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隐隐觉得从萧声开始到刚才得救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有那么点不寻常,很明显,吹萧者避开天战世家,天战中人避开顾南衣——这就很有意思了。

当然现在这个意思研究不出来,因为顾小呆不会回答她的。

吃了药,休息了会,顾少爷给凤知微渡了点真气,又在凤知微恳求之下勉强给宁弈把了脉,塞了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的丸子给宁弈,送出去的时候很不情愿,看那样子只要宁弈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犹豫他就会立即收回。

可惜殿下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都没有,不仅接了,还微笑道了谢,不仅道了谢,还立刻吃了,看得顾少爷立即又去怀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颗。

休息中听赫连铮讲了追来的始末,那晚顾少爷果然是迷路了,在离那驿站三十里的地方转啊转啊转,一直到赫连铮不放心凤知微也追了出来,才在半路上把他给梢带着,两人追到驿站,看见那么多焦尸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在暨阳山脚下看见凤知微的记号,一路追了进来,只是山中找记号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

凤知微听说他们也去过那华严杜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看见淳于猛…”

赫连铮神色一黯,摇摇头。

凤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语,赫连铮恨声道:“我们那护卫死了几十,驿站那边是全军覆灭!太过分了这些混账!”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宁弈站起身,让凤知微找到那几张油腻腻的盖了陇西府印的牛肉纸收好,淡淡道,“我们走吧,还是原计划,去暨阳,暨阳离申旭如所在的陇西首府丰州已经不远,咱们也该好好和申旭如谈谈心了。”

顾少爷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凤知微,凤知微在他手中恼怒的扭头,道:“我自己走得动!”

可惜既怜香惜玉又不够怜香惜玉的顾少爷,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风驰电掣而去…

暨阳山下来十里处,就是暨阳府,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毕竟对暨阳知府彭和兴不熟,为免打草惊蛇,先拿长缨卫腰牌去求见,确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况表露身份,反正长缨是皇家护卫,到哪里,各地官府也确实都有接待之责。

彭知府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书生,气质很斯文,中规中矩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知府内院,又让人去请大夫,只是眉宇间总有些忧色,似乎有什么心事。

凤知微关切询问了几句,彭知府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多谢关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管不了这里的事…”

凤知微呵呵一笑,道:“我们也是皇家护卫啊。”

“皇家护卫…”彭知府又是一声苦笑,摇头出门去,“在陇西,申家才是皇家,一个护卫顶得了什么事…”

凤知微笑笑,让赫连铮去探听消息,过了一会,赫连铮还没回来,隐约却听见前院有喧闹之声。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办公处所,这是一县首要之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

又听见彭知府远远厉声呵斥,声音悲愤:“本府长熙十年进士,授暨阳知府职至今,受命于皇,忠心国事,有何错处,要被大人如此夺职!”

似乎还有争执声响,凤知微远远听着,露出一丝冷笑。

过了一会赫连铮回来,也是一脸愤怒又兴奋的神情,道:“陇西布政使申旭如,说彭知府涉嫌贪贿,就地夺职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暂代知府职,哦,说明一下,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远房堂兄。”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喝道:“新老爷就职,近期暨阳要戒严!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不允许住在知府大院!报上履历,然后给我滚出去!”

卷一 忆帝京 第六十六章 求欢

那群人虽然也穿着衙役服色,口音却和本地有些区别,领头人一脸骄横之态,素金鸟纱帽,团领小杂花纹绯衫,金荔枝腰带,看样子竟然是个四品官。

他身边跟着个白面男子,从五品服色,带着一脸冷笑,竖着眉指着院子道:“本衙今日封闭,不接待外客,申大人座下左参议刘大人亲临主持交接事务,闲杂人等都避出去!”

彭知府一脸汗的追过来,怒道:“就算卸职交接,关他人何事,你们也太跋扈了!”

“老彭,”那白面男子申君鑫斜睨着他,“还是闭嘴吧你,都什么时候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要管这些有的没的,还是好好想着如何写服罪折子吧!”

“今日接待的是皇家护卫!”彭知府跺脚,“你们太放肆了!”

“收声!”那四品参议刘大人阴恻恻道,“皇家护卫又如何?不过是个六品护卫,难不成你还以为可以仗恃人家逃脱罪责?今日我在这里,谁也护不了你去!”

“荒唐!”彭知府冷声道,“皇家护卫品秩虽低,却是陛下御前护卫,一旦出京,代表皇家尊严,你们当真荒诞跋扈得没了边,竟然天子亲卫,都敢不看在眼里吗?”

