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感受…两个词他都不明白。

他微微偏头,去看肩上的脸,那女子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风中的黑翅蝶,浓烈的芍药馥郁香气自雕栏侧袅袅迤逦,却不及她的香气静美婉约。

轻轻放在他肩上的手,纤细如葱,指节玲珑,指甲闪耀着珠贝一般的光。

顾南衣微微仰起头,迎面于夏日丽风。

感受…原来这叫感受。

凤知微不知道这一刻,这永远凝定如玉不被打破的男子,有了人生第一次的起伏波动,如雪山皑皑万年封闭,却突启明光一线,只待在某一刻訇然中开。

她只是觉得累而疲惫,需要一个安定的憩息,而那男子沉默岿然,能够承载起她这一霎所有悲凉心酸。

脸朝下,微微在他肩腻了一下,随即她微笑抬起头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道:“走吧。”

看着那女子步伐轻快当先而行,顾南衣微微偏头,脸颊靠上刚才那犹有余温的地方。

脸畔有淡淡香气,他仔细的嗅了嗅,随即觉得脸上有些潮湿。

顾南衣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将手指举到阳光下,隐约有淡淡的水迹。

他大惑不解的看了半晌,突有所悟的摸了摸自己肩上,刚才凤知微脸靠过的地方。

摸着了微微的湿润。

长廊幽深,夏日的光影斑驳的转了来,光影里那人手停在自己的肩,伫立,久久。

秋夫人已经命人在“璃华居”正堂等了很久,魏大人却迟迟不来,又不方便自己出门去迎,正疑惑间,忽见一人蓝衫飘飘,披着日光而来。

出来查看的婢子急忙回去内室禀告,秋夫人带着一大堆丫鬟婆子迎出来,正有点疑惑怎么没有秋府管事陪同,凤知微却已微笑长揖:“见过秋夫人。”

“叫我伯母好了。”秋夫人笑得十分和蔼,老爷出征前,特意关照了她,这位魏大人少年得意天子近臣,不仅万万不可得罪,还得尽量笼络,千万不要怠慢了。

而那少年不卑不亢立于堂中,雅致清秀,倜傥风流,也确实让人一见心喜,秋夫人一边亲切让座,一边暗叹自己的三个儿子,怎么就没一个有人家这人才。

主宾寒暄了几句,依秋夫人意思,在内院见魏知,这不过是秋府以示亲切之举,既然魏知称秋尚奇世叔,自己作为长辈招待下也是应该,寥寥几句,端了茶,以后便由秋家三位公子招待这位少年文臣才对,于是她很快便端了茶。

端了茶,凤知微却不动,竟然自己也端起手侧的茶,慢慢的饮,还对身侧顾南衣笑道:“秋府的香山雀舌很不错,你也尝尝。”

顾南衣将一直搁在肩上的手放下来,捻了捻手指,确定哪里都不湿润了,才一把将凤知微递过来的茶推开,道:“脏。”

凤知微一笑,秋府上下脸却青了。

秋夫人脸色也很难看——这魏知是不是出身乡下,不懂规矩?还有他这个随从,一个随从怎么可以也坐在主人身侧,还大放厥词?

“夫人。”凤知微将茶喝完,才慢悠悠道,“小侄有些话想和您说…”

她不继续说下去,眼光向四面一转。

秋夫人愣了愣,凤知微又道:“前日我到虎威大营去了一趟…”

秋家三公子刚刚得了恩荫,在虎威大营做了个录事参军,秋夫人听了这一句,神色一凝,手一挥,丫鬟婆子立即悄无声息的退下。

“夫人真是驭下有方。”凤知微轻飘飘赞一句,站起身来,“秋府气度,比以往更森严了。”

秋夫人正要谦虚,忽然听出了这句话中不对劲的地方。

“以往…”她困惑的望着凤知微,为什么这个魏大人,语气中对秋府如此熟悉。

凤知微笑笑。

“皓儿还未长成,微儿又不太懂事。”她含笑看着秋夫人骤变的脸色,“一直让您操心了。”

“你——你——”秋夫人退后一步,手扶住椅背,摇摇欲坠。

“我是魏知。”凤知微负手,目光平静而怜悯,“现在是,以后也是,在朝中是,在秋府也是。”

她递过一纸信笺:“这是秋世叔留给夫人的信。”

