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
这是一片寂静的黑巷,和不远处灯红酒绿的不夜区鲜明对比,那边的七彩光亮照过来,这里也时常闪过迷离的烟气,所以那些剑光出现时,像远处的烟花无意中爆射到此处,不过是浓郁的黑暗里雪光一闪,发出轻微的“哧”的一声。
以凤知微的武功,竟然也在对方出到第二剑的时候,嗅见了一阵血腥气,才霍然惊觉。
她借着那破缸的裂缝,小心翼翼看过去,这一条窄巷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扎束得利落的黑衣人,在巷内快速飞窜,出剑如泼风,无声无息将那些在巷内睡觉的乞丐全部刺死。
凤知微心中一震,此时她要走已经来不及,看这些人武功,她逃能逃掉,但是难免打草惊蛇,再说她心中始终还记得先前皇庙将自己逼下墙头的高手,万万不敢冒险,于是缩在缸后没有动。
她的身形比较掩蔽,但是那些人却似乎必须不留活口,不多时便有轻捷的脚步过来,看见缸后的她,眼中狰狞的微光一闪,长剑如灵蛇,“咻”一声,射入她心口。
这人对自己武功很有自信,一击得手再不犹豫,转身就走。
他倒提的剑尖在暗色中闪着微光,剑尖缓缓滴下鲜红的液体…
凤知微一动不动蜷缩在缸后,看起来就是个枉死的乞丐。
怀里的半个木瓜很香,她突然觉得有点饿…
那边似乎已经清理干净,随即听见马蹄声响,这些人立即恭谨的迎了上去。
凤知微偏过脸,隔着破缸的裂缝,看见一骑红马悠然而来,那马入眼她心中便一震——极品越马!
视线往上一抬,马上人正冷然俯身下望,星光下一张脸白玉玲珑,秀丽熟悉的脸型,眼睛却大而明亮有煞气。
韶宁!
她立马星光下,看着那地道出口的民房,慢条斯理的开口,晚风吹来零散的语音,隐约听见说:“…都清理干净了?”
黑衣人恭谨俯身。
韶宁满意的点点头,指指那民房,道:“时辰差不多了,这地方我看谁也想不到,马上接了人立即走。”
“是。”
“这些尸体,”韶宁皱眉看看地上,道,“都清理掉,不然明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又要麻烦。”
那些人领命便去拖尸,凤知微暗暗叫苦——她可不想被拖走。
此时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庆妃今夜临产,不知怎的,她不回宫中生产,也不在皇庙生产,却选择了兰香院地下密道,而韶宁,现在就是算着她临产时辰来接她的。
凤知微算算日子,按说庆妃还该有个几天才临产,这是提前了几天,还是干脆催产了?
她心中还有个疑问,庆妃和宁弈有合作关系,那么庆妃和兰香院,是个什么关系?
此时已经有黑衣人走近,快要来拖她,凤知微心念电闪,思考着要不要先被拖走等下再回来——
突然一阵闷响!
这响声似乎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地下,整个地面都晃了晃,破缸里残存的雨水突然溅了出来,泼了那要来拖她的黑衣人一靴子,那人骇然后退看着地面,连装死的凤知微都惊得睁开了眼睛——地震了?
随即她就觉得不对,地面只是这么一晃便恢复安静,四面房子都安好如初,她的耳朵紧贴着地面,此时隐约听见了哭喊和惊叫之声,从地下传来!
凤知微此时心中如雷霆滚过,刹那间明白一切!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随即她便想不顾一切先走再说,此刻是非之地,不宜再留,然而她还没动步,那边韶宁突然惊喝:“怎么回事?谁!”
