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做过一次这样的梦,在九微即位当天,那么多年后他又一次入那梦境,宛若死了千百次。
“师父,他今日还是没有醒啊。”有人道。
有人唉声叹气,“你到底想不想他醒来?”
是过了很久,有人坐在他榻边,轻轻叫了他一声,“舅舅。”
他的迷雾散开,空荡荡的回廊下没有来人,也没有去人,空空荡荡。
他慢慢沉沉睡去,又慢慢缓缓醒来,身下是松软的榻,睁开眼是水藤绣的床幔和立在他床头的小药童。
“你可算醒了!”
“阿九呢?”他问出口又觉得可笑,改口道:“和我一块…”
“阿九姑娘刚服药睡着了。”小药童答道:“刚还来看你呢。”
“她怎么样了?如今在哪儿?”陆容城强撑起身,一抬眼沈青走了进来,不禁蹙眉:“是你救了我们?”
“是我倒霉。”沈青不开心的道:“原本以为离开了临山镇再不用遇到你们了,谁知道上个山还能捡到你们俩,当真的倒霉透了!”
陆容城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便又问:“阿九现下怎样?她在哪儿?”
“还行,比你醒的早,大多是些皮外伤,就是中了点毒。”沈青含糊道。
“什么叫中了点毒?什么毒?可解了?她未受别的伤吗?可细细检查了?”陆容城不放心,之前看九微奄奄一息,定是被折磨了许久,不待回答便一连问出了口。
沈青顿时黑脸竖了眉,“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该怎么医我还能不知道?我说中了点毒就是中了点毒!”
陆容城便无话可说,起身下榻道:“她在哪儿?我带她回京医治。”
沈青啧的冷笑,“这毒只有我沈青能解,有本事你就带走。”
陆容城便白着脸闭了嘴。
小药童带他去看九微。
九微睡在隔壁的小厢房中。
刚刚服药,如今睡的正香,攥着被子,眉头蹙得紧紧。脸上没有伤,脖子上的伤也好的剩下淡淡的一道疤,只脸色苍白憔悴,瘦了些。
陆容城坐在榻边看了半天,伸手熨平她的眉头,叹气道:“你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
九微动了动,被惊动的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陆容城收到半途的手,不清醒的叫了一声,“舅舅?”
陆容城却忽然问道:“你会原谅我吗?”
这一句话让九微猛地清醒过来,看着他半天,坐起身问:“舅舅没事了?”
她避而不答。
陆容城便不再继续问下去,点了点头,问她:“你可让沈青给你检查仔细了?哪里受伤了要说,中的毒可知是什么毒?”
九微摇头,“不知是什么毒,但沈青说不是太刁钻的毒,已在服药稳住了,说是要慢慢拔毒,需要些时日。”
陆容城应了一声,“能解便好,来日方长,我们慢慢养着。”
九微忽然抬头看他,问他,“舅舅…会陪我留在这儿吗?还是要回京?”
那眼神像极了小时候坐在石阶上等他时的模样,看的他心头酸酸楚楚,又安定平顺。
他伸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动了动却是没有抽出,他心中忽然就快活起来,难得笑道:“我不走,等你好了一起回京。”
九微一抬眼笑了,“当真?”
“当真。”陆容城握紧她的手,“我不走。”
窗外桂花正香,线线甜香。
他想,来日方长,他慢慢弥补,阿九总会原谅他的。
入冬的时节了,这山中桂花却开的晚,如今才开的一树。
陆容城没想到他们如今在的这处小山庄离京都竟有三四日的路程,偏僻的与世隔绝。
沈青只道当日是带着小药童去采药才捡的他与九微,这才带了回来,他特意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是为了避开他们皇亲贵族,却还是遇到了,当真是倒霉。
九微的身子时好时坏,总是不见大好,陆容城回京的打算便一日日搁置了下来,他倒是并不急,京都中几乎全是他的人,玄衣即位已定,沈宴也已吩咐除掉了,陆青云又在京中,不会出什么乱子。
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他的人早便找来了。
便也不急着出山庄,也是怕九微多心,因他有一日想送信出山庄被九微得知,她以为他要离开,担心了几日。
她如今倒像是小时候了,离不开他。
这很好。
他很喜欢。
九微似乎很喜欢这山中金桂,总是拉着小药童在树下捡桂花。
他甚至开始打算,若是九微喜欢这里,等到她换回身子,重登帝位,便将这里收了建起行宫,等她空闲的时候再一同来住几天。
说与九微听的时候,九微有些惊讶,问道:“舅舅不是打算让玄衣即位吗?”
陆容城替她拨下鬓间的碎桂花,道:“他只是暂时代替你几日,等你好了,这些还是你的。”
九微低头问:“舅舅不想自己做皇帝?”
