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暴怒的吼声霹雳般炸起。

醒悟过来的近卫营纷纷拉弓射箭举枪去搠提刀去砍,奈何那人远在众人脑袋之上,而姚扬宇带着骑兵们杀气腾腾的又冲了来。

宗宸有些忧心的抬头看着那条黄影,顾南衣接到凤知微容易,接到后顺利落下却很难,城楼坠落的巨大冲力好比十位高手齐齐当胸出掌,一旦承受不住落入近卫营后果不堪设想。

黄影飞纵,闪电一掠,半空中已经触及凤知微垂落的手。

手指相触,顾南衣突然拈指一甩,横臂一抡,一股巧劲将凤知微下落的身形平平推飞了出去。

直落瞬间变成斜飞,凤知微飞下的方向已经落向近卫营之外。

赫连铮宁弈同时暴飞而起,后者位置虽然远些,却比扛着大刀的赫连铮要轻盈,一黑一青两条人影几乎同时接住了凤知微,一个揽住了她的肩一个抱住了她的腿。

两人半空中还来得及对视一眼,各自微哼一声,在凤知微身子底下似乎各做了个动作,随即一声闷响,两人各自肩头晃了晃。

那边顾南衣半空全力推出凤知微,巨大的冲力顿时全部由他一人承受,闷哼一声唇角已经溢出鲜血,悬空里一口真气用完,身形如石直线崩落。

赫连铮一回头看见,大惊之下立即放开凤知微奔去要救,却还隔得远哪里来得及。

好在还有个也一直陪着顾南衣在敌阵冲杀的宗宸,顾南衣刚接到凤知微他便飞身而起,计算着顾南衣落下的位置立即撒出一把灰雾,灰雾散开四面的近卫营士兵齐齐软倒,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砰一声顾南衣正落在这些肉垫上。

宗宸立即踩着肉垫抱起顾南衣便奔出,没被软倒的近卫营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宗宸已经到了对面,赫连铮正迎上,大喜道:“你有这么灵光的药为什么不拿出来到处洒一洒咱们仗也就不必打了。”

宗宸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你以为这是草原的糍粑酥油茶里的芝麻?这么灵效的药制来有多艰难常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一把便撒掉了他十年的珍藏,肉痛得很,也只有是为了凤知微和顾南衣了。

没空和赫连铮斗嘴,赶紧先看看顾南衣,还好,落下时他护住了心脉,只是受了点内伤,现在和凤知微一样,因为城楼太高导致的冲力,暂时晕过去了。

抬头向城楼上望去,凤知微面前那毁去的蹀垛,似城楼缺掉的一块门牙,生冷而讽刺的亮在朝阳下,而破碎蹀垛旁,安字大旗下,那人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倾毁的蹀垛,像看着一个骤然破碎在眼前的梦。

赫连铮笑眯眯的看着晋思羽,对着他挑衅的做了个挽弓的姿势,心情畅快的哈哈大笑。

城墙上晋思羽的手,险些将墙砖捏碎。

宁弈一直默默抱着凤知微,低头凝视她一抹冷笑未散去的容颜,手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去抚摸,却最终停住。

相隔一年,第一次真正如此之近拥她在怀,感受到她平静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感受到睽违已久的真实的她的存在,他突然觉得欢欣得连心都在颤抖。

她轻而软的身子在他臂弯,他便觉得四面也腾起一般轻软的云。

有些幸运竟不敢一次要得太多,怕损了一生的福,便只这么拥着,便觉得已很好,很好。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颊边,温存的替她理去鬓边一缕乱发,随即缓缓站起,冷声道:

“战!”