随着她的喝声,四面突然出现幢幢人影,也是一群黑衣人,都戴着僵木的面具,手持各种武器,无声将韶宁带来的那批人包围。
双方面面相觑,凤知微还以为好歹要打个招呼说几句场面话,谁知铿然一声剑光一闪,韶宁那边的一个黑衣人已经无声倒下,这似乎便是一个序幕,刹那间两边的人便凶猛的战在了一起,那些后来的黑衣人,不仅完全不打招呼,而且招招杀手,着着致命,看那模样,比韶宁手下杀乞丐更为决心狠辣。
韶宁被护在当中,几个手下眼看对方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拼命扯着她的缰绳要护她先走,韶宁在马上挣扎,拼命回身低声嘶叫:“…不!我要带走我的…”一个属下低喝:“您得先顾好您自己的命!”狠狠在韶宁马屁股上一扎,那马痛极长嘶,一抬腿便飞越三丈,生生越过鏖战的人群,远处灯红酒绿烟光里红色马身一闪,已经冲出了包围圈,韶宁手下的忠心武士吆喝一声,齐齐扑上去断后,双方再次战成一团,而那红马上黑影长发被风一扯,已经如旗帜般远顺在了街道的另一头。
黑巷子里人群混战厮杀,浓腻的血浆不住飞溅,凤知微趁正在混战,赶紧猫腰想溜走,忽觉腰后一紧,身子已经被人扯住。
她大惊扭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缸后已经出现了一个塌陷,地面上陷下一个锅盖般的洞,灰烟弥漫的洞口里探出一个的半个身子,满面血迹和尘土,正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袂,一边将一个包袱拼命递过来。
星光下凤知微眼神落到那包袱,顿时一跳——那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再一看那满面血迹,哀恳望着她的女子,赫然是茵儿!
“求你…求你…”茵儿并没有认出她是谁,只当她是这巷子里的乞丐,眼中燃着一丝希望,挣扎着将那孩子往她手中塞,又抖抖索索递过手中一个锦囊,“…送他到皇庙…皇庙…有钱…”
凤知微一低头看着她,这女子眼神已将涣散,很明显刚才那一下爆炸,正是发生在那地道里,有人下手极狠,趁这众人最乱最没防备的时机炸了庆妃的最重要藏身地,临产孕妇和新生婴儿,还有挤在一起的人们,如何经得起这一炸?
这个人是谁,不问也知。
无双城府,惊人耐性,向来是他的专长,可笑她还在担心他不知皇庙暗藏皇子,他却早已将一切运筹惟幄在心,庆妃怀胎十月必然处处小心不给人可乘之机,他便也不急着打草惊蛇,只等到她最弱的那一刻,斩草除根!
内炸密室,外驱韶宁,此间便是他主宰!
茵儿的手仍旧递在半空,她仰首望着她神情哀恳悲凉,凤知微看着那眼神,突然想起那年她最孤寂最落魄的时刻,她敲开兰香院的门求做小厮,被嬷嬷劈头盖脸骂一顿要驱逐出去,是茵儿突然出现,款款将手搭在了嬷嬷肩头,笑吟吟看着她,软声道:“嬷嬷,咱们院子,不是正缺个小厮吗?”
没有茵儿的帮助,她不能留在兰香,就未必能遇见辛子砚,得了那田黄石的信物,最终借助青溟之力,飞跃龙门,煊赫至今。
而在兰香院那几个月,茵儿真心照拂过她,给过她十九年以来,未曾多得的普通人的关怀和温暖。
一瞬四年,四年后她递来的指尖已将失去生命的温度,那十指纤纤如玉如琢,染了玲珑的血珠,再不复当年的温暖柔美,她记得那时她搁在嬷嬷肩头的手指,染了的蔻丹也鲜红如血。
凤知微闭了闭眼睛。
有些事,矛盾犹豫试图避开,兜兜转转却依旧是那结果…是天意吗?
搭在她臂上的指尖,渐渐发出了最后的痉孪,茵儿呼吸急促,一双散光的眸瞳,紧紧的盯着她。
凤知微睁开眼,伸出手。
她平静的接过了那个孩子。
茵儿眼底爆出喜色,一瞬间眼光那般灿然一亮,随即寂灭,凤知微俯下身,听见她一丝声音细若游丝飘荡在喉间。
“主子…我报了你的…恩…”
凤知微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看着那女子含笑合上眼睫,才低头去看那孩子,小小婴儿似乎先前在地下已经哭号过,此时累极而眠,眼下还挂着泪球,混着血迹和尘土,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十分狼狈。
凤知微低头用手指轻轻拭去那些尘土,在心中悠悠一声叹息。
孩子,来这世上确实是要哭的,人生多苦,总无尽头。
她抱紧了那孩子,在心中思量了一下,她自然不会将这孩子送往皇庙,她的打算是远远送出京,送到天高皇帝远的草原,就让这个孩子,在赫连铮的羽翼下,做个永远不知道他真实身世的快乐牧民吧!
