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御煊本不愿,这也毕竟是他第一次生为人父,紧张的心情一定会有,只不过他不愿表现,就如我所知,这个男人每每沉默,微微蹙头,便是心里在琢磨事情,抑或是有些慌了。
“不必了,我一会遣人将东西带过来,就在侧间里先处理一下,蓅姜不必担心。”
我勉强扯起嘴角,一阵收缩的疼,侵袭而来,我一动,邀月便知晓意思,扶我腰身,准备帮我换个方向。
“让朕来。”凤御煊上前,一手拖住我后颈处,一手轻柔揽住我的腰身,微慢的轻轻移动我的身子,唯恐动作差池了,扯我疼痛。不知是不是孩子临世,压迫我血脉的缘故,双腿麻痛,有肿胀冰冷感,用手去碰,连感觉都变得不那么清晰。犹是等到起身小解之时,两腿间如同隔了一块厚重东西吊着,腿虚难立,连并合都困难。躺时虽然也觉背脊负重而痛,若是站立之时才方知更痛,俨然若抻拉断裂般的疼,我起身只能弓腰,手扶两旁人,借力支持一会儿时间。
就如此,差不多半日的光景就持续这般状况,还未至夜里,已然整个人力竭而瘫。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感觉似乎有一注热流冲出体外,我控制不住,赶紧唤邀月过来。
“我是不是流血了,好像有东西流出来了。”
邀月掀了被子,解开我裤子,用干净的白棉布伸入下面去擦,拿到光明处一看,果然是一片浅红色,并不是血液,而是血水。
邀月顿时有些慌,抬头看看我,颤音道:“娘娘,是血,您出血了。”
“快去找许绍。”
邀月连响都没响,拿着手中带血的白色棉布冲了出去。
许绍和凤御煊很快便从隔壁侧间赶了过来,因为太医不能负责接产,只得赶紧给我把脉,查看我现在的状况。“娘娘胎动起伏颇大,不出意外应该是临产前的征兆,胎水已破,快去将产婆招来。”
清荷闻言,点了点头,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疼痛尚浅,心下里觉得,似乎并非临产前的征兆。我抬头望向许绍:“太医,本宫并非十分疼痛,而且阵痛的时间间隔很长,当真是要生产了?”
许绍微微点头:“破了胎水,娘娘差不多六个时辰内就会生产了。”话音刚落,帘子被掀起,撩得颇急,叮当作响,轻脆却也杂乱无章。然后是一行步伐急促的人,鱼贯而入,随身带了东西,一进屋子,俯身拜了拜,便挤到我床前。
我有些恐惧,身子往里让了让,见那中年女子满脸笑意,伸手揽我:“娘娘莫怕,生孩子这等事情就只是疼那么一时半会,等生出孩子来,那种乐和劲儿就甭提了,让老奴来帮娘娘顺利产下皇子皇孙。”
那产婆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朝旁边全神注视我的凤御煊叩拜:“皇上,产房晦气污浊,不是您待的地方,这里交给老奴,皇上请移驾前厅处,若是有了消息,老奴自当第一个像皇上报喜。”
“竟是些胡话。”凤御煊显然有些不悦,一双冰冷厉眼盯着眼前垂头而跪的老妇人道:“娘娘生产,为朕生养子嗣,哪里是什么晦气污浊之事,何处来的胡说八道。”
产婆听闻皇上愠怒,头垂的更深,像是已经贴了地面,啜啜而答:“老奴失言,请皇上饶命。可女子生产,产房的确是男人禁忌之处,还望皇上能体谅,移驾他处。”
凤御煊始终负手立在我床头处,疲倦的很,几日的熬夜商讨军事大计,又因着我临产,陪了我两夜。此刻的他,脸色如雪玉微薄浅白,峰眉头角,微微弯折,像是缠着愁,缠着闷,而眉下那双寒亮锐利的眼,一如往常,幽深静寂,仿若月下深海,黝黑之中,总似浮着一道广垠的亮光,激荡,浅浪轻声。
