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得了提醒,一瞬间万人上空青菜齐飞,臭蛋狂舞,半空里流弹不绝,直奔钦差官船而去。

大多数投掷物都落在了水里,却也有少数力道好准头高的飞行物,噼噼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颜六色的开花。

“太过分了!”血气方刚又出身贵胄的青溟书院那批学生,原以为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规格欢迎,不想在路上就差点死于非命,船还没靠岸就遇上下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扬宇打头,一个个开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们保护你们下去,揍死这些操蛋的!”

“殿下。”燕怀石匆忙的去拉宁弈,又去拉凤知微,“船头危险!得提防有人射冷箭,还是入舱去避避吧!”

宁弈没动,凤知微也没动,两人负手并立船舷,平静面对南海万民怒潮,海风将长发吹起,乌发在风中猎猎如旗。

一捆鱼干啪的砸落宁弈脚下,碎裂的干鱼屑溅上他靴子,护卫们奔过来,举起伞想为他遮挡,被宁弈淡淡拨开。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宁弈笑对身侧凤知微,“你看,居然还有人扔鱼干,这种鱼干转卖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凤知微深有同感的点头,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葱,美味得很。”

燕怀石扎着手团团转,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在这么敌意险恶的情形下还有心情谈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还是有意的手脚,已经撞破船底,没多久就要沉没,他们要么等当地官府派大船来接,要么用自备小船慢慢载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于暴露在了万民的鸡蛋青菜围攻下,他怎么能让宁弈凤知微受到这种待遇?

何况如果先让宁弈凤知微上小船过去,上岸后百姓一扑而上,他们的安全谁能保证?如果先让护卫下去布防,大船万一沉了,宁弈凤知微在南海官员万民前落水狼狈,这以后还怎么号令南海官员?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万民之后,指望他们拨船来救,肯定不可能,这明明是个险恶的局,存心要让宁弈和凤知微狼狈。

周希中号称“周铁面”,南海官场又称他“周霸王”,性格桀骜刚硬,气势极足,不能也不能压下富甲天下的世家们这么多年,今日之势,他连钦差都敢整,要想这人服软,几乎不可能。

“我去让我家大船过来接!”燕怀石想了半天,一咬牙。

“不成。”凤知微否决,“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动着,说你们世家和帝京高层勾结,如今当着万民的面,一来就用你燕家船只,正好坐实所谓的勾结,火上浇油,将来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么办?!”

宁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对你刚才说的蒸鱼很感兴趣。”

凤知微眼波流动,笑道:“只有蒸鱼一味,太单调了…顾兄。”

吃着胡桃的顾少爷飘过来。

“我们不要浪费粮食,”凤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着的那些菜,“你看看什么能吃,都拿回来吧。”

顾少爷点点头,抛下几十个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飞转出去,落在海面上,顾南衣从船舷飘飞而下,落上最近的一个胡桃。

胡桃微小,于水面上载沉载浮,顾南衣修长的身形随之起落,却不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云般浮动在海风之中,晨间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华,像一尊温润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刚钻璀璨一闪。

南海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和风姿,一瞬间忘记再做长距离手臂投掷运动,张大了嘴,以为看见了神仙下降。

一万个人的目光落于一人之身,换成别人多少有点手脚不知如何摆,顾少爷却向来是除了凤知微其余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了个筐。

筐。

万余百姓嘴张得太大,以至于口水落下犹不自知——这人骑着个胡桃渡海而来就已经够惊悚了,骑着个胡桃还背着个筐渡海而来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了。

呃,其实背个筐渡海的神仙虽然没见过,不过好像,也满美的。

神仙拿出了神筐,慢悠悠顺着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飞落,所经之处有可以吃的青菜啊鸡蛋啊鱼干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来。

万余百姓张大了嘴“啊”的一声,码头上像卷起了一层雷暴——原来是个骑胡桃背筐渡海而来收破烂的神仙啊。

顾少爷顺着胡桃路转悠了一圈,把所有能看见的吃食都兜在了筐里,临了还飞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浪费,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优美,飞凤般的身形溅着淡蓝的水波在海面上掠过,万余百姓齐齐发出目眩神迷的叹息。

顾少爷浑然不知自己给南海百姓做了一个他们到死都忘不了的特技表演,他只顾着完成凤知微的任务,抱着筐飞回大船,往凤知微面前一递。

凤知微笑吟吟接过,随即嘴角抽搐——顾少爷买菜不辨好坏,只要在他眼前的水里他都要,于是筐子里有烂青菜臭鞋帮,还有一堆在水下悠游的倒霉的水母。

她将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儿让你们尝尝我手艺。”又对顾南衣说了几句话。

顾少爷站到船舷上,全体百姓早已忘记自己的来意和要做的动作,齐齐仰头看他。

“殿下说,南海百姓,原来如此富裕。”顾少爷干巴巴的转述凤知微的话,他似乎声音不高,但一开口,上万人听得清清楚楚。

凤知微用千里眼看见,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动如山看书的周布政使,终于放下了书本,抬起头来。