秋夫人看完,脸色铁青,将信纸在手中狠狠一揉,想想不妥,又赶紧展开。

凤知微笑吟吟看着她。

以她现在的身份,要得到秋尚奇的字太容易了,拿去给燕家那些多才多艺门客一学,一封秋尚奇亲笔信就炮制而成,信中语气含糊,只再三叮嘱魏知能力极大,秋府如今没有主人,夫人务必遵从其一切要求安排,以求精诚合作云云。

那信看在秋夫人眼里,似乎秋尚奇已经明白了凤知微身份,犹自要求她不得违背,又想起老爷临走前确实再三嘱咐要好好结交这“魏大人”,一时心中翻江倒海,怔怔无言。

“夫人。”凤知微淡淡道,“我既然对您和秋大人坦诚相见,您就不必担心我对秋府有任何怀恨之心,秋大人不在,以后这府中诸事,还得你我戮力同心才好。”

秋夫人望着凤知微,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以她现在身份,秋尚奇又不在,她要真想动手,秋府还不任她揉圆搓扁?如今她亲自来这一趟,将身份暴露,便是表明诚意,自己再不识好歹,当真要得罪她到底?到时候又谁来给她撑腰?就算自己娘家出面,也未必能管得了秋府的事。

只是直觉的不安,却又没有好办法,老爷不在,她没了主心骨,被驱逐的凤知微竟以这样的身份石破天惊而来,这震撼的消息,也完全撼昏了她的神智。

“你…要什么?”半晌她软弱的道。

“您见外了。”凤知微笑,“我本就是您的外甥女,我的就是您的,您的也有我的份,还说这么清楚干什么呢?”

秋夫人张了张嘴,脸色青白,凤知微亲切的看着她,笑道:“我这个身份,您自然是要保密的;秋府,凤知微是要回来的;从今后,凤知微就被您从江淮娘家给接了回来,而魏大人,还是秋府的世交好友之后…您明白吗?”

秋夫人怔怔的站着,暑热天气,背心里竟生出凉凉的汗,看着凤知微满是笑意的脸上那完全没有笑意的眼眸,只觉得凉气一阵阵从心底冒上来。

她从来就没低估这个外甥女,但还是低估了太多!

“你好我好大家好,从今后,该怎么对待回府的凤家小姐,想必我不必再关照您。”凤知微意态轻闲的拍拍袖子,“自然,投桃报李,秋府,以及三位兄弟,我会好好照顾的。”

秋夫人有点茫然的坐下来,半晌道:“知微,以前…”

“请叫我魏大人。”凤知微笑容可掬。

秋夫人努力顺了顺气,刚想说什么,忽听不远处一阵鼓噪。

“抓刺客!有刺客惊扰夫人!”

还有安大娘如丧考妣的破锣嗓子哭叫:“夫人!夫人!老奴险些被凤家贱人打杀,您千万给我做主!”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七章 拦车搔扰

秋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凤知微侧头看了看,一把抓住想要出去揍人的顾南衣,顾南衣垂目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手指,不动了。

“不打扰夫人了,告辞。”凤知微站起身来,“明天知微会在城门外等您的车马‘接回秋府’,可别忘记。”

秋夫人目光苦涩的点了点头,凤知微看她实在魂不守舍,微笑提醒:“您不应该挽留下您的贵客吗?”

秋夫人晃悠悠站起,跟着凤知微行了几步,麻木的高声道:“舍间已备酒饭,魏大人还是请用了晚饭再走吧。”

“夫人盛情,小侄心领。”凤知微装模作样长揖,“实在还有事,下次再来恭领慈训。”

惺惺作态客气一番,凤知微和那批冲来捉刺客的侍卫擦肩而过,一眼看见看热闹跟来的淳于猛和燕怀石,淳于猛远远抱臂而观,大声笑道:“秋将军家的护卫,好大气势!撵个刺客,从府东撵到府西,影子都没看见!”

秋家和淳于家都是武将名门,却属于不同派系,平日里关系不睦,淳于猛逮着说上几句也是痛快的。

秋夫人不认识这两人,听管事介绍了,心中更加凛然——凤知微哪来这么大能量?竟然结交了淳于家和燕家!

她立在阶前,心绪烦乱的斥责护卫头领:“我这里好好的,哪来的刺客?这么胡乱嚷嚷,也不怕客人笑话!”