他看向我,静静而立,似乎在等我开口,那一瞬,我感觉到,我的任性就算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同,至少能得到他的准许,就值得我慰藉。酸涩感充斥内心里每个角落,像是顺着血管,直直流淌到心房之中,那里是我最柔软脆弱的地方,藏了奢念,野心,善良,也有我对凤御煊微弱的爱情,如薄烛浅火,瞬间极其明亮,照亮了周遭所有的黑暗。
视线相交,一道暖,入目而温,入心而颤,入念而乱。曾经很多次,我以为碧瓦金墙,里面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我头顶的树,冠遮漫天,我欲争天景,必盘树讨生。有所有女子该有的妩媚娇柔,带着三分真七分伪,周旋于前后,无时无刻不在衡量,如何在后宫三千佳丽之中独得朝露之恩,如何排除异己,如何前路无忧。于是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自认那是宫闱深庭的点缀,开时耀眼夺目,转眼就破败不堪,尘灰一片。
可此时此刻,我边临痛楚,不愿身侧只有陌生脸孔,伴我人生中第一次生产。脆弱也好,懦弱也罢,我当真想开口留他下来,我眼色愈发温软,只想着不必开口,他就能懂。却未料旁边的许绍,淡淡拜道:“皇上,的确有产婆这种说法,您与微臣去前厅稍侯,不必多时,娘娘自可产下皇嗣。”
房间里极其安静,人人皆跪在地上,惶惶不安,生怕那多嘴的产婆说错一句,跟着惹上杀身之祸,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直到许绍的话音落下,又寂静下来。凤御煊保持一个姿势,站在前边,深深看我,似乎非要执拗的等到我开口。
“皇上,娘娘所处尴尬,还望皇上体谅。”许绍再拜,又缓缓道:“那微臣先去外面前厅候着了。”说完看我一眼,神色复杂,转身掀了水晶帘子出了去。
腹部疼痛感又愈发清晰,坠坠涨极,一道感知清晰的疼,从腹中直穿两腿之间,骄热而灼,我生生忍下,眉毛轻蹙。轻咬嘴唇,想了半晌,衡量左右,终究选择开口,可却闻前方那人先于我,轻缓而悠长的唤了声:“蓅姜莫怕…”
我闻言,竟是笑了,除了哥哥,许多年之后,竟也有人与我说出这同一句话来。疼痛纠缠着苦涩,泛上我嘴角,勉强道:“皇上先去外厅等候,莫要破了规矩,将来也会是麻烦。”
凤御煊嘴角动了动,似乎有话欲出口,但最终还是隐忍,吞了回去。
产婆脱去我下身衣物,凭着经验检查了一番,我本就厌恶别人触碰我身体,左右闪躲,却被那产婆按了个正着,一张满是皱褶的笑脸,看起来并不舒服:“老奴为娘娘略微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开宫了。这样才知道皇子皇孙何时能降临人世,娘娘莫怕。”
说不怕是假,这宫里明着暗着,派系根结,就是算也怕来不及那么多时间,出了天仃这种事,想让我安安稳稳的过着日子,怕是天愿而我难愿。她让我分大双腿,仔细瞧了又瞧,我感知下身一凉,似乎有东西再碰,厉声叱喝:“收回你的手。”那老奴被吓了一跳,忙不迭收回手,抬眼看我,十分委屈:“娘娘若是如此,可让老奴如何是好。”
我气息危急,扯回丝被,大声喊:“邀月,清荷。”
邀月正在忙事情,听我在唤,急急忙忙进了来:“娘娘,怎么了?”
我示意邀月上前,耳语一番,邀月点点头。那产婆斜着眼瞄了几下,让我愈发觉得可疑。
邀月上前,与那产婆道:“请您移驾外面厅室,净手,换衣,您要什么东西,尽管吩咐刘东,让他给您备新的来。”
那老奴似乎不懂,忙不迭道:“娘娘不必担心,那些东西老奴平时都有备足,不必再重新麻烦了。”
我侧过头看她:“本宫产子,自当备用皇家的东西,你下去吧,动作尽快。”
过了半晌,三名产婆去而复归,都是一身干净的白色麻布料袍子,半长袖,露出半只胳膊出来。刘东上前,细细与我说了个清楚,我点头,望向那三人:“你们都过来帮予本宫看看,现在状况如何了?”