那刘参议偏头,古怪的看他半晌,突然桀桀的笑起来,凑到他耳边,笑道:“…你说对了,在陇西,在布政使衙门直管的三府七州,申大人,才是你们的天!”

彭知府退后一步,惊讶的望着刘参议,半晌重重叹息,“早知申氏狂妄,不想一至于斯!”

“脱了你纱帽官袍,滚去你书房,不许出来一步,等大人处置!”申君鑫有人撑腰,气焰熏天,伸手恶狠狠推他,几个衙役冲上来,抬手就掀掉了彭知府的官帽。

“我有什么罪!”

“贪贿!”

“你可以去搜我的内院!”彭知府挣扎着一指内院,“搜出超过十两银子你就押我进京!”

“进京?”利参议斜睨他,“申大人不能处置你?布政使衙门对下辖犯罪属官有全权处置之权!”

“我没罪!”

“不敬申大人就是罪!”申君鑫咆哮,又一指凤知微的院子,“几个六品小护卫,敢不出来参拜刘大人就是罪!”

“啪!”

一只靴子唰的从院子中飞出,精准狠的砸中了申君鑫的脸。

申君鑫嗷的一声大叫,金星四射里突然闻见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顿时被熏得险些昏过去。

“罪你个头啊罪!参拜你个死人啊参拜!”一个人大门不走走窗子,一步就跨了出来,穿着一只靴子,站在院子中捋袖子横眉竖目的骂,“汉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腌臜!”

半开的窗子里,正喝着茶,和宁弈下着盲棋的凤知微,摇头叹息。

赫连铮立即回头,赔笑:“不是说你。”

凤知微淡定的道:“没事,确实腌臜。”

“我八彪要在。”赫连铮腮帮上青筋一鼓,“早请他吃鞭子排头!”

“你也可以请他吃。”凤知微凉凉提醒。

“大胆!”被砸昏的申君鑫现在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敢在知府衙门出手伤人!找死!来人——”

“啪!”赫连铮一鞭子扇出他十步远,滚到泥地里吃土。

“反了!”那刘参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上前一步踩住赫连铮的鞭子,“哪来的跋扈小子?给我拿下!”

赫连铮手腕一抖便将他抖了个马趴,又气又笑,摇头道:“真是贼喊捉贼,跋扈头子骂人跋扈,老子以为以前在草原就够跋扈了,不想还差得远!

“你敢殴打朝廷从四品命官!”刑参议抓住鞭子便赖在了上面,抬手就去拨刀。

刀没拔出来,手却被踩住,抬头看见一人稳稳站在他右手上,俯身看他。

刘参议看不见对方的脸,只看见白纱后一双眸子亮若晨星。

然后便见那人慢吞吞抓下他腰牌,看了看,慢吞吞道:“从四品。”

再慢吞吞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上书“永宸殿御前带刀行走”的蓝底金字牌子,拍在他脸上,道:“四品。”

“…”

随即四品带刀行走稳稳的从利参议身上行走而过。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刘参议和申君鑫都被踩昏熏昏了头,捂着脑袋爬起来一叠声的乱嚷,踹着踢着要衙役们上,可惜那些衙役哪里能靠得近赫连铮?全被他皮球似的踢了出去。

彭知府正气得浑身发抖,不想这边突然爆发,一时倒怔在原地。

“你们才反了!”闹得正不可开交时,啪的一颗棋子弹出,窗扇大开,现出凤知微淡定而森然的脸,“北疆呼卓部赫连世子携陇西道专派监察御史驾临你暨阳府,你们敢如此放肆!”

一长串头衔报出来,倒震了满院子正待扑上的官儿衙役,嚣张的气焰瞬间一收,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不是说就是几个六品护卫么?哪里冒出来的御史,世子?

凤知微端坐不动,慢慢饮茶,她和宁弈商量过了,申旭如动作很快,大概得到了一些消息,想在暨阳堵了他们抢先下手,所以才诬陷彭知府派了亲信坐镇暨阳,现在指望彭知府派兵护送已经不可能,这里的势力已经被申氏把持,而他们钦差大队伍还没跟上,还不是泄露身份的时候,一旦身份暴露,万一申氏铤而走险动用全府之兵,单靠顾南衣和赫连铮保护,只怕也落不到好。

之前就是因为疏忽,因为没想到还没到南海之境常家的手便伸了来,没想到常家和内地大员的勾结如此之深,申氏如此胆大,准备和防护力量没有提前备好,导致两人饱受艰险险此丢命,如今的凤知微,自然稳妥至上。

