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们——”凤知微又叫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那两人不躲了,悲愤的过去。

凤知微正色举着一个裂了的八幅陵花琉璃宝石镜,“公主的爱物!”

“…”

“魏大人,”刑部主事开始抹汗,心知就算明知凤知微栽赃也没用,只恨自己大意轻敌,“这是敝司的过失,敝司回去禀报上峰,向公主皇子赔罪,定予赔偿。”

说着便示意衙役带走凤皓。

“慢着!”

那批人僵硬着背,苦着脸,不想转,也只好转过身。

“你们要搜,我给你们搜。”凤知微冷笑,负手上前,慢慢的踱了一圈,“可是我有允许你们破坏书院,砸坏珍品,毁坏御赐贡品?”

“我有允许你们擅入碧翎院?”

“我有允许你们闯入皇子寝居?”

“我有允许你们碰触未嫁公主的闺房物品?”

“入得门来,容易!搜查重犯,可以!全院大搜,由你!”凤知微立在上首,人群中央,重重拂袖,“但是,我要你知道,搜得,走不得!”

“关门——”她长声一呼。

憋了很久气,此刻眉飞色舞的学生们兴奋的呼啸而去,将书院大门重重关起,轰然声里轰然大笑。

“毁坏御赐物品的罪,自有公主皇子和你们计较。”凤知微冷冷道,“我会如实向公主皇子请罪,但是那些被毁的珍品,可是人家的财产,我有监院之责,这事自然要着落在你们身上要求赔偿。”

“就算赔,也要让我们回去拿钱!”那指挥使脾气不太好,冷笑,“难道你还要扣留我们不成?”

凤知微偏头看着他,看得那人凶狠的眼神都忍不住一缩,才淡淡道:“你说对了。”

她轻蔑的一笑,“由来衙门最滑头,我们老实读书人是玩不过的,今日之事若给你们走了,将来死不认帐,我找谁哭去?难不成还要我垫着?那自然要委屈你们一二。”

“你敢!”

“很不幸。”凤知微微笑,“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敢。”

“来,给大人们宽衣,值钱的先押下来!”凤知微扬眉吩咐,“老实读书人”的学生们哗一下兴奋了,嗷嗷叫着扑下来,赫连铮扑在最前面。

一堆如狼似虎的有来头的学生,瞬间扒出了一堆白皮猪。

凤知微转过身,遥遥看着皇城的方向。

“奴不教,主之过。小孩子犯错了,自然得大人来赔礼来领。”

“你。”她指指一个留下了裤子的衙役。

“去请你的最大主子来赔钱。”

那衙役愕然看着她,心想你疯了,我算什么身份,我去请楚王?——

凤知微已经不理他,悠悠然负手转身,背影镂在新升的一轮明月里,傲然而高远。

“叫楚王殿下,来和我说话。”

卷一 忆帝京 第六十章 最是那一咬的温柔

叫楚王殿下来和我说话。

这大概是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下级对上级最牛气的一句话了。

“不去么?”凤知微对那呆在原地的衙役微笑,“如果等到我问第二遍,阁下才去催请楚王,只怕到时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那衙役立即飞奔而去,自开了一条缝隙的大门一溜烟跑得不见。

余下人面面相觑,刑部主事和九城衙门副指挥使蹲在人群后,愤声大叫:“魏知,你侮辱朝廷命官,践踏官家尊严,不自缚请罪于殿下座前,还敢胆大妄为要殿下来见你?等殿下来了,你等着被庭参,被夺职,被下狱!”

“哦?是么?”凤知微不以为意,“那等殿下来再说吧。”

“殿下会亲自来见你?”九城衙门副指挥使嗤之以鼻,“你做了这等不知死活的事,还想殿下来见你?难道你还准备领赏?”

“也难说。”凤知微浅笑,捶捶腰,“哎,腰酸。”

立即有人飞奔去搬来藤椅。

“话说多了,渴。”

几个人为该谁去给司业大人彻茶,抢打起来。

大橹树亭亭如盖,洒下一地荫凉,树荫里紫藤椅中坐着悠然自得的凤知微,青瓷盖碗里香茶袅袅,抿一口,笑眯眯瞧一眼那群白猪。

顾少爷坐在她身侧吃胡桃,赫连铮盘膝坐在树下和一群学生猜拳。

树后一群堂堂朝廷官员和巡捕,脱了个半精光,蹲成一圈在初秋的风中瑟瑟。

宁弈从大轿内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对比鲜明让人无比胸闷的一幕。

“殿下——”刑部主事和指挥使大人一看见那绿呢金顶大轿脸色就变了,再见金冠王袍一身正式朝服的宁弈从里面出来,便知道他是直接从朝中赶来的,神情更是震惊,慌忙奔上去要去请安,忽然又发觉这样子太失礼,唰的一下又蹲下。

一群狼狈的人一边躲在暗影里遮脸挡臀的给宁弈请安,一边恨恨扭头盯着凤知微——胆大不知死活的小子!王爷真来了,等着倒霉吧!

