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凤知微和华琼是女儿身,所以运粮队每次都会找理由安排一两个婆子方便凤知微,婆子几乎是被护卫拽过来的。
赫连铮已经将梅朵抱进了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由护卫给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看婆子过来,冷冷道:“进去给梅姨检查下身体,出来告诉我,记住,你看见的,从此给我烂在肚子里。”
婆子吓得一抖,赶紧应了钻进车里,半晌出来,面露怜悯之色,在赫连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赫连铮默然不语,挥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车辕上看天半晌,转身进了车厢。
梅朵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躺在那里,疯狂的神情已经安静了下来,看见赫连铮,她竟然还笑了笑。
随即她张开双臂,对着赫连铮,轻轻道:“阿札…阿札…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突然看见你,我要疯了…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连铮看着她憔悴的气色,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将自己包扎好的手臂递过去,勉强笑道:“没事,小伤。”
梅朵抚摸着他白布包扎的伤口,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半晌她轻轻道:“阿札…不是你,不是你是么?你是我从小养大的,你没有这样比豺狗还恶毒的心!”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艰难的道:“梅姨…这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梅朵立即激动起来,挣扎着坐起身子就要掀开皮袍,“什么样的误会会造成这样的——”
“别!”赫连铮慌忙按住她,“别!梅朵姨妈,你别激动…我们慢慢说…”
梅朵闭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顺义大王阁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话,便亲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马场去吧!也好让你的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梅朵姨…别说那样的话,我没有不信你。”赫连铮轻轻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
“你丢我一个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睁眼,“你丢我单独面对你那豺狗般凶恶,兀鹰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进火坑?”
赫连铮张了张嘴,不能说凤知微已经不在王庭,只好道:“那么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给青鸟族长,让他来照顾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来,“你的人,现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着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会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样?”赫连铮皱眉。
“我跟着你!”梅朵语气坚决,“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阿札…我这个样子,你叫我还敢相信谁?你若不肯带我,我立刻滚下车,死在你的车轮下!”
她说着便爬起身,挣扎着挥开被褥,往车下滚。
赫连铮拦住她,却决然道,“梅朵姨,不管什么事,不管谁的错,都要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不能带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说话,快速将梅朵一拾,拎下车,喝道:“留下二十人,护送梅朵回青鸟部!”说完再不回头,策马便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惊呼声。
他回首,便看见梅朵挣脱了护卫,竟然追着车队跟着跑,她刚才下车没有穿鞋,此时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顿时脚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迹,然而她像是毫无感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纵身一跃,抓住了最后一辆车的边沿,竟然就这么把自己死死的拖挂在了车边。
赫连铮霍然变色,大吼:“停车!停车!”
车马立即停下,赫连铮快马驰近,死死扒着车辕的梅朵凄然抬头,道:“阿放…你不要我…我尸首也跟着你…”
赫连铮愣在了日光下。
“阿札,你在怕什么?我能对你和你的大妃怎样?我这个样子?”梅朵凄然一笑,“我知道你护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可你既然无论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带着,问问她,问问你家冰清玉洁的大妃,我有没有冤枉她?”
赫连铮默然不语,坚定的神色终于微微露出一丝动摇。
梅朵扒着车辕,仰起脸看着赫连铮,泪光盈盈里轻轻道:“阿札,我的阿札…你永远都是这么坚定,那时你两岁…我抱着你在草垛里,你一声都不哭,还和我说,梅朵姐姐,我们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么小,可我抱着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你叔叔的长枪扎进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动都没有动,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是冰湖…死不了…阿札你看…我现在这样,也没死…我的阿札…这个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为了你,死了,还是为你…”
“别说了!”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五章 生死相托
“别说了!”赫连铮一声吼惊得絮絮不休的梅朵霍然闭嘴,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惊惶的看着他。
赫连铮不看她,烦躁的在地上来回踱步,梅朵低声啜泣着,破碎的皮袍下露出血痕斑斑的双脚,四面的护卫都面露恻隐之色。
护卫们都是因尔吉部的战士,对梅朵熟悉得很,虽然以前多少有些不满她的张扬,但男人天生对落难女子有不可抑制的同情之心,何况在他们看来,梅朵都凄惨成这样了,又有这么多护卫在,大王还担心什么?不过是送趟粮草而已。
“大王…”八彪护卫此次来了四个,大鹏在试探求情,三隼却已经认为,他们忠义诚厚的大王,不可能抛下这样的梅朵——这是他的救命恩人,照顾他长大,如今又落得这般惨状。
于是三隼上前,自作主张扶起她,赫连铮背对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梅朵收了眼泪,看了赫连铮背影一眼,见他没有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在三隼和婆子搀扶下往车上爬。
赫连铮始终没有动,护卫们都松一口气,欢笑着去赶车子。
等到梅朵爬上车坐好,赫连铮跨上马,对八彪中赶车技术最好的大鹏道:“你去赶梅朵那辆车。”
那护卫应了,爬上车辕,赫连铮将车厢门一关——这是装粮草的车子,没有窗户,只有可以打开的门,为免路途上翻车使粮草倾泻,门上都有铁栓。
赫连铮关上门,抬手就把铁栓栓上,随即扬手一鞭,恶狠狠抽在拉着那辆车的马屁股上!