长熙十五年正月初一,天盛和大越继白头崖之战后,再次在边境浦城大战一场。

真正的战争自长熙十四年除夕夜开始,天盛以暗探搅乱浦城,破坏浦城和大营之间的信息渠道,再在东河谷埋伏,截杀前来援救浦城的大越左路军,杀左路军勇将寇如建,灭敌八千,之后于浦城之下,和晋思羽近卫营短兵相接,不仅救回了失陷浦城的魏副将,还和晋思羽大军大战一场。

那是一场混战,天盛骑兵营包围着浦城近卫营,大越主营包围着天盛骑兵营,然而边境天盛又派出骑兵,又后袭杀向大越主营,大家都在腹背受敌,一场仗打得大越昏头涨脑。

天盛本来抢占了先机,但南地士兵不耐久寒,天寒地冻,远征他国,宁弈不欲和晋思羽纠缠到底,一路且战且退却丝毫不失分寸,最终双方在原先边境和平友好分手,大越军队一直跟到了边境大营附近却无可奈何,就和礼送他们出境似的。

战后清点下来,还是天盛这边小胜,晋思羽却也不吃亏,他居然还是采纳了凤知微的建议,在递交朝廷的军报上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宁弈兵临城下从容退走说成无功而返铩羽而归,敌军年夜偷袭越军主营,然主营时刻防范森严而未有大损云云。

天盛这边管不着大越的花招,只顾着自己欢喜——他们的魏副将没死,回来了!

天盛大营弥漫着欢喜的气氛,人人面带笑容步伐轻快,尤其姚扬宇那几个,领了六十军棍的姚扬宇,从刑凳上爬下来,捂着屁股就在笑,让人疑惑这是不是又是个刘源第二。

主帐内气氛却要差些,因为凤知微还没醒,因为宗宸从凤知微那倒霉孩子体内又测出一种奇毒。

奇毒出现,原先担心的毒人却没有发生,到此时宗宸也明白了,凤知微坚持回去,关在书房里和晋思羽一番谈判,硬是选择将自己的毒人之毒,化成了只对她自己有伤害的内毒,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鼓动如簧之舌,将晋思羽那个多疑种子说动的。

赫连铮知道这事后,第一个跳起来大骂,毒人又怎样?大家小心些就是了,何必做这种选择?他烦躁得气咻咻在帐内乱转,像一头被困住的狮子。

醒来的顾南衣,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凤知微的手,没日没夜专心的看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又把这家伙搞丢了,或者又被这家伙给丢下了,他嫌赫连铮吵,影响他看护他家知微,一脚将赫连大王踢了出去。

赫连铮在泥灰地里打了个滚,听见从不主动发表对他人看法的顾南衣,干巴巴道:“这才是她。”

赫连铮坐在地上,抓着头发左思右想,最后叹了口气。

是啊,这才是她。

凤知微体内那种奇毒,因为是从盅毒转化而来,对那盅毒还不够了解的宗宸自然一时也没能找出解法,这日又在帐篷里撑着额头翻着医书苦思,忽然一个家伙大步生风进来,不用抬头就知道走路这么有劲的只有赫连铮。

大王左佩刀右背剑,抓着个小包大步而来,他最近不再用鞭子了,至于原因,没有人知道。

将那小包往宗宸面前一递,赫连铮喜气洋洋的道:“老宗,我差点都忘记了,那天我回去找佳容,无意中在淬雪斋后墙下挖出了这个东西。”

宗宸打开,看见那东西,又闻闻味道,眼睛一亮,大喜之下也不温文尔雅了,狠拍赫连铮肩膀,“好!很好!多谢你赫连兄弟!”

赫连铮揉着肩膀咧嘴笑,目光发亮的问:“解药没问题了吧?”

宗宸摇头,赫连铮一怔,亮闪闪的目光立即暗下去。

“是这样的。”喜怒鲜明的赫连大王让宗宸看了心有不忍,连忙道,“这是盅引,想必晋思羽培育双生盅的时候,给它喂食过这个,如今我可以根据剩下的这些指甲上留有的蛊的毒液和气息来寻找解法,比见都没见过,一点头绪都没有要好上很多,要是当时那个小罐带出来就好了,也许可以观察得更清楚些…”

“我立刻再去拿!”赫连铮一捋袖子就向外走。

“别。”宗宸一把拉住他,“你做的对,晋思羽将来一定还会去查看蛊罐,留在那里比拿出来作用大。”

“那便拜托你了。”赫连铮双手抱拳,诚挚的道,“只要先生能找出解药,草原上下,俱感先生大德。”

“别这么文绉绉的我不习惯。”宗宸失笑,“这本就是我应当的。”

“说到应当。”赫连铮突然嘻嘻一笑,凑过脑袋道,“我一直不明白,以先生这般出身人才,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甘为知微驱策,和她的身世有关么?”

