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浓厚血泊中,并,永远无法再起身。
满堂寂静,都被小公主的骤下杀手惊得失去言语,唯有韶宁坦然如故,拍拍手,冷笑道:“且除了你这祸害。”
太子惊得后退三步,软倒在椅上,半晌抬手抹了一手冷汗,心中隐隐约约却安心了几分——无论如何情势对他不利,如今死无对证,陛下想必也不会再追究?就算要追究,也是事后追查,总好过如今在众兄弟面前,被趁机陷害,落井下石。
这也就是一直蒙宠深重的韶宁才敢做这事,想到这里,不禁对幼妹更加感激。
天盛帝反应过来,已是面罩寒霜,怒喝:“混账!”
“父皇——”韶宁扑过去,嘴一扁,已经搂住天盛帝脖子,“女儿听说竟有人大胆行刺父皇,哪里还忍得住!这人谋刺天子,攀诬皇嗣,用心险恶竟至欲图乱我朝纲!不杀他,难泄我心头之恨!”
天盛帝听见那句“欲图乱我朝纲”,目光一闪,心中生了几分犹豫,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韶宁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正要开口探问,忽听底下,收敛尸体的侍卫一声低呼。
众人望去,便见那侍卫慢慢在刺客脸上剥离出一件东西,随即举在手中,是一张制作极其精良的人皮面具。
刚才韶宁一石头砸穿了刺客天灵,大量鲜血浸泡在脸部,面具被泡得浮出一点边角,侍卫收尸时发现有异,用指甲一剥,才发现了第二张脸。
二皇子飞快的过去,探头一张望,立即道:“咦,这人面熟!”
七皇子沉吟不语,五皇子抱胸淡淡道:“这不是老六前些日子为王府延请的武林高手吗?我还曾在王府见过。”
太子怔了怔。
这个人,他也认识。
一个月前,他有次和老六闲聊,说起东宫总有人窥伺探问,众兄弟虎视眈眈,令他心中不安,老六便说帮他寻可靠的江湖高手,来护卫东宫安全,后来便请到了这人,说是呼卓雪山异剑门的绝顶高手,他见过一次十分欣喜,当即要请入东宫,却被老六拦住,说觉得这人眼神不正,也许别有心思,稳妥起见,还是先安置在别庄考察一番再说,后来这事他也忘记了,没想到这人果然有问题!
大概就是老六带那人给他察看时,被那些喜欢时不时窜门子的兄弟们看见,才以为是老六的人。
太子垂下眼,心中紧张的思量了一会,这事,说,还是不说?
然而几乎立刻他便下了决定——自己已经被置于嫌疑之地,再要说明实情,便是沾上身甩也甩不脱的麻烦,何必呢?
至于老六…自己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本就天经地义,自求多福吧!
主意定了,他也不再犹豫,立即道:“本宫也见过,这是六弟的王府护卫!”
这一句一出,众人脸色都一变——宁弈向来是太子党,十分忠诚,众皇子都以为他好歹要为宁弈辩护几句,这也是为君主者令下属归心的必要手段,不想太子无情至此,这是要丢卒保帅了!
屏风后,凤知微心中一刹间雪似的亮,她转头,看了宁弈一眼。
这一眼目光流转,含义无限,宁弈接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笑意森凉而坚定。
凤知微却在那笑意中,看懂了几分收藏得很好的酸楚和悲凉。
屏风外,众皇子已经取得默契——扳不倒太子,扳倒宁弈也是好的,去太子羽翼的事,大家都乐意,既然太子自己都先扔了石头,他们也就更不必客气了。
何况宁弈刚才救驾有功,不抓紧机会推他一把,难保他今日之后不会入了老爷子的眼,平步青云。
“青溟书院在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六弟主管,这诸般道路,他自然也是熟悉的。”面容冷峻的五皇子,当先开口。
“难怪说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二皇子抖着二郎腿,睁眼说瞎话,“如今看来,六弟倒也合适。”
“还是暂缓下定论。”贤王七皇子语气恳切,“总要允许六哥有个自辩的机会,请父皇圣裁。”
凤知微在屏风后听着,一抹冷笑浮在嘴角。
这位更狠,诸罪未定,先用上“自辩”一词,淡淡一句话,就已经给宁弈定罪。
好个贤王!