这话她从前就想问,但一直不敢问。
陆容城手指一顿,摸了摸她的发道:“想,从少时到如今无一刻不想,所以这皇位上的人只能是你。”
九微不明白。
他指尖绕着她的发,慢慢道:“只有你是皇帝,我才会心甘情愿的做我的国舅。”
九微抬头看他。
他轻轻问她,“所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江山依旧是你的江山,你依旧是我的阿九。”
九微看着他,看着他,那句话便没有讲出口。
回不去了,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她早已不是他的阿九了。
这江山,也只能是她的江山。
他们在这山庄中一连休养了整整十五日,在第十五日的时候陆容城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他抱着九微滚下山涧时陆青云带人应该就在附近,即便是没有跟的过来,如今已经十五日了,我早便差小药童往周边的镇子送过信,告知他就在这里,怎么可能还未找来?
他在夜里想找小药童来问一问,院子里却四处不见人影,连沈青,都不见了。
寂静的夜里,山中风声呼啸,他竟听到了马蹄声,为数不少。
他心觉不好,急急去九微房中找她。
她刚入睡,陆容城轻轻唤醒她,抓过披风替她裹好道:“有些不对劲,我们先入山躲一躲,等明日再回来。”
拉着九微便往门外跑,却是晚了些。
大门外已被一群黑衣人围了住。
陆容城将九微护在身后,“谁派你们来的?”
风声肃肃。
有人从那黑衣人身后走出来,笑道:“是我亲自来接国舅回京的。”
那一排的黑衣人开弓上弦,领头一人恭敬道:“圣上要拿活的还是死的?”
“玄衣?”陆容城盯着他,他就站在黑衣人身后,笑吟吟的一双眉眼,“圣上?”眼睛扫过那一排羽箭,便知情况糟了。
玄衣笑吟吟道:“活的,我答应过阿姐要绕他一命。”眼睛落在陆容城身后的九微身上。
陆容城听到‘阿姐’两字,猛地回头看九微。
便听羽箭破风,铮得一声,他连反应都是不及,那箭便直中他右腿,疼的他脚下一虚,咚的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一抬头,仍是看九微,那眼神看的九微心头一颤——难以置信,百死都不愿信。
“阿九?”
又听铮铮两声,羽箭入肉闷响,直射在他的左腿和手臂。
他被带的双膝跪下,眼睛却自始至终看着九微,又喊她,“阿九?”
他在问她,在等她否认。
九微看玄衣还要挥手放箭,脱口便道:“够了!已经够了…”
陆容城的眼神一瞬之间暗如死灰,他仍在问:“阿九,阿九这些都是你在算计我?”
九微闭口不答。
玄衣扬声道:“阿姐可知舅父因国舅大人身受重伤吗?他强撑了这十几日,在来这儿的半路上病倒了。”
“什么?”九微快步上前。
陆容城先拉住她,却只扯住她的一丝袍角,如细风从他的手指间溜走,抓不住。
“沈宴他病倒了?现在呢?如何了?谁伤的他?你为何要让他来!”九微冲到玄衣跟前,一连的问。
就像陆容城当日问沈青,这些反应掩饰不住,装不出来。
玄衣笑眯眯的望她,“阿姐别急啊,舅父又不是我能拦下的,他如今就在临镇等着,找了大夫在。”
“沈青呢?”九微蹙眉道:“叫他去。”
“我可请不动沈药师。”玄衣道。
九微扬手夺下一人的马来,道:“我去。”翻身上马,刚攥住缰绳,忽听身后有人喊她。
“阿九!”
她回头看见陆容城跪在那里,血染重衣,望着她,看着她,那眼神让她不敢对视,低下头对玄衣道:“你答应过我,不伤他性命。”
“我答应过。”玄衣仰头对她笑,“阿姐放心去吧。”
九微想回头再看他,却又怕这一眼便不忍心,便狠心的一鞭子抽在马上,扬蹄而去。
他似乎又叫她,远了也就听不见了。
玄衣目送她远去,拍了拍手,一黑衣人压着一人过了来。
“你不是要送他最后一程吗?”玄衣道。
赵明岚穿过黑衣人,一步步走到陆容城眼前,“陆容城,你后悔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啊,这次是真的尾声,写的时候满心伤感,估摸着就只剩两三张了。
然后,我因为太悲伤了,悄没声的写了个新文,是洗澡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从名字到人物一下子冒出来了…名字叫《脏眼》女主叫蜜娘,你们感受一下…没有大纲,就当缓解一下心情用,不造你们喜欢不喜欢,喜欢就戳过来~不喜欢等我完结了开江湖坑~
※、一百一十二
“陆容城,你后悔了吗?”赵明岚低头望着他。
后悔了吗?他曾说过,这一生他虽有内疚,却从不后悔,这一刻他看着九微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什么都想不清了。
今天早上阿九还在树下捡桂花,慢慢的跟他说话。
说这桂花好香。说这山中真静。说要用桂花泡茶给他尝。
还说了什么?
