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裕先走上马车,把手递给谢蓁,拉她上来时才发现她小手冰凉。他以为她害怕府上死人,顿了顿,不会安慰人,只会说一句:“没事的。”
其实谢蓁怕的从来不是这件事。
六皇子府的马车离开后,高洵才从将军府门后出来,他在门边站了片刻,最终从马厩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追了上去。
托付
第七十二章
回到六皇子府已是一炷香后,车夫赶得急,硬生生缩短了一半时间。
下马车后,管事领着严裕和谢蓁匆匆往长青阁去,“殿下和娘娘随老奴来。”
他们走入院子不久,便有一人骑马紧随而至,堪堪停在府门口。
高洵下马,随手拦住一个下人问道:“我与六皇子是旧识,路上偶然遇见,尚未说两句话他便匆匆走了,敢问府上是否出了何事?”
下人是看守大门的阍者,两手揣进袖子里,把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不像说谎才道:“确实出事了。”
府上平白无故住进来一对母女,六皇子并没有隐瞒她俩的身份,下人都知道她们是六皇子流落民间时的姨母和表妹。只不过大伙儿都不怎么待见她们就是了,来府上蹭吃蹭喝不说,还对他们颐指气使,吆来喝去。
服侍人虽说是他们下人的本分,但那表姑娘委实太不客气了一些,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六皇子府的主子。
要知道这六皇子府的主子,只有六皇子和皇子妃两人。
下人们都暗暗议论她,猜测她跟李氏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要在这府上住多久?要真打算常住,皇子妃忍受得了么?
高洵猜得不错,牵着马来到跟前,“出了何事?”
下人瞅一眼院内,用手虚掩着嘴,小声地说:“前阵子府里来了一对母女,据说是殿下的以前的姨母和表妹。如今那位姑奶奶恐怕不行了,管事这才把殿下请回来商量后事的。”
姨母?表妹?
难道是他以为的那样?
高洵蹙起眉头,故意问道:“殿下的生母是惠妃,惠妃是白尚书之女,我怎么没听过白尚书还有别的女儿…”
下人露出一个“你有所不知”的眼神,大抵是在心里憋得久了,随便逮着一个人便能说上好久,“殿下曾流落民间一段时间,这对母女就是那时候的亲戚…这不看咱们殿下身份尊贵了,眼巴巴地上门来认亲么。”
说罢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要我说,她们可真好意思…殿下同她们非亲非故,救了她们一命已是慈悲…”
那边下人还在喋喋不休,高洵却已陷入恍惚。
下人口中的这对母女,十有八九是李氏和欧阳仪。他对这两人有些印象,盖因欧阳仪飞扬跋扈的性子让人印象深刻,彼时她住在李府,分明是寄人篱下,却一点不知收敛,闹得李裕对她厌烦得很。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高洵颔首,深深看了门内一眼,“你方才说,李氏快不行了?”
下人嘴快,一会儿的工夫全抖搂了出去,“可不么,大清早在院里摔了一跤,正好摔在井沿上,这会已经快不行了。”
高洵了解前因后果,朝下人抱了抱拳:“多谢小哥解惑。”
说罢牵着马便往一边走,下人把他拉住,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他笑笑,“自然。”
然而转过身,笑意立即收了回去。他牵马离去,一步步走得极其缓慢。
*
刚走近长青阁,便听见里头传来哭声。
哭声悲恸,几近声嘶力竭,听的人心头一震。
严裕和谢蓁走入院内,院子里站了两个丫鬟,颇有些手足无措,见到二人回来,如同见到主心骨一般迎了上来。
留兰急急道:“殿下,娘娘,姑奶奶要不行了!”
严裕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问道:“请大夫看了么?”
