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周文帝抱住了她,喊着她名字的声音暗哑低沉无比,他听着宫人急传太医,心中苦涩得嘴里都乏着苦味。

当年他们造的孽,现在就报应到了他们身上来了。

果然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们欠的,他们的小儿子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一滴都没有忘记。

他们的小儿子一直都记着当年他们吵架,他母后把他推入湖中,而他站在湖边看着他在水中挣扎不为所动,只顾与他母后吵架的仇。

他们当年不顾他的死活,而现在,他在信中毫不避讳地说,他们碰一下他的儿子,都让他觉得恶心。

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难怪这几年,他对这儿子再好,再给他权力,他也从不试着与他亲近,离他离得远远的,从未试过与他这父皇交心。

**

皇后娘娘病了,宫里传出消息后,东宫那边也有人来狮王府报,今天的宴不设了。

柳贞吉准备进宫,让杏雨她们备宫装。

镜花在一旁忍不住道,“您还要去啊?”

她实在怕死了皇后娘娘,她想他们娘也不会有多喜欢进宫。

“要去,不少人都会去,我不去不行。”柳贞吉淡道。

现在外面都说皇后喜欢她,皇后喜欢她,她都不去,那是她的不是。

柳贞吉带了长殳与杏雨梨云去宫里。

杏雨梨云要老成些,较镜花水月要沉稳些。

柳贞吉到的时候,来探望皇后的人有许多,几个王爷的王妃都到了,柳贞吉以前也在一些内宴上见过她们,遂也都认识,相互见过礼后,谁人也不敢高声说话,皆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半个上午,就这么等过去了。

等到午时,柳贞吉以为要见不到皇后了,皇后宫里的宫人却叫了她,仅也只叫她去皇后寝宫,然后与来的其他人说皇后娘娘醒了,多谢她们关心,让她们早点回去歇息。

这几个王妃走的时候,皆不由朝柳贞吉多瞧了两眼。

柳贞吉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于山地站着,先声到三德子再请,她就尾随了他去了寝宫。

万皇后再见到她这个儿媳,心疲,眼睛也疲的她只扫了人一眼,指了指床边,示意她坐下,等人坐下后,她开口问,“你告状了?”

柳贞吉听着她虚弱却还是难掩强势气息的话,怔坐在那,没有回话。

万皇后看向了她,见她呆呆坐在那的孱弱样子,哼笑了一声,再说话时,语气竟带着几许难掩的痛苦,“我算是明白了,为何他非要娶你这样的。”

不是真傻,但真心向着他,明明知道得罪她没好果子吃,也还是会顺着他的心意走,对他百依百顺得就像全身没骨头。

跟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万皇后看向她,试着探出手去够儿媳的那只小手,“觉得我为难你们。”

柳贞吉被她冰冷的手碰的那一刻,身体完全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她慌张地朝万皇后看去,见万皇后眼睛看着她不放,她慌然地摇了头,稳了稳,咽了好几口口水下去后才道,“不,我不觉得您为难我,从未这般想过,孩儿只是想,想您莫为难狮王哥哥的好,许多他不喜欢做的事,他说什么就还是顺着他的好,谁顺着他,他就喜欢谁,娘娘,我知道您喜欢狮王哥哥,您要是想让他也同样喜欢您,顺着他就好,您看,我娘家倒了,心思也没有别人家的小姐厉害,他还是娶了我,谁对他好,他就会对谁挖心掏肺的好,娘娘,狮王哥哥就是这样的人,您别怪罪他,要怪罪,就怪罪我好了…”

万皇后见她越得肩膀都缩了起来,畏畏缩缩的样子,就像面对着一个会吃人的恶鬼——好长一会儿,她脑子空白,都不知该想什么。

他不喜欢她,现在,连他的媳妇都不喜欢她了。

她总是能把好好的事情搞砸,万皇后茫然地想,为什么上次她不干脆死了呢?也许死了,她就不用受她这脾气的累了,也就不用,活到今日,还要看到小儿子那封恨意涛天的信,再度忆起当年她对他所做过的那些残忍的事。