几人上前,看查,邀月与清荷也上前监视一举一动,原本那敢说敢做的婆子扭了头看我意思,我目色温润,想必她心里清楚一二,顿了顿没敢言语,而是转过了头,继续帮我检查。
此时已入午夜,我实在困顿,一连三日,我几乎被临产折腾的根本无睡,再加上不曾进过半颗米,整个人昏昏沉沉。婆子们看了又看,最终告知我,开宫还未到生产的时候,还要再等等。于是所有人出去,只留邀月刘东清荷三人在屋子里守着。晕光灯光,迷蒙昏暗,我不知不觉的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似乎有种极其尖锐的疼,从腹中如铁钩剜肉一般,扯得我乍然从梦里醒来,我一动,下身一股热流,充斥腿间。腰酸涨如坠石,椎骨也跟着刺痛,只那一霎半刻的功夫,我已是衣裳全透。
“邀月,快,快招产婆。”
邀月也是正在瞌睡,闻言蹦了起来,冲出门外。
刘东赶紧扶我半起身,用帕子给我擦汗。嘴边喃喃道:“娘娘莫怕,保佑娘娘平安无事,皇嗣安稳。”
等婆子们鱼贯而入,刘东就被邀月唤了出去,说是皇上在招。三个人七手八脚撩开丝被,细细检查一番,扭过头急急吩咐:“快去烧水,娘娘这是要生了。”
邀月和清荷并不敢离开,只是草草吩咐其他宫女去办事,自己则留下来监视三个产婆。
“开宫开到要求了,这是要生了,娘娘只管使劲儿,有多大劲儿就用多大劲儿。”
我满头是汗,感觉疼痛鲜明而急迫,如巨浪迎头,似乎准备将我生生吞没。
“娘娘用力,用力啊。”产婆催促,我竭尽气力,欲将体内的坠胀推挤而出。产婆们大力扒开我的腿,跟着腹中宫缩的频率下了力度往下推,可腹中的孩子就似硕根牢实一般,我不觉得他在动,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是没有半分效用。无数次的催促,无数次禀力,直到皮肤被拉扯的潮红刺痛,下身肿胀烧灼,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蛰痛了眼珠,我双手反缠住床上的丝被,勒的一双手惨白无血色。一阵巨大的缩痛,向我袭来,我无力反抗,像是被拎出水面的鱼,只剩张口喘气,奄奄一息。
那样一种折磨,我此生难忘,人的肉身对于感知如此鲜明,然后又极具忍耐力的承担,身体发肤,每一寸,都饱受煎熬,无一不疼。我实在力脱,无论三个婆子如何喊叫催促,我再提不起力,任腹中翻江倒海,唯一的反应,便是疼到浑身颤抖,汗湿了头发,粘腻在脸上,脖子上。我无以言表这种感觉,从里往外的疼痛,像是生出一把钝而厚实的刀刃,刺穿,剜搅,无所不用其极,仿佛里面已经血肉模糊,不堪再看。
知觉如抽丝般,慢慢从身体里被带走,吵杂声愈发的远,我一再的疼,身子沉重,一沉无底。
然后似乎有汤水被灌入口中,我所剩无几的理智,突然警声大作,已流到喉咙处的液体被我极力的呕出,我睁眼,并未看清何人在喂我喝,聚集力气,挥向那人的手。那人不防,手中瓷碗翻落,温热的液体泼了我一脸。
“娘娘,奴才是刘东,您睁眼看看,奴才是刘东。”我眼前一片刺眼白亮,眨了又眨,视线方才减慢清晰。
“娘娘,您喝点蜜水吧,那帮婆子们说您没有力气,皇嗣生不下来,您稍微喝点,也好有些力气才是。”
于是让邀月又端了一碗过来,帮我轻轻擦拭脸颊:“喝一点也好,娘娘。”
“婆子们呢?”我声音微弱,需要刘东覆过身子才能听得清楚。
“先出去了,娘娘刚刚昏厥了。”
我简单喝了几口蜜水,开始闭目养神,腹中疼痛并非减弱,似乎准备撑破肚皮般,只觉得他不断涨大,我愈发觉得难受,疼得我呻吟溢出口,断断续续,身子绷紧如弦,哪怕一碰,就会弹断一般。
待我再望向窗外,外面已然天亮,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外面定是张灯结彩,一片喜色欢歌,我躺在兰宸殿的帐帷之中,痛不欲生,生死未卜。
“那皇上呢?”我未收回眼,恹恹而问。
“皇上皇后在外面候着,还有宁王,宁王妃,临平公主,就连驸马爷也来了。”
我嘴角带了笑,淡淡道:“我想见到哥哥。”
“娘娘,这可不可,驸马爷焉能入嫔妃生产时的内帐。”刘东想了想,看我目光清浅,并无精神,又开口问:“娘娘,那奴才去跟皇上说一声?皇上这一夜未曾合眼,等的也十分辛苦。”
我摇摇头,开口道:“唤许绍吧,如果再不生出孩子,怕是我与孩子一个都留不下。”
“奴才知道。”刘东赶紧弯腰退下。
不多时,许绍被带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人,那人迫不及待,疾步踱到床前,话一出口,漏了心思。
“蓅姜,你可还好?”