屏风一角半隐着天盛帝容颜,他半阖着眼一直不言语,儿子们的吵闹攻击似乎都没听入耳,从凤知微的角度,却隐隐看见他眉梢微抖,垂下的眼角处,光芒幽深暗沉。
却有人朗声道:“青溟护卫不周,致陛下受惊,子砚特来请罪。”
纱帘拂动,辛子砚遥跪阶下。
二皇子立即笑道:“院首大人来得好及时,不过这罪到底算是谁的,本王看你也不必急着便领。”
辛子砚直起腰,盯着山眉细目的二皇子,声音朗而亮,一改平日慵懒媚态,“那么殿下认为是谁?”
五皇子冷冷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不必装不懂。”
“微臣就是不懂!”辛子砚一句话直直顶回去,“熟悉青溟,和微臣私交甚笃便是有罪?那么二殿下您以请托远房小舅子入青溟读书一事,硬赠书院良驹五百匹,算罪否?五殿下您年前邀约微臣在近水居宴饮,席间馈赠明海贡品珍珠一斛,算罪否?七殿下您时常在山月书居和微臣‘偶遇’,先后以知音之名赠微臣绝版古籍三十二册,算罪否!!”
一连三个“算罪否!”,如钢铁铮铮落地,砸得满堂静至窒息,几位皇子脸色或紫涨或铁青或苍白,就没一个正常的。
凤知微惊异的盯着辛子砚,看不出来啊大叔,原来除了爬妓院墙和被金花追两大特色,文人风骨居然也是有的。
宁弈突然站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他走到天盛帝脚下,俯跪在地,却始终一言不发,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众皇子。
辩不如不辩,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沉默有时便是最大悲愤,凤知微心中暗赞,论起心思掌握和拿捏分寸,宁弈确实最剔透。
她沉默看着,心中却突然泛起淡淡苍凉——就算一切尽在他算中又如何,这兄弟阋墙,这群起而攻,实实在在,都是真的。
天盛帝看着宁弈,眼神变幻,半晌沉声道:“你有什么说的?”
这话一出,众皇子都有喜色。
宁弈似是怔了怔,一瞬间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天盛帝,又转头看了看太子,太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闭了闭眼睛,宁弈的身子颤了颤,一瞬间面白如纸,凤知微眼尖的发现,他肩上伤口隐透血色,似乎已经裂开。
半晌宁弈伏下身去,低低道:“此人是儿臣府中护卫…但儿臣不知…”
天盛帝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既如此,你且在偏宫留着,待事情查清再出来!”
这是待罪软禁了,众皇子出于意料之外,却都露出喜色,隐约不知是谁,吐了口长气。
宁弈伏在地下,良久道:“是。”
有侍卫上前,半扶半拉,宁弈甩开对方,自己站起,转身退出,走到堂前,迎着一线夕阳淡金,突然淡淡道:
“皇朝之嫡,将如西山落日之薄。”
然后他晃了晃。
晕了过去。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二章 平步青云
那句话所有人都听在耳中,所有人都当听不见。
凤知微拢着袖子,看侍卫护卫宁弈乘软轿去了别宫,心中凉凉的想,王爷他老人家虽然看起来伤重,其实也只是皮肉伤,刚才触及他脉搏,脉象好得很,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这个时候,用这个方式退场抽身,真是绝妙啊。
座上天盛帝一直不说话,良久后才疲倦的摆摆手,示意皇子们都退下,凤知微赶紧也要告退,天盛帝却突然道:“魏先生请留一下。”
凤知微怔了怔,天盛帝又看了看顾南衣,顾南衣看看他。
天盛帝再看看顾南衣。
顾南衣看看他。
…
凤知微出了一头汗,赶紧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心思单纯,而且…”她露出难以启齿神色,吃吃道,“世间常理,他多半不太通…能否…”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明白——这孩子是个愚钝儿啊,走失了会有危险啊…
天盛帝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又示意韶宁退下,韶宁撅起嘴,却没说什么,乖乖离开。
凤知微冷眼看着,心想这孩子虽然娇宠,其实甚有分寸,看刚才毫不犹豫一石杀人的狠劲,还是个敢作敢当的主儿,比她那一母同胞的大哥强多了。
韶宁经过她身边,用肩头悄悄撞了撞她,挤挤眼道:“好好表现着…嘻嘻,没给我吓着吧?”