“南海布政使衙门日前向朝廷请愿,称南海受灾,粮食减产,请求朝廷赈灾。”顾南衣记性极好,背得一字不差,“钦差大人前来,也有体察南海灾情,于必要时开仓放粮并减免赋税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干鱼五斤,螃蟹十只,干菜鸡蛋若干,可见南海黎庶,并无断粮之危,想来受灾之事子虚乌有,减税自然无此必要。”

万余百姓又是“啊”的一声,回头怒视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员面面相觑,周希中站起身来。

“殿下说,不明白南海百姓为何如此糟践粮食?”顾南衣继续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后经江淮、陇西、陇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鱼米之乡可堪温饱外,陇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灾,陇南山洪断路,七县百姓至今衣食无着,数万百姓嗷嗷待哺,无数饥民流落于路,殿下一路开仓放粮,犹不能全解百姓之危,无奈之下,钦差护军全员缩减米粮,沿路赈灾,连殿下都不再吃菜,只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条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见万民以鱼干相迎,这实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陇西南两地百姓饥寒之苦,不敢浪费,遂拜谢父老之赐,并以之为炊。”

南海百姓的呼啸声低了下去,面面相觑,再想不到钦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周希中笔直的站在那里,脸色阴沉。

“殿下谢父老之赐,并敢问南海父老——同为天下子民,有人流离道路啼饥号寒,有人轻贱食物鱼肉成泥,诸位不觉伤天害理?不觉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骚动,当自以为正义的道理被全盘推翻,突然成为无理取闹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听着陇西陇南两地灾情百姓之苦,同为百姓,感同身受,又觉得钦差大人这番话实在特别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满嘴官话的钦差们实在得多,大多数人都安静下来,露出些惭愧之色。

赫连铮张大嘴望着宁弈和凤知微——陇西陇南受灾是事实,可是你们好像昨天一个还喝了燕窝汤,一个啃了王八腿吧?谁不吃菜来着了?

汉人啊汉人…真可怕。

“并请问南海各级官府——无灾而报有灾,有粮而报无粮,欺上瞒下,罔视天威,诸位不觉得愧对远道而来意图救灾的钦差?不觉得愧对在帝京殚精竭虑为南海灾情谋划图救的陛下?”

这句话顾少爷按照凤知微提示提高声调,可惜还是那没起伏的语调,起不到震撼杀伐的效果,好在语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显出现骚动。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把百姓赐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顾少爷生平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早已不耐烦,干巴巴的对一万人发表最后宣言,“并邀请南海布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这不可浪费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职,南海百姓不懂粮食可贵,那么就由钦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体力行予以示范,殿下将亲自布筷,魏大人将亲自下厨,并邀请周大人上船烧火。”

“…”

一直凝神静听的燕怀石听见最后一句一个踉跄,赫连铮刚刚爬起来又栽了下去。

南海百姓齐齐“哈”的一声,码头上再次卷过气流造成的旋风。

南海官员那里,仰着头傻了眼,呆望着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脸色铁青的布政使大人。

本想给人家一个下马威,等到钦差最狼狈的时候再出面看笑话,不想人家不为所胁,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他们置入难堪境地,而且连船要沉了都不下,砸什么捡什么,还要拿去烧菜,烧菜也罢了,还要周大人烧火!

你还不能不烧——殿下都布筷了,你烧个火算啥?

何况是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说刁难都不成,万余百姓看着呢,人家能为百姓珍惜粮食,你烧个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烧火?你不爱民!

那周大人经营十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威势地位,也将荡然无存。

狠!真狠!

周希中铁青着脸,也没想到钦差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翻云覆雨冠冕堂皇,眼下被逼上梁山的早已变成他自己,他弄破了这艘船,现在自己得登上这破船,沉了他也跟着狼狈,从此后烧火布政使将跟随他一生。

帝京这些亲王,封疆大吏们都多少有些了解,对于宁弈,周希中只知道楚王风流,年来朝中接连发生的事,宁弈并没有直上舞台,其中内幕,远在南海的周希中并不清楚,而魏知这个小子,在他看来也就是个直上青云浪得虚名的弄臣,正因为对两人掉以轻心,所以他才敢私下煽动百姓请愿闹事,不想直接吃了一鼻子灰。

大船上顾南衣发出邀请,并不给周希中考虑时间,遥遥对着他的方向准确的一指,道:“殿下说了,周大人如果把那本《海外诸国记》看完了,便请速速上船烧火。”

周希中下意识将书往椅子上一扔,他的幕僚赶紧匆匆把书和椅子阳伞都撤走了。

“去叫修船队来。”周希中冷着脸吩咐左右参议,“船半刻钟就要沉,叫他们出动所有人下水,半刻钟内给我把船修好,不管用什么办法,最起码给我一个时辰内保证船不能沉,谁让我落水,我让谁落头!”

“是!”