那马受了惊,长嘶一声扬蹄便奔,车厢里传来梅朵的惊叫,车辕上大鹏抓着缰绳目瞪口呆,赫连铮暴吼:“赶好车子,送她回王庭!”
大鹏手忙脚乱的赶紧调控缰绳,使尽浑身解数安抚惊马将歪歪斜斜的车势平稳,东倒西歪的车厢里传来梅朵爆发似的大哭声,隐约还有“砰砰”撞车门的声音,声音如鼓槌,重重的擂在所有人的心上,赫连铮唰的掉转身,背对远去的车子,双拳捏紧,闭上了眼睛。
满地的护卫呆在那里,完全忘记了所有动作,看着那车在大鹏拼命控制下险而又险的恢复平稳,才舒出一口气,然而那沉闷的撞击声,似乎依旧隐隐响在耳中。
“王!”直心肠的草原汉子们不赞同的齐齐大喊。
王竟然偏心如此!忍心如此!这还是他们心中恩怨分明仁义勇毅的王?
“去二十个人,追上去护卫。”赫连铮却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听不出众人的不满,疲乏的挥挥手,拖着脚步上了马。
护卫们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王,半天都没有人动。三隼怔怔的看着那车半晌,狠狠的跺了跺脚,一扬手一鞭子抽上一个护卫。
“叫你们去追,还不去!”
二十个护卫被赶上马,追逐车子而去,余下的人面面相觑,毫无声息,先前的欢声笑语,都飞了九霄云外。
三隼闷头赶车,谁都不睬,赫连铮端坐马上,一言不发。
他不是笨人,感觉得到四周护卫们的失望,他们素来爱戴崇敬他如神,今日他看来似乎毫无理由的绝情,却让神从云端掉落。
偶像的建立也许需要年深日久的培养,崩塌和毁灭却往往只在一瞬间。
草原汉子不懂得那么多顾忌为难大局为重,他们只知道有恩便要报,落难者必得帮。
这是赫连铮第一次感觉到身周全部都是敌意和不满,此时才知道这滋味如此难捱。
他抬起头来,长长吁一口气,远处浮云迤逦,似万马奔腾,恍惚间那是黑甲青衣的顺义铁骑,亮长刀策快马,在茫茫北疆大地踏血奔驰,而在万人之首,有黑衣软甲的少年,一骑当先,在天地间展开雍容而刚烈的笑容。
知微。
我不能将任何一点危险带到你身侧,哪怕那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都不行。
便纵因此为千夫所指。
我认!
“白头山小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凤知微在一处隐秘的矮山后和属下们做最后的计划拟定,“最后一段是一处山崖,还好,不是很陡,但是想要毫无声息的下去不容易,所以,我们只选最精锐的去偷袭,由我带领,从后方直穿晋思羽主帐,其余人由淳于和扬宇带领,带着战马,蹄囊草,口衔枚,在主营五里外白灵淖等候,以红色旗花为号,这边一破主帐,那边立即强攻。”
“我跟着你!”姚扬宇一口拒绝。
“不能。”凤知微答得更干脆,“你武功不过关。”
几个二世祖直着脖子斗鸡似的瞪着凤知微,凤知微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淳于猛幸灾乐祸的呵呵笑,一副我去不成你们也别想的样子。
“我们会很小心!”姚扬宇又哀求,他望着白头山的方向,隐隐的心中有些不安。
“你们跟着我只会是拖累。”凤知微毫不客气,“你以为叫你们直袭大营是轻松活?大营有十万人马!”
“那你为什么带她?”余梁不服气的对着华琼一摆头。
华琼嘬一下抽出腰间双刀,对着余梁一亮,“为什么?拿刀说话!”
余梁干瞪眼不说话了,同样是半路出家学武功,人家就是比他学得好,有什么办法。
“黑寡妇!”
“小白脸!”
