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巾子擦了擦手,垂眸道:“我不喜欢吃虾。”
谢蓁哦一声,自然而然地挪过去,坐到他身旁。夹起一块虾肉蘸了蘸酱,放入口中,偏头看他:“很好吃呀。”
她眼里含笑,唇角微翘,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是他。
严裕忽然有些想尝尝她口中的虾是什么味道。
他忍住了,可惜心思却不在饭菜上,一顿饭下来,根本没动几次筷子。谢蓁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自己吃饱了。
明明吃饱了却舍不得站起来,一直陪她吃完整顿饭。
*
翌日严裕天没亮就离开了。
谢蓁刚起来,坐在铜镜前听双鱼说晴霞的下场。她听完以后,让双雁吩咐下去:往后谁若不老实,便跟晴霞一样的下场。
双鱼给她梳好翻荷髻,正要去准备早膳,便听前院来人道:“娘娘家中来人了。”
谢蓁在内室听到这句话,忙走出来惊喜地问:“谁来了?”
下人道:“是谢六姑娘。”
阿荨?
她喜出望外,换好衣服便往外走,谁都不等,一阵风似的走在前头。来到堂屋门口,谢荨正襟危坐地喝着茶,见到她来,笑道:“阿姐!”
她走上前,坐到谢荨身边,“你怎么来了?阿爹阿娘知道么,来之前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谢荨缩缩脖子,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偷偷来的,阿爹阿娘不知道。”
谢蓁收起笑容,端出姐姐的威严,“阿荨,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万一这样出危险怎么办?”
谢荨只好道:“我有话对阿姐说…”
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定不是小事。谢蓁勉强原谅她,带她去后院春花坞说话,顺便带她参观一下这个院子。
谢荨看后果真合不拢嘴,跟她那天一样惊奇又惊喜,四处看了一遍,跟谢蓁肩并肩坐在花架下,“姐夫对你真好!”
谢蓁不大习惯“姐夫”这个称呼,恍惚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严裕。
她开门见山:“说吧,你有什么要紧事?”
谢荨嘟起嘴,拧着眉头,有点像小大人,“还不是阿爹的事。”
谢蓁紧张起来,“阿爹怎么了?”
“阿爹闲在家中已经好几个月了,上面也没个准话,只说让他等翰林院的闲缺。如今大伯三叔仕途顺利,如日中天,只有阿爹前路渺茫,他这阵子心情不好,我和阿娘都替他着急。”谢荨这两天瘦了点,露出尖尖的下巴,方才谢蓁没察觉,现在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她又道:“阿爹阿娘昨天商量了一下,想请姐夫在圣上面前说说好话,让阿爹早日入仕…后来阿爹阿娘又觉得你刚嫁过来,不好给你添麻烦,便打消了这个打算。”
说完,谢荨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觉得麻烦。”
最后一句话几乎没有声音:“阿姐跟我想的一样么…”
谢蓁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当然一样。”
她眼神骤亮,张开双臂便挂到谢蓁身上,大喜过望,“阿姐真好!”
沉默了一会,总算想起来问:“姐夫会不会不答应?”
谢蓁想了想,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严裕这人阴晴不定的,谁知道他一天到晚想的什么…不过她试试吧,尽量说服他。
*
散朝以后,严裕跟几位大臣又去了御书房一趟。
自从击退西夷大军后,边境几座城镇要重建,需要消耗巨大的财力物资。元徽帝最近犹豫该让谁去监管重建城池一事,太子严韬前几年刚去过,最近元徽帝准备把朝政慢慢交给他,是以他不合适。剩下的几个皇子里,唯有大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能委以重任。
而六皇子刚刚大婚,还没温存便拆散人家小两口,似乎不太厚道…
君臣商量了一早上,也没商议出结果来。
元徽帝挥挥手让大家散了,各自回家吃饭吧。
严裕回来时,谢蓁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她心里装着事,破天荒地服侍他擦手,亲手绞干净帕子递到他手里,“你在宫里吃饭了么?”
他说没有,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你有话要说?”
她点点头,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么不好开口,“我…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严裕直接问:“何事?”
那口气,仿佛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她便把今日谢荨来的事说了一遍,再说到谢立青官场不顺…最后底气不足道:“你能不能帮帮我阿爹?”
本以为他肯定不答应,谢蓁原本没抱多少希望,没想到他居然痛快地颔首:“可以。”
谢蓁惊喜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劲儿地问他:“真的么,真的可以么?”
他说真的,一点为难她的意思都没有。
其实严裕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不单因为谢蓁,而是谢立青此人确实有能力。短短数年便将青州管理得改头换面,若不是官场被人弹劾,估计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正好边关几座城镇需要重建,他可以向元徽帝引荐谢立青,若是做得好,赢得圣心,往后必定前途无量。
这些他没跟谢蓁说,等一切定下后再说也不迟。
他对上谢蓁熠熠生辉的双眸,不知为何,忽然改口:“我有一个条件。”
谢蓁收起笑,一本正经,“什么条件?”
他别过头,表情很不自在,干巴巴地说:“你亲我一下。”
谢蓁哪里料到他会提这个要求,先是错愕,再是紧张:“为,为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话题就变了?