凤知微浅笑,后退一步,行礼如仪:“见过公主。”
韶宁白凤知微一眼,一路笑着走了,步伐轻快,薄底靴底还沾着刺客脑浆…
天盛帝含笑看着女儿背影,目光一转过来,却化为沉肃,“魏先生,朕想听听你对今日此事看法。”
凤知微眨眨眼——老爷子这是要考校她吗?这话题,似乎不适合和她这个新出炉的“国士”谈吧?
“陛下。”她微微一躬,“草民白衣之身,不敢妄论国事。”
“何来国事?”老皇帝眼睛一眯,“这是朕的家事。”
“天子无私事。”凤知微微笑,答得简单。
“嗯?”上座皇帝的眼风,刀般飞过来。
凤知微接着这个眼光,知道今日再不可能打马虎眼,无声叹口气——老家伙啊老家伙,明明你自己心中自有打算,何必一定要为难人呢。
“皇储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亦不可轻取。”半晌她答。
眼光收敛,看着脚尖,靴尖上血迹殷然,是宁弈的血,凤知微心中微喟…宁弈,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家老爷子,最起码到现在都没真的打算废太子,我如果不知自量的胡乱谏言,死的会先是我。
无论如何,自己小命要紧。
至于你…还有后手吧?
座上天盛帝沉默看着凤知微,难得这人年纪虽轻,却心思玲珑剔透,既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忌讳坦言,胆量气宇,比寻常历经宦海的人还强几分。
也许正是未经宦海,所以尚留存几分明白心性?
天盛帝对于解擢英卷者得天下之说,并不十分迷信——国之气运,在于君明臣贤,在于上下一心,在于政令通畅,在于民心所向,仅凭一人之力左右一国气数,他认为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做到。
然而眼前这小子,却也不妨一用…
“擢英卷空悬六百余年。”天盛帝脸上晦暗神色已去,笑眯眯看着凤知微,那神情很满意,“如今你当堂得解,不负擢英盛名,朕很高兴,朕在多年前便已颁布诏令,解擢英卷者,视为朝廷文供奉,赐屋百间,田千顷,领朝华殿学士职,御书房笔墨侍应,侍左右,备顾问…田就赐你京郊梅山脚下那地,屋嘛,让负责吏部的老七给你安排,将来若有实绩,再论功擢升,你意下如何?”
说着便令几个重臣进来写诏旨,当先东阁大学士姚英听着,眉梢跳了跳。
凤知微眉梢也跳了跳。
满意…实在太满意…满意到不满意。
这哪里是行赏赐职,这是把她放在火坑上烤了。
看起来领的职务是文职虚衔,学士算起来不过正六品,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朝华是正殿,以往未设学士,御书房笔墨侍应更是离奇古怪的新职务,当朝皇帝诏令,一律由几位宰相之职的内阁大学士负责,如今这笔墨侍应,以及后面那句‘侍左右,备顾问’,几乎就是一部分宰相之职,天子近臣,参赞中枢,这是何等地位荣耀?御书房白衣宰相这个说法,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而赐田赐屋那几句,虽然她还不清楚状况,但看那几个重臣表情,八成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