他们下山后,顾南衣的隐形护卫已经把消息分渠道递了出去,赫连铮通知八彪赶来,宁弈通知他家那个到处乱窜的不安分侍卫宁澄,不用自己的三千钦差护卫,在邻省陇南调动府军前来保护,陇南都指挥使是淳于家门下参将出身,正是楚王派系。

现在需要的,只是等。

既然暂时不能以宁弈和魏知身份出面,那自然只有赫连铮或顾南衣出场,好在赫连世子以青溟书院学生身份跟随凤知微出京,只有皇帝知道,顾南衣表面上只是她的护卫,这些申旭如都不可能清楚。

为免这些人手中也有自己两人的画像,凤知微和宁弈都已经换戴了面具,都是书生模样。

她这么一开口,倒震了满院的人,谁都知道,监察御史虽然品级不高,却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官仪,奏本直接上达天听,最是官员们忌讳的实权要职,往年来的道监察御史,都是申大人座上之宾,享受最顶级招待,何况还有个地位尊贵而重要的呼卓世子!

再看大开窗扇之内,一人半躺着慢悠悠吃胡桃,两人在榻上对弈,轻衣缓带姿态悠闲,看那神情气度,正是通身的帝京气派,别说是监察御史,便是王爷也像几分啊。

而赫连铮冷笑着,一拉腰带,掌心里黄金牌上,猛禽海冬青振翅欲飞,几个镌金字“承造司长熙七年制”十分鲜明,在日光下侧角有七彩之光,正是专门承皇命御制王公以上身份令牌的承造司才有的手笔,谁也伪造不得。

刘参议愣在那里,脸色铁青变幻不定,申君鑫傻了眼,白着脸呆站着,彭知府也直着眼,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赫连铮捡起靴子穿好,满院子的人这才舒出一口长气,从险些憋死的险境中挣扎而出。

“贵府好气派!”凤知微继续喝茶,头也不抬,“见尊享王爵的呼卓世子,也不行礼么?”

呼卓部是草原王,享天盛二等王爵。

“见过呼卓世子!”事情来得突然,刘参议申君鑫被凤知微等人气势所慑,刚才的骄矜之气立刻散尽,愣了半晌,只好倒身行礼,衙役们慌慌张张丢开手中武器,呼啦啦拜了一地。

赫连铮手一撒,二话不说回头就走,虽然凤知微嘱咐了他不妨做做假,但是世子爷就是不高兴和这批混账东西假惺惺,这么高难度的事情,还是交给凤知微那个面具女人吧。

他手痒,手很痒,骨节捏得嘎嘎响。

凤知微无奈,只好下榻,抱了杯茶踢踢踏踏过去,依着窗笑吟吟道:“在下陇西道监察御史陶一熙,见过各位大人了。”

她嘴里说着见过,却连腰都没弯一弯。

刘参议他们却反而适应这个做派——向来各道监察御史都是这个样子的,官小架子大,连申大人都不必见礼,连忙回礼:“不敢不敢,怠慢了陶大人…”一边说着便有几分心虚,两人犹豫着,对望一眼。

凤知微看在眼底,缭绕的茶水雾气后冷冷一笑,随即道,“刚才的事是误会,是陶某没有事先报明身份,怪不得两位。”

两人都松了口气,扯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呵呵的笑起来,道:“谢大人见谅。”

凤知微又悠悠道:“陶某虽然受命监察陇西道,却也无权干涉贵府人事更替…”

两人笑得更开心。

“只是既然这么巧闹到了陶某眼前…”凤知微不胜烦恼的皱着眉,一副你们这个样子我想替你们遮掩也是很难啊的为难,“…陶某不好完全置之不理啊…”

两人呆了呆,对望一眼,随即呵呵笑道:“也只是暂时交接,彭某之罪还没有定论,大人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请大人主持此事。”

立即命人准备酒席,请“世子并御史大人并护卫大人”赏光。

也不好再硬脱彭知府乌纱帽,彭知府梦游般的望了几人半晌,带着自己府中衙役照常去前面办公事了。

“酸儒!”申君鑫恶狠狠对着彭知府背影吐口唾沫,“等下有你好看!”

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随两人进入花厅就席,赫连铮对谁都不理不睬,大摇大摆坐了上座,坐下时,睥睨的看了宁弈一眼。

宁弈看也不看他一眼——反正也看不见。

顾少爷坐下来就顺手撤掉了他身边左两个位置和右两个位置,一个人占据了半桌,导致其余人只好挤在那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