计议已定,前方战况似乎也渐渐平息,她从缸后悄悄直起腰,准备无声趁着夜色和灰尘弥漫,先行遁走。
然而她半直的腰突然顿住。
随即她缓缓转头,就以那种半弯着腰的古怪姿势,看向先前还没有人的巷子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个人影,月白锦袍,清雅绝俗,容颜气质像一株溶了月色的淡淡梨花,身后深黑色披风却飞舞若妖,一朵硕大淡金色曼陀罗张扬一闪。
他立在深黑色背景里,神情模糊斑驳,只露半张颠倒众生容颜,隐约一抹浅浅笑意。
两人在深巷对望,各自平静而森凉。
半晌他开了口,声音柔和。
他道:“知微,辛苦了。”
他伸出双手,向着她的方向。
“来,给我。”
卷四 朝天子 第四章 这么近,那么远
凤知微遥遥望着他,看着他带笑唇角和不带笑意的眼神,忽觉几个时辰前的井口吃葡萄的甜美调笑,遥远似在百年前。
这般对峙模样,倒更像那年静斋自己无意中救了韶宁,落花楼头一坠,他策马而来仰头冷冷相看的一幕。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伸来的手上,他固执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明明知道她未必肯递出那孩子,却一心想要知道,她肯不肯为他让步一回。
半晌她叹了口气。
“殿下,”她道,“我相信你看见了井口的字。”
宁弈缓缓收回手,有点失神的注视着自己掌心,笑了笑,道:“还没谢你提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凤知微平静的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当初我下决心提醒你,我自然明白,对你来说,这孩子不能留。”
宁弈目光闪了闪,并没有露出喜色,他的神情,明明是在等她说下一句话。
凤知微暗暗叹息——普天之下,最了解她的,确实还是宁弈。
“但有些事,计划中和真正面临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她诚恳的看着宁弈,“比如这个孩子,当我没有见过他,当他还只是庆妃腹中一个陌生而虚幻的存在的时候,我可以犹豫再三后决定提醒你,给你机会除去他,但是当这孩子真正抱在我手中,弱小无依的靠在我怀里时,我便不得不想起他的无辜,不得不想起对我有恩的茵儿临终托付时的眼神…殿下,我再狠再辣,那是对敌人,而我,毕竟是个女人。”
她不再继续说下去——除非天性恶姜,否则所有女子,都无法亲手杀害一个无辜婴儿,何况说到底,她和庆妃并无仇恨,这样扼杀别人的新生儿,她做不到。
她也曾做过母亲——她曾把小小的顾知晓抱在怀里,看她长大到三岁。
她也曾满怀温柔和喜悦,细细嗅她的乳香,而当她如今失去她,她也曾无数次在那些凄清的夜里寂寥而落寞。
知晓不过是她的养女,而庆妃是怀胎十月的亲生子。
她知道那种感觉。
宁弈在巷头暗影里静静沉默。
“我要提醒你一句。”她柔和的道,“事情做太绝也是不成的,你知道庆妃那人,不是简单角色,一旦活下来,知道失去了这个孩子,她会疯狂的对付你,你倒不如将这孩子钳制在手,只要她知道他还活着,便永远不会和你为敌。”
“我和她经此一事,已经注定为敌。”宁弈淡淡答。
“既然注定为敌,不如在手中多个可以制衡她的砝码。”凤知微打量着他的神情,突然道,“刚才在底下,没有找到庆妃?”
宁弈默然,不否认就是承认。
半晌他道:“你决定不交给我?”
凤知微默然不语。
深巷里恢复了寂静,那是一种沉重而萧瑟的寂静,仿若实质的墙,厚厚的横亘于两人之间。
半晌宁弈深深吸了口气。
凤知微还从未见过他有这种举动,印象中宁弈看似散漫疏离,其实杀伐决断,她和他相处这么久,就没见他真为什么事犹豫过。
随即她听见宁弈道:“你交给我,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
凤知微静静的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并没有表现出不信任,却有几分审视的意味,半晌她道,“为什么就不放心我?”
“你是想把他送到草原吧?”宁弈道,“就如你不放心把他交给我一样,我也不放心草原,太远,变数太多,赫连铮为人又疏旷,一旦被庆妃知道什么,以她狠辣细密的手腕,赫连铮未必防得住,实话说,普天之下,能够始终不为人所趁的,除了你我,我谁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