凤知微摆摆手,学生们知趣的退下,临走前担忧的看一眼凤知微,被她从容的笑意安抚。

“王爷光降,青溟蓬荜生辉,”凤知微笑吟吟手一引,“此地有香茗清风,骚人雅客,绿荫如盖,正宜清谈。”

赖着不走的赫连铮忍不住要笑——骚人,确实是骚人,那位刑部主事,好大的狐臭。

一身正式紫金五爪蟒龙朝服,戴鎏金紫晶王冠的宁弈,看起来不同平日的清雅皎洁,却更生几分华贵端肃之气,他立于凤知微三步之外,目光在藤椅小几清茶点心及裸男们之上掠过,似笑非笑。

果然是凤知微的风格。

谦虚完了,便是泼天大胆。

天下也只有这个女子,能将重拳藏于棉花之中,将利刺含于巧舌之后,看似步步退让委曲求全,实则把持坚定石破天惊。

“既然是对坐饮香茗,清谈共金风,再那么多骚人雅客就没意思了。”宁弈的笑容,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不是阁下待客之道。”

两个倒霉官儿和一群倒霉衙役露出雷劈了的震惊神色——王爷不是该立即怒斥、严责、下令解救他们、当场罢免魏知吗?

魏知不是该立即放人、下跪、再三解释道歉、乞求王爷饶恕吗?

王爷居然就这么视而不见,还和这小子谈笑风生?

这小子居然就这么坦然以对,还敢邀请王爷喝茶?

他们脸上的神情太扭曲,导致凤知微看了碍眼,瞅了宁弈一眼,她慢吞吞扭头,“相烦世子和顾兄,将这群骚人请到别院去。”

“不去。”赫连铮一口拒绝,“不能放任你单独与狼共舞。”

“我倒觉得我是在与狼共舞。”宁弈施施然坐下,顺手就将凤知微的茶端了过来。

赫连铮眼中跑出草原最烈的马,甩蹄子就对着宁弈,“殿下介意和我共武吗?”

“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宁弈看也不看他,“你现在不是世子,是青溟书院的普通学生,如果司业大人和当朝亲王商谈重要事务,都无法驱散手下学生,你要她以后如何立威自处?”

赫连铮冷笑,“不当学生就是!”

“那成。”宁弈挥挥手,“请去书院主事处消除学籍,等会和本王一起回宫给陛下请安,哦,顺便告诉你一句,凡是自愿在书院消除学籍的学生,以后再不允许进入书院一步。”

“有这条规定?”赫连铮没被吓倒,挑眉斜睨。

“会有的。”宁弈笑吟吟看他,“马上辛院首就会在学院院规上加上这一条。”

赫连铮狠狠瞪他,目光假如可以化为实物,一定是北疆密林中他最爱的那种赤眼鹰的坚硬长喙,一出而碎人骨。

宁弈还是那副百炼金刚笑容,你坚硬如铁,我漠不关心,拳头击在空气中,长喙啄到棉花里。

半晌赫连铮狠狠扭头,大步过去,拎起那两个倒霉官儿,顾南衣飘过来,赶羊一样赶走了那批衙役,临走前在小几上放了个胡桃,“咔”一声捏碎,随即飘然而去。

宁弈自然没懂是什么意思,还以为顾少爷送他胡桃吃,挺高兴的拿过来吃掉,笑道:“这胡桃倒香。”

凤知微偏头,有趣的看着他吃胡桃,宁弈吃着吃着,觉得那女人眼神实在有点不对劲,毛骨悚然,忍不住将胡桃一搁,“不过吃你一颗胡桃,你这什么眼神?”

凤知微慢慢沏茶,悠悠道:“看着那胡桃在你嘴里粉身碎骨,真是解气啊…”

不等听得含糊的宁弈发问,她神色一整,“王爷刚才真是让卑职耳目一新,竟然开始操心卑职在书院能立威与否了。”

“这是兴师问罪吗?”宁弈瞟她一眼。

“不敢。”凤知微假笑。

“你在生我气吗?”宁弈问得淡定,凤知微却觉得怎么听这话都有几分兴致勃勃味道。

“您希望我生您气吗?”她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年假笑对第一奸王。

“生我气总比对我完全漠视来得好。”宁弈在绿荫下舒展身子,斜斜瞟她的眼角弧度漂亮得惊人。

凤知微不接话——所有疑似调情之类的话,她都会间歇性耳聋。

“你都不在乎我是否生气,”宁弈不管她什么反应,自己接下去,“我其实也不必在乎你怎么想,是不是?”