留兰点头不迭,“请了,大夫说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刚一入屋,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还伴随着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呛得两人皱紧了眉头。
留兰面色如常地解释:“姑奶奶这两日下不了床,吃喝都是在床上解决的…”
自从严裕和谢蓁回定国公府后,李氏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肚子整夜整夜地疼,有时甚至会呕出一口血来。大夫看后,全都束手无策,纷纷摇头。
她被病痛折磨了两天,今日一早醒来觉得神清目明,精神也足,便亲自到井边打水洗脸,未料想脚步不稳,一脚踩空,头重重地撞上了井边的石头上,再也没能起来。欧阳仪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哭了整整一天,嗓子都哭哑了。原本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声,听到丫鬟说六皇子和皇子妃来了,哭声又渐渐大起来。
房间时间昏暗,欧阳仪守在李氏床头,抱着她不住地叫阿娘,“你别离开我…阿娘…”
床上李氏瘦骨嶙峋,短短几天没想到只剩下一把骨头,模样吓人。她半睁着眼睛,还剩下一口气儿,似是察觉到有人进来,慢吞吞地转了转眼珠子朝严裕看去。
谢蓁甫一进来被李氏的模样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将死之人,停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
严裕上前,唤了一声,“姨母。”
语毕微顿,想再说点什么,然而想了想,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欧阳仪听到声音转头,脸上挂满泪痕,哭得一双眼睛肿如核桃,“表哥…”这一声凄怆悲苦,哀婉久绝。
她又说:“阿娘…阿娘快不行了…”
严裕面无表情地看向李氏。
李氏奄奄一息,居然还知道是他,张口叫了声“裕儿”。
他敛眸,“我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真唤了香兰过来,正要开口,便听李氏摇头道:“没用的…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活到头了,不必给你添麻烦了…”
他偏头,面对生离死别,即便是从来不亲的亲人,居然也有一点点动摇。
李氏向来懦弱,这一辈子都活在夫家的阴影下,卑微惯了,无论跟谁说话都习惯低声下气。正是她这样的人,偏偏生了一个欧阳仪这样飞扬跋扈的闺女,以她的性子是绝对管不住欧阳仪的,也只能采取放任态度。然而越放任,欧阳仪便越无人管教,她将要死时,才醒悟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留下闺女一人在世,她不放心。
李氏伸手,艰难地抓住严裕的袖子,气息微弱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仪…”
她每说一句话便要喘几次,一句话说得极其缓慢:“若我死后,你能否替我照顾她一阵,让她留在府里…你若是不嫌弃,让她做妾也好…我…我就…”
严裕身子一僵,拧眉看她。
她睁大眼睛,想必到了穷途末路,“裕儿,能不能…”
严裕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李氏流泪,“姨母求你…”
可惜他始终不松口。
下一瞬,李氏睁着眼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阿娘!”
欧阳仪扑上去,失声痛哭。
丫鬟递来剪子,严裕剪掉半截袖子,转头一看,屋里早已不见谢蓁的身影。
他神情一乱,正要出去,却被欧阳仪叫住:“表哥,阿娘死了…她死了,我怎么办…”
严裕想起李氏临终前的嘱托,心中一烦,冷声道:“我会为你找好夫家。”
她见他要走,快一步挡在他面前,泪水连连,“阿娘把我交给你,她尚未入土,你便要把我嫁给别人么?”
严裕停步,冷眸睨她:“那你想嫁给谁?”
她擦擦眼泪,别开头居然带了点羞赧:“阿娘让我给你做妾…我听她的话。”
他咬牙,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可能!”
说罢拂袖将人挥开,大步往外走,对门口的赵管事道:“姨母的后事交给你打理,就葬在青要山山腰,与李家的人葬在一起。”
管事应下,正要问棺材选用什么木材,抬头便见他已走开好远。
严裕沿路往回走,回瞻月院的路只有这一条,然而他追了一路,始终没看到谢蓁的身影。就连回到瞻月院,院里也没有她。
他问丫鬟她在哪里,丫鬟皆是一脸茫然:“娘娘从未回来过。”
他心急如焚,转身便往外走。
*
府里里外都找了一遍,始终不见皇子妃人影。
下人不知谢蓁去了哪里,只知道六皇子疯了一样,脸色难看,大有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的趋势。
下人不敢马虎,天色渐渐暗了,便提着灯笼在后院寻找。
守门的仆从说并未见到皇子妃出府,那就应该还在府里才是。可皇子妃虽大,经常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几处,能去哪呢?