她以为她忘了,以为谁都不提,就都过去了。

可事实上,谁也没有忘,而那些事,从没有过去过。

他记得,她也记得,文帝也件件都没有忘却过。

“对不住了,”万皇后更累了,她以前是心灰意冷地累,无所谓时间长短,无所谓春秋来过几趟,而现在,她更累了,甚至累得想认输了,她紧紧抓着儿媳妇的手,就像抓着她的小儿子那般,她想乞求原谅,她想她的小儿子不那么恨她,她想得不得了,“母后做过许多错事,在这里跟你道歉了,别太讨厌母后,母后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万皇后疲倦地看着柳贞吉,眼睛一眨都不眨,想从她脸上看出原谅来。

她眼边的泪,静静地流着,漫天的悲伤笼罩在了这个苍白虚弱,但还是高贵美丽的女人身上…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她的乞求吧?

柳贞吉缩着肩膀,小心地看着眼前这个示弱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的女人,却发现这不可一世的女人那高贵的头颅低得再多,她心中却没有丝毫感触了。

想来,她那被伤害了一次又一次的丈夫,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对他的母亲这样全然绝了感情。

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更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填平的。

而皇后也是不可能改变的,十几年前她伤害他,十几年后她还是在伤害他,她一直都在做着伤害他的事情,她要是真的道歉,真的心疼爱护他,又何至于会到时至今日的这步?

“我不懂,也不知道。”最终,她低下了头,慢慢地挪了下手,想从万皇后死死抓着她的手中抽离。

可她仅一动,万皇后就反射性地更用力地捏住了她,捏得柳贞吉的手生疼。

低着头的柳贞吉抿嘴笑了一下——看,这就是皇后娘娘,嘴里说得再漂亮,手上干的却是让人发疼的事。

“别恨我,”万皇后看着她低着的脑袋,她看了又看,也没看到她再抬起头来,她是真的累了,她逼着自己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就像当年逼着自己不去追他,看着小小的他离开这个皇宫一样,“儿,别恨母后。”

“别恨我。”万皇后喃喃着这三字,再度昏厥了过去。

“皇后娘娘…”在旁泣不成声的翩虹姑姑悲切地大叫了一声,跪着的人手忙脚乱地往外跑去,失声大叫,“快,快,皇后娘娘又昏过去了,叫温太医过来,快叫!”

柳贞吉这时抬起了头,她看到了皇后眼边的一串泪,很快流过她的眼角,流入了她耳边发白的头发中…

皇后是真的哀伤。

可她的狮王与她,也是真的不能原谅。

他们之间是最亲的亲人,却也是他在这世间上最恨的人。

而于她可怜的丈夫,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

晚安。

再,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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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扔了一个火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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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柳贞吉离开皇宫前,转身向那巍峨雄伟的皇宫望去。

躬着身的长殳看她眼神宁静,轻叫了她一声,“王妃。”

柳贞吉回过头来,嘴边泛起苦涩的笑,“孰非无情。”

岂非是没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人岂非有恨,岂有不原谅,眼泪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

只是,疮痍满目的现实,总是让最应该亲密无间的人们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哪怕知道不谅解只会更痛苦,也不会选择去原谅。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柳贞吉这次没再犹豫,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走去。

她嫁进了她的丈夫那天,就代表了,她剩下的一生,要与他共同承担他的命运,而那命运是他们两个的命运,她选择了,就无回路可走。

她必须站在他的身边,好坏都能让他转头能看到她,而他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他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他不能谅解的,她也需去拒绝那只和解的手。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原谅。

**

皇后的病没有阻碍容家女进入东宫,但冲散了不多的那点喜气,东宫再次大婚这天,柳贞吉又进了宫,见到了高堂上的皇帝皇后。

他们成亲那天,别论高堂在上,连他们的一句话也没得,来参加他们喜事的宾客,比太子这个没丝毫喜气的婚礼的一小半还不如。

所以,想让他不去恨,不去在意,何其难?