我勉强扯出一道笑容:“还活着。”
“莫要乱说。”他俯下身,一张玉雕般白皙的脸靠了过来:“安心生子,我等着。”
“皇上您可否移驾…”许绍的话还未说完,凤御煊毫无预警的发了脾气:“你尽管给娘娘把脉,其他闲事,休得多管。”
“许绍,给本宫下针灸吧,临盆之日已过两日,本宫继续等下去,怕是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怕是再没有力气了。”
许绍也是同意我的说法,这四日以来,我竭尽全力撑到今日,若是再拖下去,只会越发的情况危急。
“那臣下针了。”
针过半刻,起了作用,疼痛如潮,从腹部蔓延浑身各处,四肢百骸,无一幸免,宫缩有力而频繁,收缩着那张薄如窗纸般的某个器官,钝灼的疼,一刻也不放松。许绍退到玉屏之后,等待就诊。我被团团产婆围住,只有床头空隙,可见坐在我身侧的凤御煊,死死握住他的手,素手净白,骨节清晰而嶙峋,每每用力,泛出淡淡青色就似快要崩断。
痛,怎么会有这般的痛,一点一滴的从体内渗透出来,剧烈的缠绕着我,扼住我的身体,剧烈的颤抖,满头满脸的汗水,腹中的巨大似乎正从狭小的通道里慢慢往外推动,每动一厘一毫,就似会留下一道血印,磨出深重的伤口,让我不断战栗,连呼吸都困难。
开始只是浅浅的呻吟,直到迫临到两腿之间,我在无法忍受极致的疼痛,发出声来。只觉得似乎要撕裂我的身体一般,不断涨大,不断灼痛,那里的每一寸皮肤都绷的极紧,有一种,慢慢被扯断,慢慢分裂的剧痛。
我再不能承受,不管腹中的孩子是不是几欲挣脱出我身体,只觉得陷入一团云里雾里的绵软之中,虚无缥缈。
“蓅姜,蓅姜…”那声音很远,我已然飘得更远了。
很多声音在耳边反复,我听不清楚,只觉得闹哄哄一片。
“蓅姜,蓅姜…”只有这一声,就似就存于我内心之中的某种印记,不断清晰,不断放大。我努力去识,那人究竟是谁?