那边吵得斗鸡似的,这边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宗先生跟着你们这队。”凤知微道,“我侦查过地形,那山崖后有个不起眼的洞,万一事有不谐还能从洞中退走,其实没什么危险,倒是你们这边以十当一直闯大营,比我们要难得多,你们放心,顾兄和我在一起。”
姚扬宇还想说什么,凤知微已经不容质疑的站起来,忽然“砰”的一声,天上飞下来一个人影。
那人狼狈栽落,跌了个嘴啃泥。
远处顾少爷拍拍手,道:“偷听。”慢悠悠踱了开去。
地上的人艰难的抬起头来,是宁弈派来的校尉卫玉,凤知微开绝密军情会议,自然不会让他参与。
“将军…”卫玉爬起身,对上凤知微似笑非笑的眼眸,打了个寒战,却急迫的道,“您的计划,太冒险了…”
“你准备去报告楚王吗?”凤知微打断他的话。
卫玉竟然点点头,诚恳的看着她,道:“将军,我来之前,殿下亲自嘱咐过我,说不管您有什么想法,他托姚校尉转告的话请一定要听,还要我,只要有什么消息,必须报他得知,这是王命,我…不能违背。”
“那你去报吧。”凤知微的回答也出乎意料,她拍拍手,顾少爷牵过来一只瘸腿毛驴。
驴极丑、极老、极衰颓,眼角糊满眼屎,眼神气息奄奄。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顾少爷,自己只说找头驴,真难为他从哪里找出这么一头衰到惊天动地的。
卫玉看着它那瘦得刀削似的,一坐下去便可能割破屁股的背脊,脸色比黄连还苦。
百里路途,用这只毛驴回去报信?等人到了,战事必定都完了。
“去吧。”凤知微亲切的把他给墩在马背上,一拍驴屁股,老驴蜗牛似的晃悠出去,“记得代我向殿下问好,这头驴也不用还我了,就说是我送他补身子的,鲜花衬美人,宝驴赠贤王,魏知孝心,请殿下一定赏脸。”
卫玉苦着脸骑着驴去“报信”了,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道:“赫连铮快要送粮到了,等下吃饱肚子就出发,是非成败,只在今夜二更!”
秋夜的风掠过草尖,其声瑟瑟,将篝火吹得飘摇欲灭。
马车里的哭泣声,始终没有停过。
大鹏叹了口气,从火堆上取下烤羊腿,走到车边,轻声道:“梅朵阿姑,吃点东西吧。”
回答他的是更高一调的凄凉哭声。
“大王也太忍心了!”一个坐在火边的护卫沉着脸,忍不住道,“便是让阿姑跟着又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动都动不了,大王怕什么啊?”
“老实说我觉得阿姑说得一点不错,她不能被送回王庭。”另一个护卫皱着眉,“大妃那个人,你们知道的,厉害得很,阿姑这样回去,大妃只怕还真的会把她送回给德州。”
“哪里还能回去!”又有人愤愤接口,“看她都成什么样了!”
“中原女人就是心机深,最会争宠!”
“就是!”
“休得背后议论贵人!”大鹏走过来,沉声一喝,众人收了声,静默半晌却又忍不住,有人道:“大鹏大人,您看,阿姑都这个样子了,再不吃不喝整日哭泣,我怕到不了王庭,她便…”
大鹏脸色变了变,这话正击中他的担心,大王将梅朵交给他,若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向大王交代?
“我去劝劝她。”他起身向车子走去。
“阿姑,吃点东西吧,你好歹得撑着等到大王回来啊。”大鹏蹲在车门口,殷殷劝说。
“我等得到他回来么?”半晌伴随着抽泣声,梅朵的声音幽幽的传出来。
她终于肯答话,大鹏心中一喜,道:“您坚持一下,大王很快回来的,左右不过半日路程…”
梅朵突然不说话了,半晌低低道:“我不想回王庭。”
大鹏为难的搓着手,梅朵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不好?”
大鹏怔了怔,犹豫道:“这…”
梅朵见他意动,立即又道:“我们在回王庭的路上啊,你可以说是什么事耽搁了,大王只是不要我跟随着他,但是没说我不可以在半路等他,我…我不敢回王庭…”
她又哭了起来,声音哀切,大鹏闻着车厢里传来的药味和一种细微的腐臭味,心中一酸。
几个护卫走过来,纷纷相劝,大鹏终于点了点头。
梅朵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大鹏叹口气,下车看看附近不远处有座矮石山,便命护卫们把车马赶进山坳里。
梅朵似乎情绪也好了些,还下车靠着篝火坐了坐,和护卫们低声谈了几句,又亲手烤了些羊肉递到护卫们手中,护卫们看着她憔悴的脸上眼眸诚恳,都心中发酸,吃起她烤的肉来特别痛快。
大鹏却一直没有近火边来,也没有再靠近梅朵,很尽职的在高处守望,虽然草原目前已经一统,但是作为深知呼卓部内部暗流的赫连铮亲卫,大鹏不敢掉以轻心。
忽听身后梅朵唤他,大鹏一回头,隐约看见火堆旁护卫们都睡下了,心中一惊,这点感触还没完会掠过脑海,忽觉身后有大力一推,随即脑中一晕,重重从山石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