冷笑一声,周希中整整衣裳,扬声道:“南海布政使周希中,率座下南海属官恭请圣安,向楚王殿下请安!”

南海百姓让开一条道路,人群中央周希中领头,南海官员齐齐跪下,遥遥对着大船俯拜。

燕怀石避让而开,长长舒了口气,一瞬间差点热泪盈眶——他以为今日要么就是被人潮厮打要么就是落水沉船,不想还有这结果,雄霸南海说一不二的周霸王终于下拜。

宁弈遥遥站在船头,手扶船舷面色如常,月白锦袍清雅如竹,深黑披风上灿金曼陀罗却张扬妖艳,在风中卷舞如涛,他那么淡淡的望过来,明明隔那么远,所有人却都觉得他沉而凉的目光,笼罩在了自己身上。

“下官得殿下一番教诲,惶恐无地。”周希中继续道,“自知罪过不浅,请殿下允许下官带领南海四品以上官员,齐上官船烧火。”

一直在甲板上择菜的凤知微挑了挑眉。

众目睽睽下一个人上船烧火太窘迫,一起烧火便不明显,还显得官府同心,将一场尴尬事化为和乐融融的官场大走秀——主意挺足嘛。

带那么多人来,人多欺负人少啊?凤知微笑笑。

没人回答他,宁弈淡然转身,只有顾少爷站在船舷上对周希中挥舞着柴禾——快来烧火!

有人放下了几条舢板,南海道那些翎顶辉煌的大员们上了船划过来,青溟书院的学生排成两排侯着,用目光表示了他们无限的得意和对南海官员的羞辱。

岸上人群走了不少,却也有很多人没有散,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官员们上船,宁澄等在舱口,一人发了一把柴禾。

“殿下说见礼就免了,”宁澄说,“鱼干蒸上了火候不够,劳烦各位大人快些。”

周希中抓着那把柴禾,明知道宁弈凤知微故意折辱也不得不接,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一些看惯他平日威严的属下斜眼瞄着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燕怀石将他们带到船上厨房,这个船是燕家出资改装过的官船,外表不稀奇,内里却精致齐全,一溜长串大灶,灶底糊了厚泥,再铺双层金属板,不怕伤及甲板,燕怀石带几分快意的对着周希中一躬身,指着那灶口,笑道:“请。”

周希中看着那光溜溜的灶口,忍着气道:“怎么连个椅子都没有?”

“大人这话可说差了。”凤知微抓着只螃蟹踱过来,笑道,“听闻大人也是寒门出身,虽然君子远庖厨,如今又养尊处优,可也应该知道,坐着椅子是没法子烧火的。”

“魏大人,”一个参议对她躬躬身,“可否给我们大人寻个马扎来?我们其他人蹲着就好。”

凤知微正色道:“刚才船被撞之后,所有马扎都被拿去堵洞了,实在抱歉。”

南海官员们悲愤无语,半晌周希中愤然一掀衣袍,蹲下去烧火了,他屁股后面,刷溜溜蹲了一大串。

蹲下去烧火还没完,点了半天火没着,顾少爷给的柴是半湿的,浓烟四起,呛得一堆官儿连连咳嗽,一张张脸乌漆抹黑。

好容易火生起来,宁澄还一趟趟的跑着来催:“筷子布好了…鱼蒸好没?”

“碗布好了…螃蟹还不上桌?”

周希中一张黑脸熏成了灰脸,面沉如水,他自然不会真的烧火,但是也不能就此离开,可怜了底下一帮四品以上大员,撅着屁股干着这辈子都没干过的事,还得忍受着上司刀锋般的目光。

宁弈在前厅和南海道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喝茶——作为地方三司,都指挥使与布政使、按察使同为封疆大吏,然而周希中独霸南海,这次宁弈驾临,他为了避免两司阻扰,竟然没有派员提前通知,两司的衙门又不在丰州,这是得了消息叫刚赶来的。

两司到时,看见周希中船上烧火,实在心中快意,都指挥使吕博假惺惺道:“下官等也应该前去烧火。”按察使陶世峰向来和周希中关系恶劣,上来就呵呵大笑:“哎呀老周,你这火烧得不对啊,风向不对,小心燎着了自己!”

周希中冷然以对,不理不睬,宁弈淡淡道:“南海三司戮力同心,两位是该也去烧火。”

吕博和陶世峰脸上一僵,宁弈已又道:“不过你们来迟了,蹲满了没位置,就前厅等候吧。”

吕博和陶世峰笑得眉眼齐飞,陪宁弈前厅喝茶,周希中蹲在灶口前,手指骨捏得咯咯响。

一个参议凑近他耳边,低低道:“大人,这事…”

“日子还长着呢!”周希中咬牙道,“再说楚王迟早要去闽南,没了亲王压阵,我倒要看看这个魏知,能在我南海翻出什么浪来。”

“啪!”一把突然落下砸到他脚边的柴禾吓了他一跳,抬头便见顾少爷直直飘过去,道:“糊了!”

凤知微探头一看,“哎呀,糊了,重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