“蓅姜,蓅姜…”
我昏昏而醒,不知道被呼唤了多少次,仿如被扯了线的风筝,由远及近,慢慢拉回原位。我睁眼,看见凤御煊的脸,脸色焦急,失了方寸。
“你睁眼看着我,看着我。”有一只手拂过我的脸,轻声道:“你已许我,不可躲,便是死,也要由我说了算。”
我真想笑,可是我已经无法笑出来了,有时候,笑容的存在并非因为喜悦,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悲极而笑。如果有人肯如此贪恋我,需要我,与我,那是一种庆幸,太多的否定与疏离,人世间的这一遭,我已走的太累了。从无可触手即得的感情,唯有哥哥一人,可他仍旧需要我兼顾。总想找到一颗可依可靠的树,能百年不动,不朽不烂,遮风挡雨,这美好的梦不是怀春少女的期许,那是我从小以来,最渴望得到的被需要。因为被需要,人才能懂得,原来人之价值,不单只有自己评说,也需要他人承认,于是,才有了幸福,有了情爱。
“你要坚持下来,我封你为妃,我如你所愿,蓅姜,你听到没有。”
笑容如水,终在我嘴角形成淡淡一个轮廓,那么复杂,那么深刻,此时此刻,这微笑融了我多少辛酸坎坷,多少悲欢惨烈。一行清泪,滑过我的脸,如一道火,直直烫到我心里去,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记事起,我便很少哭了,我只会笑,我以为我只能笑,原来,我还会哭。
“我懂…”凤御煊淡淡一声,薄唇落下,落在那道灼热的泪上,慢慢化了,化成一道虹,光彩夺目。
因为针灸催产的效用,宫缩的剧烈,胎儿的不断移动已非我自身能控制,最终滑到最下方,卡住不动。我实在无法忍受住没有尽头的疼痛,奄奄一息,只得最后在产婆们的催促下,禀足气力,迸发而出。
狭小的出口,硕大的婴儿,皮肤的柔软弹性,已是边临极限,下身就似用火烧,用刀割的疼痛,我似乎感到了扯裂皮肤的那种疼,就像撕裂整个身体。
“娘娘,用力,已经出来头部了,用力。”
最后一搏,拼尽全力,身下如不断断裂的风筝线,砰然弹开,所有的疼,灼,集中于那一点,我浑身颤抖,再挺住半分,死死攥住凤御煊的手,就想要折断它一样。一股力道,从体内迫力推出,随之一股温热的液体,巨大的肿胀终于挤出体外,下身一空,疼感如潮水漫过海滩,只留下一层层渐进的余波,还留有痕迹。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个小公主。”
婴儿被抱过,他接过来,似乎有些颤抖,我看了一眼,青紫的嘴唇,呼吸很微弱。凤御煊赶紧唤来许绍看诊,一番诊治,他据实以告:“小公主先天心肺发育不足,需精心照顾,后天里慢慢恢复。”
凤御煊脸色一滞,沧桑神色可辨,只是没有看我,幽幽道:“朕的长女,必是康泰平安,以后就唤她,长生。”
49.羸弱
长生是她的乳名,那是凤御煊对她的期望,一如我,对于自己怀胎十月的宝贝来说,我不仅要让她长生,还要予她多福。
如此瘦小的一个孩子,襁褓之中,连哭都微弱,像一只溺水的小猫,惹人心疼。我们母女并躺在床上,人皆退尽,就连凤御煊也因为除夕的晚宴而先行一步。
入夜时分,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远处不时传来鞭炮声响,歌舞鸣乐,只有这温暖帐间才是我幸福之天地。如此近距离看着她,全然没有陌生,就似那十月以来,我就是如此,日日与她相对,她安睡乖巧,让我的心都跟着缓缓落回原处。
我身子尚未恢复,可仍旧侧过身,顾不得尾椎骨疼痛,伸出手,来回轻轻的摩挲她的脸。那种满溢于内心的喜悦和安慰,胜于言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就似身后那些争风吃醋,你死我活从此都不曾会在夺取我半分心思,我只愿守着她,岁月静好。
我很乏力,疲倦,可我仍旧不想睡,不想错过她嘟嘴的瞬间,想仔细分析她的眉目,到底哪里像我多一些。
看来看去,发现长生终究还是像他父亲多一些,长长的眼,弯弯的睫毛,鼻子小巧而挺,有一张单薄的嘴。想必凤御煊也是极其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抱着不愿放手,他说:“长生面貌像我,不过,那神态,像极了你。”
我想起这句话,看着她也会笑出来,天下父母心,自己的子女都是最好的。只是长生淡紫的嘴唇时刻提醒着我,未能给予她一副健康的身体,那是我此生都无法补偿的遗憾。从为人父母开始,那颗心,已经有了重量,时时不能放下,唯有看着她一日日健康长大,女儿风华,璨如繁花,我才能稍作安心。
除夕的晚宴一直持续很久,室内的炉火正旺,衬着满室的橘色晕光,正是酣睡的时光。乳娘给长生喂过奶之后她就一直睡着,我把母亲给她做的里衣穿了上去,还有金质的长生锁,红色柔软的布料,包裹着玉雕一般的娃娃,好生讨喜。
凤御煊来时,我抱着长生,已经睡了。也许是多日不曾休息,我并无发觉有人靠近,直到他伸手抱起长生,我臂下一空,乍然醒来。
凤御煊一身橙黄色刺眼龙袍还未来得及换下,带着头顶那顶金冠流苏,冷俊的脸上方才有了笑。见我睁眼,似乎有些尴尬,忙解释道:“我来看看你们母女。”
我困顿不堪,浅笑于口,淡淡道:“皇上也跟着熬了几夜了,初三是临平公主的大婚,您还是好好休息,不然累坏了身子,那可糟糕。”
凤御煊笑笑,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自己动手解掉头上金冠,又去解龙袍上的绳结,我一愣,支起上身,定定看他:“您这是…”
房间里炉火正旺,温热感溢满整个房间,凤御煊脱得只剩金黄色柔缎里衣,稳稳坐在我床边,黝黑雪亮的眼看了看我,看了看熟睡的长生,慢慢道:“终有今日可让我安稳睡个好觉,明日不必早朝,可以睡得晚些。”
我们安静的躺在床上,只留一盏微弱灯烛,晃晃间,听见他轻声问我:“蓅姜生长生的时候可有怕过?”