他们从没给过他应得的东西,而他现在得的,都是他自己拿命去拼的,西北几年到京中的每件案子,都是他顶着别的皇子拒绝去承担的压力去做的,他干着最累的活,而皇帝拿那当是对他的器重,而为了惩罚他娶她,说拒绝给他正式的官位就拒绝给,说让他去行宫就去行宫,江南没人了,想让他去,就让他回了——她家狮王是拿这些当是机会,可若不是,皇帝所下的每一个旨令,都能压死他。

高堂上的这两个人,一个觉得对他已经不薄,一个觉得已够诚心忏悔弥补,然后再在他的旧伤上不断地补刀,大把大把地撒盐…

如若不是承受不来了,柳贞吉知道他不会跟皇帝皇后这么撕破脸,让王府与皇宫的关系,降至冰点。

拜过堂后,皇帝皇后就都走了。

万皇后走之前,让人叫来了柳贞吉,朝她点了个头,这才跟了周文帝上了龙辇离开。

他们走后,皇家的一些女眷朝受凤宠的柳贞吉围了上来,因顾忌着此时宫中的气氛,大家脸上都没什么喜气,连说话的时候也很轻,她们相邀柳贞吉去洞房看新太子妃,柳贞吉浅浅笑着答应了下来,被她们以中心簇拥着去了洞房。

到了洞房,几个王妃自持矜持,过去请过安问过好,就站一边不说话了,倒是几个关系远点的皇堂婶,与新太子妃说了几句话。

周文帝一共有六兄弟,两个在争储当中死了,一个谋反下狱死了,还有两个,死在了战场上,周文帝当上皇帝后,他的兄弟就没一个活的,他们留下的子嗣也不过三个人,一男两女。

大周的江山在周文帝的手中稳如铁桶,而他得的儿子数目,翻开宫载细细一查,也是自开国帝王至今最多的一个…

这个皇帝,自一开始就做了不会轻易把他的江山交给他的一个皇子的准备,若不然,他不会不惜与皇后决裂,也要宠幸一个一个的女人,生下这么多的皇子。

太子之位,当年皇后争得辛苦,甚至不惜牺牲她的小儿子,而坐在太子之位上的人,一直也坐得辛苦——柳贞吉也不难理解太子的锱铢必较,有一个心思不怎么放在他身上的皇帝,太子能高枕无忧才怪。

只是,在周文帝向凤后示好的这两年里,太子的风头太劲了,他到处划势力范围,排挤别的皇子,连亲兄弟也没放过,末了,家事混乱,宠妾灭妻,还有持无恐不怕责难。

他太把周文帝对皇后的恩宠当回事了,就好像除了他,就不会有人再继承他父皇的江山。

可周文帝可以为了皇后对宠爱多年的丽妃毫不留情,但谁见过他为了皇后,对朝臣那么肆无忌惮?

便是李相,丽妃李氏在冷宫都快要死了,李相也好好地在朝廷中当着他的丞相。

柳贞吉也疑惑,这些她一介女子都看得明白的,为何在宫中步步都在筹谋的太子为何看不明白?

顾氏的事,他做得太过了,过得就像在找死,可偏偏他还是做了。

容家选择了对他们最有益的方式,再填进了一个女儿,而太子为了保全顾氏,竟然答应了容家的要求,真的敢娶容家女。

她不信,他们狮王府都能查到新太子妃不是善茬,而太子查不到。

他是认为他能搞得定新太子妃吧?

对太子这种可能有的过于自信,柳贞吉觉得他有些天真,也让她觉得太子的好日子不可能太长了。

失了君心,内宅不宁,柳贞吉想到这的时候,看向了坐在那细声细气答皇堂婶问的新太子妃,她嘴边不由扬起了点笑。

长殳说这个新太子妃,可是个见着人被活活打死都会眼不眨,脸不变的厉害人呐…

比起她这个杀个鸡还要瞪个眼,咽个口水的人,这新太子妃可要比她更适合呆在这个需有杀伐决断之能的皇家。

她不信,敢于把这样的一个女人娶进东宫的太子,会搞得定她。

**

宫里不再有人传她进宫,柳贞吉便也能好好养儿。

八月初,四个半月大的小狮王的人生也没别的爱好,除了先前的吃喝拉撒之外,就爱握着个小拳头东挥一下,西挥一下,抱着他,他就张牙舞爪,放下他就四肢猛弹,翻过身来翻过身去,狂舞不休,自己还给自己伴以“咯咯”大笑的节奏,这看得柳贞吉砸舌不已,问长殳她家大狮王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好动。