宗宸默然半晌,道:“知微和大王你,说过她的身世?”

“没有,”赫连铮摇头,“不过知微很多事也未曾特意去瞒我,当初帝京那事我后来赶到,多少还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宗宸这次说话更慢,有斟字酌句感觉,“大王还是和知微走得极近,不怕草原将来受到牵连么?”

“什么牵连?”赫连铮哈哈一笑,“呼卓部桀鹜不逊,数百年间连名字都换过几次,跟了这个主子也跟过那个主子,看谁顺眼就是谁,谁现定天下谁家?谁必须忠于谁?赫连铮发过誓,赫连铮的草原,永远是他的大妃的,赫连铮的心,永远只忠于她一人。”

他语气铮铮,每个尾音都不拖不曳,金刚石般璀璨刚硬,夕阳自帐篷缝隙洒入,给神情朗然的男子周身,镀上一层灿灿金边,他看起来整个人也是一块巨大的金刚石,不惧红尘磨砺,永绽光辉。

宗宸看着这样的男子,只觉得心潮涌动,知微身边的男人,宁弈恩怨纠缠,南衣心思纯澈,知微的态度虽然看起来始终不涉情爱,但很明显,将来或一笑泯恩仇携手天下,或半生付流水归隐山田,总不外是这两个人。

唯有赫连铮,就现在看来,知微视他如挚友,态度极近,唯因这样的近,反而分外坦然旷朗,半分旖旎心思也无。

他看似离她最近,连大妃名分都是他的,其实却是最远。

赫连铮是聪明人,他看得出,他自然也明白。

知道,却依旧不争不抢不求,依旧将丹心捧上毫无怨尤,依旧笑得这么透彻开朗,赫连铮的心胸,连宗宸同为男子,都不禁钦服。

因了这一份心潮涌动,宗宸突然也有了说心里话的欲望。

“我出身轩辕世家你是知道的。”宗宸微笑道,“早先大成那时候,轩辕、战、燕氏都曾各有一国你自然也明白。”

赫连铮点头,“正是因此我不明白,按说你们该是仇人,大成不是将轩辕灭国了么?”

“先轩辕末代皇帝是自主逊位。”宗宸道,“我们轩辕中兴之主承庆帝,虽然仅仅在位五年,但励精图治,英明卓绝,执政五年而轩辕国力大盛,但承庆大帝为人淡泊,并不执念于皇权霸业,他一心牵记,唯当年大宛女帝一人而已,承庆五年他驾崩于九华殿,临终留下铁训,子孙后代必得世代护佑女帝血脉,违者天诛地灭,对于后世皇权承续,他也多次谆谆留训,说他的皇位,原就来自于女帝的相助赠予,将来便是还了给她,也是天经地义,万不可因此妄动刀兵,更因此迁怒大成皇族血脉。”

“大帝真是心胸广阔我辈男儿,但话虽如此,”赫连铮道,“这么多代过去,又真的被灭国,当真还能如铁训般执行?”

“据说当年五洲五国的帝君,和大成皇后都颇有情分,都留下了子孙后代世代护佑守望的铁训,但是就是你说的,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老一辈有情分,子孙后辈可没有,在那种情形下还要守住那一纸铁训,确实不现实,所以战家后来出了乱子,燕家虽然没有与大成旧氏为敌,却也渐渐淡出不予理睬,只有我们轩辕氏,因为早年承庆大帝有宿疾,一脉传下来,体质都不太佳,因自觉天命不永,便性格淡泊,对医术比对国事更有兴趣些,”宗宸一笑,“你看,当年不等大成来灭轩辕,轩辕末帝就自动退位了。”

“原来如此,”赫连铮恳切的道,“得你守护,知微之幸。”

“其实付出最多的不是轩辕氏。”宗宸笑一笑,有点歉意的样子,“轩辕氏个性太淡泊了,六百年来并没有直接参与护持大成血脉的任务,只是一直对大成承诺,在最艰难最崩毁的时刻,会出面予以护持,所以当年…”

他突然住了口,看看凤知微和顾南衣那个帐篷,眼神里浮现雾气一般的东西。

赫连铮看在眼底,却没有多问,心知能让宗宸这样出身皇族的世家子弟忠心追随,只怕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如今可算解了疑惑也去了一丝不安,当即笑道:“好兄弟,以后一起喝酒。”

“好。”宗宸笑答。

赫连铮离开后,宗宸还没坐下翻上几页书,便听见帐篷外,沉凉而优雅的语声道:“宗先生在么?”