赵管事着急道:“娘娘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音落,被严裕一个眼风扫来,立时噤声。
严裕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心里骤然燃起希望,夺过下人手里的灯笼,抛下一句“别跟来”,快步往一条小路上走。
赵管事不放心,跟两个下人跟在他后面。
他越走越快,穿过一条鹅卵石小路,停在一处小院门前。夜幕四合,看不清院子匾额写的什么字,只见六皇子大步走进院内,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赵管事停在院外,不知该不该进去。
末了道:“在外头等等吧。”
其余两人忙应是。
严裕走入院内,打着灯笼照了一圈,四周都很安静,不像有人的样子。他不死心,从花架下走向秋千,就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看到秋千上坐着一人。她两手轻轻握着绳子,或许是早看到他过来,但就是没有出声,也没有叫他,只歪头静静地看着他。
乌黑杏眼明亮生辉,比天上的星空还要璀璨。
严裕好似重新活了过来,被她看得心都软成一片,把灯笼放在地上,慢慢走到她跟前,“谢蓁?”
他一步步走近,她仰起头来。
“嗯?”她拖着长腔,在月色下更加醉人。
严裕还没失去,便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欣喜,弯腰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谁让你乱跑的?”
语气责备,双臂却搂得越来越紧。
面对她时,他总是容易患得患失,早晚有一天要被她折磨成疯子。
谢蓁想从他怀里挣脱,然而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她觉得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不舒服地唔了一声:“我只是想来这里坐坐。”
他嗓音颤抖:“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方才找不到她的慌乱仍在,心跳剧烈,半天都没缓和过来。
谢蓁眨眨眼,语气平静:“你要忙着听李氏说话,她快死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严裕僵住,“她的话…”
谢蓁嗯一声,“我都听见了,她要你纳欧阳仪做妾…”
不等她说完,他就急着解释:“我不会纳妾。”
她是因为听到这句话,所以才出来的么?他方才找她的时候就想好了,他不会纳欧阳仪做妾,他会给她找一个好夫家,让她嫁过去,也算是给李氏一个交代。但是让他收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除了谢蓁,他谁不想要。
谢蓁歪头,“李氏临终把欧阳仪托付给你,你能不要吗?”
他慢慢蹲下来,抱住她的腰,“不要。”
谢蓁静了静,“为什么不要?”
他埋在她肚子上,不说话。
“小玉哥哥?”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闷:“我只想要你。”
欺负
李氏的灵柩在灵堂停了三天后,被皇子府的下人抬去青要山葬了。
出殡那日欧阳仪趴在棺木上哭得昏天暗地,若不是被丫鬟强行拉开,还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
青要山葬着严裕的养父母宋氏和李息清,当严裕被接回宫不久,便让人去寻找两人的尸体。彼时他们在山上遇害,等到尸身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具骸骨,若不是凭着周围的衣物,根本辨识不出他们的身份。
葬完李氏后,严裕带着谢蓁走下马车,往前方两座墓前走去。
坟墓简陋,只是两个拱起的小土堆,坟前竖了一块墓碑,分别写着“显考讳李息清之灵”和“显妣李氏宋锦之灵”。他从赵管事手里接过一壶酒,各自倒了三杯,分别淋在两人的坟头,“阿爹,阿娘,恕孩儿不孝,许久才来看你们一次。”
他牵着谢蓁的手,把她带到两人墓前,“我今日带了谢蓁一起来。”
谢蓁怔怔,看着面前两座墓,张了张口,叫不出“宋姨”两个字。
尽管严裕跟她说过,但是她仍旧没法接受,明明回忆里活生生的人,忽然间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印象中宋姨是那么温柔亲切的人,为什么说没就没了?
