑容,蹙起剑眉,一双眼幽寂孤然的让人心寒。

我坐在鹅颈椅上,将头往后仰起,摇摇晃晃,无法自持。笑依旧是笑,只会愈发灿烂妖娆,我虽然喝多,心知头脑依旧清楚,对于面前这个俊秀淡薄的男人而言,不管设下哪一局,他都是绝对的输家,只要他心中对我还有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