宗宸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帐门半掩,谁都看得清楚,赫连铮大步直入,他就非要帐外问一句,果然亲王殿下就是与众不同。

“今儿我这里真热闹。”宗宸一笑,“殿下请。”

宁弈掀帘进来,还是那清雅卓绝的样子,他不喜穿甲胄,大多时候轻衣缓带,有时候宗宸会恶意的想,他是不是存心要让人看起来觉得他和魏知更相配一点。

他的眼光看过去,自然不太友好,好在涵养好,好歹伸手让了座。

宁弈若无其事的坐了,开门见山,“此来打扰先生,实有一事相求。”

“殿下就快富有四海,一介草民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殿下求的。”宗宸一句话立即堵死。

宁弈不动气,一笑,“我来求先生,给知微一份纯澈的快乐。”

宗宸放下了一直在看的书。

“殿下这话说得奇怪。”他眉宇间怒气淡淡,“知微不欢乐否?知微不乐,是我造成否?如果知微真的不乐,草民觉得,殿下更应该好好审视下自己。”

“我自然是要审视的。”宁弈淡淡道,“只是我没有先生的妙手,再多弥补,还不了清明心境。”

“你这话什么意思?”宗宸眯起眼睛。

“今年在京中,有次无事,读了皇史庞里珍藏的一本大成皇室秘本,其中提到了一件事。”宁弈手指轻轻叩着案面,“大成开国皇后,早年曾得轩辕承庆大帝之助,封闭了一部分记忆。”

宗宸沉默了下去,半晌冷笑一声。

“轩辕医术一脉相传,我想这封闭记忆之术,先生一定也有承继。”

“那又如何?”

宁弈不说话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是聪明人,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

很久以后宗宸冷冷道:“抱歉,此事事关重大,我无权替她决定。”

“我不是为自己,不是为了逃避我欠她的债。”宁弈的声音里竟已带了恳求,“我曾说过,我在原地等她,等她横刀于路,随时予我一击,我不躲,也不逃,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从来塞北监军开始,我便开始犹豫…她太苦了,她被仇恨塞满心胸,占据了人生里所有欢欣喜悦,她因为这恨时刻逼着她自己,勉强做着她以前并不欢喜的事,并且将一直强迫着做下去,这太可怕。”

“那也不过拜君所赐。”

“还有一个原因,先生请仔细想清楚。”宁弈苦涩一笑,“我不是一个人,楚王沉浮关系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有时候我不想,我的属下会自动替我做,上次那事便是如此,为上位者,有时也身不由己,如今眼看她要重回朝廷,以她赫赫功勋,必将飞黄腾达风生水起,如果她还揣着那一怀旧恨出现在朝堂和我针锋相对,我的属下又怎会允许她势力坐大?到时候还会出什么事?先生,你可以说我无力约束手下,也可以说我故意放纵,但是有些事,有些局,当真不是我说可以控制便能控制,我是人,不是神,庞大的楚王集团盘根错节,一点星火都可能贸然燎原,一旦事态脱离掌控,恨海铸成,到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宗宸抿着唇,唇线平直如一,神色虽然平静,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将宁弈的话听了进去。

“我不想凤夫人的事发生第二次,”宁弈轻轻道,“正如你,也不想,是吗?”

宗宸沉默着,虽然分属敌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宁弈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封闭掉关于凤夫人的那段仇恨记忆,对凤知微利大于弊。

他本就是淡泊随意人,一心维持的也就是凤知微的性命,皇权霸业,在他看来过眼云烟,当初要不是凤夫人一力坚持要把凤知微推上那条路,他早就带走凤家三口,随便哪里逍遥度日,那比现在的凤知微,要幸福得多。

想起顾南衣一次次说,希望她忘记,一次次说,凤知微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