严裕站在她身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借着酒劲说:“我们成亲了。”
他把剩下的酒全洒在李息清墓前,顿了顿说:“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谢蓁偏头,还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就拽着她往后走,“话说完了,走吧。”
谢蓁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我还没跟宋姨说话呢…”
他大步走在前面,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张冷漠的侧脸。他薄唇轻启,“不用说也行。”
说着,带她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谢蓁走得踉踉跄跄,跟不上的脚步,索性挣开他的手自己走。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两座坟墓,不远处还有一个新盖的土堆,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周围长满了杂草。
生前无论多么光荣的人,死后都逃不过一抔黄土。
她感慨完,一扭头发现严裕站在原地盯着她,不禁一愣,“你看什么?”
他没说话,抓住她的手就走上马车。
府上办白事,一路没有带多少丫鬟,马车外面除了车夫,只剩下赵管事。赵管事的脸色有些微妙,看到他们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
严裕扶着谢蓁上马车,一掀开帘子看到里面的人,不悦地皱了下眉,“你怎么在这里?”
马车里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斩衰的欧阳仪。
欧阳仪坐在里面等候多时,听到这声质问,非但没有心虚,反而回答得理直气壮:“马车只有这一辆,不在这里,那我该在哪里?”
来时路上她跟着李氏的灵柩,一路来到青要山,目下回府自然不能再走回去了。是以她不需人说,自动自觉地坐上谢蓁和严裕的马车,赵管事劝了两句劝不动,只好放弃了。
严裕带着谢蓁坐进马车,对她道:“后面不是还有一辆么?”
她大惊小怪,“那是丫鬟坐的马车!”
要不是她脸上还有泪痕,就凭着这嗓门,也一点都不像刚死过至亲的人。
严裕拧眉,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谢蓁,但见她神色平常,稍微有点放下心来,也就不再跟欧阳仪计较。马车辘辘前行,行驶在山间小路上,慢悠悠地往山脚下驶去。
马车里,谢蓁坐在窗帘旁边,偶尔被风吹起的帘子挡住了严裕的视线,他想坐近一些,然而对面欧阳仪的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看得他没来由地心烦意乱。马车外的阳光穿透进来,洒在地板上,形成一圈圈斑驳的光晕,随着马车的行走而晃动。马车绕到另一条小路上,光线倾斜,大部分落在谢蓁身上,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睑微垂,像是睡着了。阳光打在她脸上,散发着莹润的光,照得她整个人仿佛透明一般,不说话,随时都会离去。
严裕蓦地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放到自己肩上。
她微微动了下,他问道:“你累了么?”
她闭着眼,轻轻地嗯一声。
他说:“累了就歇会,靠在我肩上。”
谢蓁没再出声,或许是睡着了,长睫毛懒洋洋地垂下来,挡住了那双顾盼生辉的乌瞳。
严裕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为了让她枕得舒服,不得不微微弯下腰,一动不动,这个姿势足足为了半个时辰。
欧阳仪在对面看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什么滋味。
她从没见过表哥对谁如此迁容忍过,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一直以为他对谁都板着脸,天生冷漠骄傲,谁都看不上眼。原来他不是对谁都看不上眼,他只是看不上她而已。
他面对谢蓁时,哪里有一丝丝冷淡?
他简直把谢蓁当成了易碎的宝贝。
可是为什么?
欧阳仪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爱上谢蓁?明明小时候是谢蓁缠着他,他对待谢蓁跟对待她一样,他不是不喜欢被人缠着么?
谢蓁有哪里不同?
欧阳仪看着对面两人看了一路,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马车停在六皇子府门口,严裕把谢蓁叫醒,两人一起走下马车,留下她一个人在车内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