“王爷这是在翻旧账吗?”凤知微笑得眼睛眯起,看起来特别诚恳,“今天请您来,也是想顺便解释一二——当初韶宁公主,我不是有意救下的。”

“但你也根本没想助我杀她。”宁弈一针见血,“你从一开始就存了欺骗之心。”

凤知微默然,半晌道:“我无法让那样一张脸死在我面前。”

这句话的意思两个人都懂,宁弈沉默了一下,凤知微抬眼望他,“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宁弈又沉默了一瞬,凤知微竟然在他眼中看见了瞬间飘过的迷茫之色,随即他摇摇头,“我第一眼见你,我也十分惊讶。”

这是说不知道原因了,凤知微仔细看他眼神,觉得他虽然似乎还是有话没说,但是这句话本身却不像是在骗她。

“我很抱歉韶宁没死,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只能这样。”

“所以说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宁弈笑得有几分苦涩,“不想对立,却总被各种理由推向对立。”

“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立?”凤知微站起,俯下脸盯着宁弈,“告诉我,为什么要限制我在青溟的发展?为什么将我放到姚英手下处处受制?为什么就认定我会和你对立?还有,为什么你那么关注凤皓?”

她俯下的脸近在咫尺,虽然戴了面具,一双眼却秋水迷蒙莹光潋滟,长睫整齐得刷子似的,宁弈忍不住便伸手去抚,凤知微触电似的立即让开。

“我们在谈公事。”她板着脸道,“专心点。”

宁弈觉得她难得带点恼羞的神情很是可爱,有点不舍得的注视半晌,才道:“你救过韶宁两次,你和她之间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甚至连容貌都惊人相似,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却未必属于我这一方,你说,从上位者的角度,是不是该限制你,甚至灭口你?”

“王爷就从未想过招揽我这‘国士’?”凤知微皱起眉,觉得宁弈的解答总有哪里不对劲。

宁弈默然不语,一盏茶端到唇边久久未饮,淡淡的水汽浮上来,他掩在水汽后的眉目漫滤不清。

凤知微也没有说话,手指抚在茶盏边沿,触感是温暖的,心却是浮凉的。

半晌,宁弈轻轻道:“知微,听我一句劝,离开官场,回到秋府,我会有办法让赫连铮退出,将来,你就是我的…”

他伸手入怀,一个欲待掏取某物的动作。

手却被按住。

他垂眼看看压在自己手上的雪白手指,“你是在表示你的拒绝吗?”

凤知微收回手,淡淡道:“我们先把今天的事说个清楚,再谈这个不迟。”

缓缓收手,宁弈有点茫然的笑了笑,半晌道:“好,那你先告诉我,你一个女子,为什么就不肯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却要冒险混迹官场,既谨慎又大胆的,一步步向上爬?”

凤知微沉默了下来,负手遥遥望着长天云霞,长发散在风里,将本就云遮雾罩的眼神更掩了几分。

“帝京大概没有人,见过我父亲。”半晌凤知微慢吞吞开口,似乎说起了一个别的话题,“在我的记忆里,四岁之前,他是存在的。”

“他是一个忙碌的、漠然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

宁弈怔怔望着她,隐约觉得那个曾经轰传于帝京,让一代女杰毅然私奔又黯然回京的男子,是问题的关键症结所在。

“四岁之前我家日子还是很富足的,住在远离帝京的一座深山里,虽然地方偏僻,供给却一直很好,但是父亲经常不在,偶尔才回一次家,回来的时候,对我和弟弟都不太理会,而娘看见他,也并没有什么喜色,脸上的神色有时候还有些悲凉。”

宁弈皱起眉头,有些疑惑,既然是不顾一切私奔结亲,又有了一子一女,这对夫妻应该无比恩爱朝夕厮守才对,为什么会这样?

“也因此,从懂事起,我便渐渐不再期盼父亲回家,有他在,气氛压抑,心情低落,毫无平日母子三人的和睦温馨,在我看来,这样的男人,让娘亲独守空闺独力抚养孩子,让子女有父如同无父,回来了还不能给予人快乐,有不如没有。”

“在我一直以来的记忆里,娘也一直和我说,虽然世上大多数女子都是菟丝花,但有些人却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依靠男人,与其等到将来被命运抛落,不如先学会如何依靠自己和爱自己。”

“娘因此教我很多东西,也教弟弟,但弟弟天资不成,娘说我是长姐,弟弟既然不成器,将来他和娘都要靠我供养,这是我的责任,我一直记得。”

“胡说!”宁弈忍不住驳斥,“哪有要你一个弱女子供养全家的道理?”

“凤家不出弱女子。”凤知微清明的眼眸平静的看着他,“凤家女人如果弱,早已被人踩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