他们这十几日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仿佛比从前那十几年都要多,但怎么就变成的如今这样?
“你还再看什么!”赵明岚忽然恼了,抓起他的衣襟道:“你以为她会回来救你?你做梦!这一切都是她和玄衣布下的局,就是为了除掉你!”她的手指在发抖,眼睛在发红,她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现在,百死尤深爱的男人,难过的要死。
替他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她是替身是棋子,如今他陆容城何尝不是。
报应,谁都逃不过的报应。
“陆容城,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赵明岚跪在他眼前,“你死心吧,你的阿九处心积虑恨不得你死,从在临山镇开始,不对,从你带她回宫将她软禁在身边开始,她就恨死了你。她在宫中中毒,是我干的,但你知道那毒药是谁给我的吗?”她抬手指向侍卫后的玄衣,“是他,他和你是阿九那时候就算计好了,故意中毒,只为了引你到临山镇,你果然心软上当了,你毫不犹豫的带她来。”
陆容城看着她,并没有表情,只是安安静静的听她说。
“你以为那次围攻你们的黑衣人是我的人吗?”赵明岚依旧指着玄衣,“是他的人,是九微的人,他们的后备军。马车也是九微自己跳下去的,我看着你奋不顾身,丝毫不做考虑的冲下车去救她,我看着你一步步走进圈套里,山洞里她救你,她回头,你以为是她舍不得你吗?”
陆容城听着她讲,讲往日里他以为阿九对他的感情,全是假的。
“她只是为了让你信任她,算计好的而已。”赵明岚道:“她背你逃出山洞,你以为是我在半路截下她抓了她吗?”她看着玄衣,玄衣把玩着一只羽箭,笑吟吟的往过来。
“是玄衣带走了她,是我救了你。”赵明岚苦笑,“可是你并不信我,我说不知道你不信,我说是我,你深信不疑。”那时她一心只想得到陆容城,以为玄衣是真的帮她,所以他说他带走九微,会好好替她出气,她是信的。是直到玄衣带着陆容城的人将她堵在楼下,她才发觉自己被骗了。
“你们真是演的好一出苦肉计。”赵明岚看着玄衣,恨不能将他活吞了。
玄衣转着手中的羽箭笑道:“我和阿姐可是费了好一番的心思呢,你以为和国舅虚情假意阿姐不恶心吗?”
虚情假意。
陆容城想过玄衣会耍心思,他那时有十足的把握将玄衣攥在掌心里,任他也翻不了天,但他独独算露了他会和阿九联手,九微会如此算计他…
“你那些大将可当真不好杀啊。”玄衣笑道:“若非有你的亲笔手信,得以得到那些大将的信任,我们怎样也寻不出法子除掉他们。”
陆容城胸腔里翻翻涌涌,他一直以为止戈被杀是沈宴安插在玄衣身边的眼线做的…是他低估了玄衣。
玄衣问他:“你知道你败在了哪里吗?你败在了太高估自己,太低估我了,你以为你写出那样一张纸条我就会自露马脚吗?”
那张写着杀的信笺。
“你,看了?”陆容城问。
“自然是看了。”玄衣耸肩,“我当时吓了一跳,可是一想你还需要我给陆青云带路去救你,怎会杀了我?不过是试探我而已,所以我就试了试,果然被我猜中了。”玄衣忍不住笑了笑,“不过后来你说要将皇位给我时,我确实是真情流露,我十分的感激你,也实在是十分的厌恶我舅父。”
陆容城跪坐在地上,半天半天,才哑着声音问:“这些…都是阿九故意安排好的?”
“是。”玄衣答的果断,“从中毒开始,引你出京,和你一起受伤,救你…以至于后来她假装被赵明岚擒住受伤,她可是真对自己下了狠手,那些伤可都是真的。”又道:“你难道从未怀疑过,这一切如此凑巧,阿姐怎么会那么轻易的落在赵明岚手里,最后还被两三个小毛贼给抓着引你出京威胁你落单,最后和你一同坠崖被沈青给救了?”
赵明岚笑了,“他怎么会怀疑他的阿九?”
是啊,他从不曾怀疑过阿九,那么少不经事,什么都不懂的阿九。
有一天,她竟有了如此的心机,算在了他身上。
那这十几日的相守,那些说出口的话…
他没有问出口,早已心知肚明。
“陆容城,我有过好几次想要告诉你别上当,但是我没有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她看着陆容城还是掉了眼泪,“因为我恨你,你对我那么绝情,在我心软想要告诉你,不要出城救九微时,你只问我她到底在哪儿。”她笑了,“那时候我想,这个人怎会如此绝情,那你就去吧,被你最爱的人算计利用。”
“陆容城,我那时说过你会后悔的。”赵明岚又问他,“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