“夫人!”安大娘连滚带爬的扑到阶下,“老奴刚才被那凤家女人给打了…您看看——”

秋夫人一眼也没看鼻青脸肿的安大娘,“你真是老昏聩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没得叫人说我秋府没有规矩!拖下去,掌嘴——”

不等众人将惊呆了的安大娘拖下去,她冷然对一屋子丫鬟仆妇道:“微儿刚从江淮我盛家老宅回帝京,还在城外,什么回府打人?明天让老刘备车,带婆子们去接小姐回府。”

满院子婆子和赶来的管事齐齐一愣,凤家丫头被逐出府就失去下落,从来也没听夫人提起一句,大家都当她死了,死就死了,草根一般也没人惦记,怎么现在突然说起在江淮盛家?还说要接回府?

“夫人!”安大娘挣脱婆子向前一扑,“您听我说,真的是凤家那个丫头…”

“拖出去!”秋夫人厉喝,重重拂袖回了内室。

凤知微含笑行过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安大娘,衣袂飘飘,点尘不惊。

次日凤知微不当值,点了卯后,便恢复了凤知微的装扮,在城外等候“被接回府”。

在城门口刚刚站定,便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异族装扮男子,驰马呼啸卷来,城门口排队的人们纷纷让道,还是吃了一鼻子灰。

守门兵卒皱眉咕哝:“呼卓十二部!越来越不像话!”

凤知微看看那些跋扈驰行的男子,也皱了皱眉,呼卓十二部是多伦草原最大部族,原先和大越出于一脉,先祖因为争位失败遁走草原,占据多伦草原西南,后在与大越年年争斗中不敌,投入天盛版图自愿称臣纳贡,纳贡其实也是意思意思,因为呼卓十二部地盘有一大部分,正在大越和天盛之间,是大越进犯天盛的天然屏障,天盛每年冬天还拨大量粮食予以支援。

如今天盛大越即将开战,呼卓十二部的立场显得尤其重要,据说呼卓部为了表示忠诚和支持,也出兵一万,且命王世子亲自上京拜见皇帝,朝廷因此倍加笼络,看来一番厚待,已经养出了这个部族的骄娇二气。

凤知微现在不想多事,她在秋府管事的迎接下,上了秋府马车,马车刚动,突有人敲玻璃。

看那手势,是敲,但是一敲之下,“砰”一声,昂贵的玻璃全部碎裂。

一人在窗外笑道:“久闻帝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截然不同草原女儿的娇弱美丽,好容易遇见一个,我瞧瞧。”

话说得简单,正因为简单,而分外放纵恣意。仿佛这世间事,他说了就是命令,谁也不能违拗他一分。

秋府张大管家大惊失色——他来之前就得了夫人再三嘱咐,务必恭敬对待凤小姐,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对夫人的命令打折扣,没想到在城门口,竟然遇上这事。

天盛王朝虽然官员贵族崇尚风流,但是对自家女儿,还是十分上紧的,未嫁女儿被陌生男人当街非礼,将来议婚,必受影响。

他带着护卫便想拦上去,脚步刚动,“嚓”一声,数匹健马齐齐横在他面前,落蹄声如一声,七八条深红缠金丝牛皮鞭灵蛇般一卷,秋府护卫便弹丸般被四散抛开。

这些人行动利落,动作划一,眉目掩在宽檐帽下,只看得见胡茬隐隐的刀削般的下巴。

那在马车旁一指敲碎玻璃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专心的要“瞧瞧大户人家小姐”。

玻璃碎,竹帘掀,天光一亮,凤知微赶紧偏开脸。

然而一偏间,那人目光如鹰,惊鸿一瞥已经看见她相貌,怔了一怔后,突然放声狂笑。

“啊哟我的长生天!”他笑得浑身乱颤,“我说中原大家小姐干嘛都拼命藏着掩着!原来都是这么见不得人的黄脸婆!”

“有病的吧?”他饶有兴致伸手去扳凤知微下巴,“中原女子,都是这么弱?”

他的手突然僵住。

幽黯车厢内,一点微光,反射在他手腕上。

腕下三分,手筋要害,一截碎玻璃棱角森森,毫不犹豫的抵在那要命位置。

“中原女子,确实都这么弱。”凤知微眼波流动,语气温婉,“万一被吓坏了,手一抖,一挑,草原男儿的这只拉弓持箭的手,就要和中原女子一样弱了。”

车外的人似乎定了定,从凤知微的角度,只能看得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