我点头,望着帐顶艳色红绡,水晶流苏,从心里往外的感慨:“怕过,生怕过不了这关,单单这人世间留下长生一人,就算万千宠爱,仍不如慈母暖怀。”
凤御煊听了半晌,方才缓缓而言:“我也怕过,怕你只能将长生留给我。”我心有一滞,还未等张嘴说话,只听他接着道:“你曾说过,人皆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今日我深深体会,这世间也有例外,蓅姜的这一句,着实错了,对于一些人来说,某些人不可替代。”
我细细品味他的这一番话,却感知被他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我的,长生躺在我们中间,这一切太过安宁,太过美好。
女人的一生,不管曾经多么风生水起,抑或是坎坷迂回,哪怕只是布满了荆棘,走的一路沧桑一路血色,也能在这一刻,等到最大的满足,我亦然。
可惜,事与愿违,夜深时分,我听闻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极小,极浅,等我醒来才发现,是长生在哭,嘴唇青紫,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顿时急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竖直抱起她,轻抚她后背。
也许是因为她身体太虚弱,或是真的如许绍所说,心肺的功能发育并不够健全,她连哭都气力不足,许是因为哭的太过用力,已然有些窒息。我一系列的动作惊醒了另一端睡着的凤御煊,他朦胧睁眼,一见是长生除了状况,翻身起来床,大喊福公公。
“福来,福来。”
福来候在外面,一听到召唤,忙不迭的往里跑。
“快去招许绍,快去,快。”福公公转过身,扭动肥胖的身子窜了出去。
我继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乎哭声渐消,我慢慢让她躺在我臂弯里,用手轻抚她胸口,她越是哭声小,越是气色有所好转。等到许绍来,她已经基本不哭了,嘴唇的青紫稍有退落,面上看上去,总是一副病恹恹的表象。
许绍的说辞还是那一套,他心知,我心知,凤御煊也心知。
我又想起那次许绍与凤御煊在我昏睡窗前的一番对话,心愈发沉落。我的确是对他心存芥蒂,于是让许绍借此机会试探凤御煊的口风。他不欲让许绍讲真相告诉我,或许是怕我乱了阵脚,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长生如此地步,且不说我身为母亲看的心如刀割,就算是在他眼里,骨血亲情,我不信此时此景下,他对姚氏没有半分怨恨。而我此刻心中的刻骨之恨,就如一根坚韧丝线,从心肝软肉细细密密穿过,穿出尖锐的疼,哪怕是一呼一吸之间,也是拉扯着流出血,拽下肉。
一时间,只怕老天未能给我足够时间,让我亲手将这满腔怨怼一点一滴的予她礼尚往来。若是不能如愿,我宁不往生,魂魄不散,纠缠在这红墙碧瓦之间,缠得那人同下阴间地狱十八层。
一只手暖热,拍在我肩膀,就像是一座无声的山,如此沉重。我再抬头之际,竟是满眼朦胧,脸颊边的冰凉湿意,深入肌肤纹理。
到底有多久,这双眼里在没有一丝阴晦的颜色,全然是笑,仿若开天辟地之际,我便是带着这样的笑降临人世间。可如今,长生变成我的软肋,无论多坚硬冰冷的围墙,仍旧阻挡不了做母亲的一片爱子之心。
看着许绍细长的银针穿过长生细嫩莹白的皮肤,就似穿透我心头尖上软肉,即便下手再轻,就算长生没有哭泣,我仍旧疼的厉害,手不知不觉握成拳,越握越紧,指甲磕出的血印,丝毫抵不过我内心曲折婉转的疼痛,恨不得所有病痛难过都由我来承担,就算死,又能如何?死得其所,为了我的孩子,连死,我都愿意。