长殳难得哈哈大笑,笑得眼中都有泪光,“一模一样,一样一样的。”

是真的一样,当年的王爷,就是这样精力充沛,三个月就已经学会翻身了,对什么事都好奇不已…

“啧。”长殳说了些当年大狮王的丰功伟绩,当听到大狮王当年不到九个月多一点就学会走路,为的就是冲去抓御花园里的鸟屁股的时候,柳贞吉也是由衷地又砸了下舌。

她的天爷啊,小狮王可莫要如此的好。

可再看看身边那抓着自己的小脚丫就要往嘴里送,还咯咯乱笑的小狮王,柳贞吉顿时眼前一暗,顿觉前途不明…

这可能是个比他亲爹好不到哪里去的主。

而这时东宫,太子夜夜歇在太子妃的房里,听说太子妃喜欢家中的那几株寒梅,太子向老丈人告了个罪,打算把寒梅迁进宫来。

太子妃疼皇长孙,皇小孙他们,他就把孩子安在了他们主宫里面。

这天,差人来报,听到太子妃喜欢三宝斋的糕点,太子还特地亲自出宫为其买了回去的消息后,柳贞吉都差点要为太子竖大拇指了。

这种夺取女人芳心的攻势,也不知容家这位新太子妃挺不挺得住。

“当初我还想,太子怎么敢再娶个比其姐不知厉害了多少的容家女…”柳贞吉抱着好不容易睡下来的小狮王跟来报信的长殳轻声叨叨,“原来是早有主意了。”

“太子不是无能之辈。”长殳轻声地问,看着小狮王甜笑的脸,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笑,有了些年纪的老公公最近是把脸笑得都多了几道褶子出来了。

“那顾氏那边?”

“在涂园里没动静。”

顾氏被太子勒令面壁一年,先前柳贞吉还当这是太子作戏给皇帝皇后看,现在看来,原来是他早就打好了主意了。

“真厉害。”柳贞吉感慨了一声。

“可不是。”长殳又笑了一声。

厉害是厉害,可还是比不过他们家王爷,江南流民骚乱,他们家王爷不过带五百官兵,就把江南丘南,丘原两地的流民纷乱解决了,经再他的手,把粮草一发,他们家这朝廷中的四王爷,到底是在江南那边的百姓中,有点声望了。

百姓一生能认识到的皇帝,王爷能有几位?能在百姓中有点名望,比不知道的总要强上那么一点。

这一次,于朝廷也好,于百姓也好,他们王爷算是功德圆满,哪怕他回京后得不了什么大赏,但小赏总有的…

而江南那边,他们王爷的手也总算是伸过去了,不怕以后收拢不到人。

“顶多下个月,王爷就会回来了…”长殳笑着与柳贞吉道,“要是知道小世子这么活泼好动,不知道有多高兴。”

柳贞吉听了也是笑了起来,朝长殳眨眼,“我昨晚又写了信,告诉了他咱们家小世子把他案上的端砚打翻了的事,我看他回来未必会多欢喜,许是狠狠揍小世子一顿小屁股也说不定。”

这时阳光西移,落在了睡梦中不知被其娘亲出卖了的小狮王脸上,金灿灿的阳光下,小狮王嘴边的甜笑就更是耀眼生辉,烁烁发光了。

柳贞吉都看得呆了,好一会,才与长殳问,“王爷小时候就是睡着了,也爱这样乱高兴?”

长殳听着她的形容哭笑不得,其后还是点了头,“是,王爷睡着了也爱笑。”

就是没这么笑得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