“蓅姜…”凤御煊的话终是如破弦残曲,戛然而止,连余音都不曾留下。手指掠过我脸颊,我从未用今日这种眼光看着他过,我如此清晰,认真,不躲避,亦不虚假,只是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满眼怜惜疼痛的男人。
他是我顶天立地的夫君,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尊贵天子,亦是床上,幼小无助的病儿的生生父亲。他至高无上,他主宰天下苍生,曾经为我所依,如今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骄傲苦楚无助,毫无所为。
是的,他不能动姚氏,不管他曾经多次试探我的意图,亦或者是已经对姚氏一族疑虑在心,动心除灭,可此时,他仍旧不能轻举妄动。
小不忍则乱大谋,与他来说,长生是长女,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全天下最珍贵的东西,为他大爱,为他珍视,可也毕竟只是天下间的一人,一物,抵不过这天下江山,更无法凌驾于天下之上。
这正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因为所求不同,所见也定是不同。于是女人比男人更心软,正因为在她们心中有更多割舍不下的东西,于是乎容易显得因小失大,只是由于当日死里活去的痛楚并不是他,那种感受,终其他一生也不会明了。
我不是蠢妇,不做无谓的发问或是以泪求怜,我甚至可以体谅他的矛盾与纠结,可我也时刻清楚的知道,这天下,比不过我怀胎十月的长生,即便是可设身处地的理解,却没有办法心悦诚服的接受。
修长的手指划过我脸颊,无限怜惜,我目光如水,望着床上的长生,胸腔里翻搅翻覆,原本柔软的心,不觉间已是渐慢坚硬如石,若是爱长生宁可付我生命之代价,那恨姚氏之心便直可延伸海枯石烂,终其我一生的念。
他揽我入怀,我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安静,冰冷的脸上,再没有笑容。
三日过去,我终日守着长生寸步不离,这世间应该没有还在吃奶之时,便开始服药的婴儿了吧。我亲手喂她吃药,她不喜,或是嫌汤药味道苦涩,吃进去便吐出,有时候会连奶水一起吐出。吃的不耐之时,还会哭,我最怕她哭,她一哭,情况会变得非常糟糕。
如她这般先天生来不足的孩子,需要静养,按时服药,许多年后,或许会康健如常人,许绍口中的或许,对于现下的我,是遥远而飘渺的期许,我们母女竟还要熬过多少年,才能熬得那出头之日。
从生产之日起,我从未睡过一日的安稳睡,每夜起四次,半个时辰的间隔去看看长生睡的好不好,有没有哭,又生怕夜里没有盖好被子,若是着凉生病,那便会让病情更加棘手。我终日心惊胆战,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不愿假以他人之手,必是亲力亲为。
初三是哥哥与临平的大婚之日,我因正处于坐蓐期,无法亲临大婚现场,遂留在兰宸殿照顾长生。公主的大婚与皇子的大婚不同,因为公主出嫁前一直住在宫里,于是迎亲的队伍必须从皇城的正道一路走个来回,从前到后,整一周的距离,吹桥弹唱,好不热闹。
我生怕这些吵闹的声音将长生吵醒,命刘东关了所有门窗,昏暗中细细看清长生的眉目唇角,几日过去,浮肿已经慢慢褪下,模样愈发像凤御煊,也是粉雕玉琢般的娃娃。
仔仔细细的想彻整个脉络联系,吉嫔被张允供出被指使偷窃我的病志录,再扯出陈荣,又拉出马德胜。姚氏灭陈氏一门,有理可循,陈荣一直潜伏在兰宸殿,多少事情都是经他的口,传达给姚氏,只等她将腌梅害我于绝地之后,陈荣这颗棋子显然也没有半分用处了,既然无用,也无需再留一口活的。
而马德胜是宫里的老太监,她放心用,自然有放心的理由,可为何张允口中供出的确是吉嫔呢?到底是谁在说谎?有心让我混淆是非,扭转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