他一时间也想不到好的借口,但是想亲她是真的。从把她娶回来的第一天,就觊觎她那双粉嫩的唇瓣很久了,一直不敢下嘴。如今总算抓住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可是用什么借口呢?
难道要告诉她他偷偷喜欢她很久了?他说不出口。
严裕见她迟迟不动,剑眉一蹙,逼问:“你亲不亲?”
两人心里都有小小的萌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谁都没有说开。谢蓁明知他的要求无理取闹,但还是配合道:“那…那你不能出尔反尔人。”
他嗯一声,“不会。”
屋里丫鬟早就识趣地退下了,她走到他面前,他太高,她根本够不着。
“你低一点。”她说。
他配合地弯下腰,把侧脸送给她,胸口砰砰直跳。
她闭上眼,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下,然后退开数步,转身就往内室跑,“我亲好了!”
严裕愣在原地,摸了摸被她亲到地方。
轻轻的一下,便回味许久。
坦白
第五十八章
来到书房,严裕让吴泽去搜集谢立青在青州任职时为百姓做过的所有事。
吴泽离开后,他独坐在翘头案后,时不时摸一摸侧脸。
谢蓁的嘴唇柔软温暖,轻轻地碰到他脸上,带着些胆怯和羞赧,他甚至来不及看看她的表情,她就跑远了。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头脑一热就提了这么个要求,等一下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蓁,所以他躲到书房来了,一躲便是一个下午。
吴泽去了太子府一趟,带回来不少信息,整整有两摞文书。
太子最近也调查过此事,想借机一举除掉佞臣林睿。林睿是大皇子党羽,大皇子是前皇后所生,前皇后在他六岁时离世,元徽帝是立他为太子的,但是他十岁时企图残害二弟严韬,被元徽帝得知后,以他性情残暴为由免除了他的太子之位,改立二皇子严韬为太子。这么多年,大皇子一直处于暗处,养精蓄锐,不知何时会反咬人一口。
太子忌惮大皇子多时,是以才会想方设法除掉他手下的人。
严裕翻开一沓文书,上面记载的是最近十年青州的税赋和兵力,他一页页看过去,发现谢立青此人确实有本事,不应该被闲置家中。也不知元徽帝打的什么主意,既没有让他留任青州,也不给他一个准话。
严裕从天亮看到天黑,傍晚最后一丝余晖滑落西山,天很快便暗下来,他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起初是为了谢蓁在看,后来渐渐被谢立青的本领和手段吸引,竟看得不知疲惫,一晃神,已是夜深。
他叫来吴泽,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时辰?”
吴泽道:“回殿下,戌时三刻。”
竟这么晚了…他坐起来,浑身都坐得僵硬,他把整理好的东西拿镇纸压住,往屋外走去,“皇子妃用过饭了么?”
吴泽一直在外面站着,跟他一样不知道。
回到正房,内室燃着一盏油灯,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人影。谢蓁正坐在窗户旁边的贵妃榻上,大抵是刚洗完澡,丫鬟站在后面给她梳头,她歪着脑袋轻轻哼唱小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绵软,拖着长腔,传到窗户外面,轻轻柔柔地钻进严裕的耳朵里。
严裕霎时停住,他只听过她唱过一次歌,只那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想起她唱歌,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好气又好笑,听了一会儿,从正门走进去。
谢蓁余光瞥到他的身影,想起自己刚刚亲过他,有点尴尬,又有点害羞。她随手抓起桌上的团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过晚饭了么?”
他摇摇头,“没有。”
“哦…”他以为她要关心他,可是她居然遗憾地说:“可是我吃过了。”
严裕一噎,问她:“你没给我留点儿?”
她说:“留了。”然后从榻上站起,让双鱼去把饭菜端上来。她知道他一直在书房,便没去打扰他,而且怕两人待在同一个屋子会更尴尬,于是索性就没去。
双鱼把饭菜热一热,端到桌上。
严裕坐在桌边,不由自主地往内室看去。
他三两口吃完一碗饭,又去隔壁偏房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谢蓁已经回侧室睡下了。
*
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他坐起来,穿鞋来到侧室门口,敲了敲门:“谢蓁?”
里面没动静。
他推了推门,没推开。
说不失望是假的,他以为经过今天一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进展,没想到她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正要离去,正好檀眉从里面打开门,一边打哈欠一边去如厕。
看到他在门外,嘴巴大张:“殿,殿下?”
严裕没管她,直接往屋里走。
谢蓁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睡意正酣。他反身把门关上,顺道拴上门闩,举步来到床边。
他脱鞋上床,慢慢地在她身边躺下。
“谢蓁?”
他叫了一声,她却没反应。
他贴上去,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这个姿势正好能把她抱在怀里。他贴着她的耳朵,忍不住咬了一口,声音低低地:“谢蓁,醒醒。”
谢蓁被他吵醒,睁眼是一片黑暗,紧接着惊觉自己被人抱住,她扭身反抗,“谁?”
严裕道:“是我。”
她简直惊呆了,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上回他也是这样突然闯进来,那次是害怕打雷,这次是什么?谢蓁想挣脱他的怀抱,奈何没他力气大,半天也没能成功。她低头一口咬住他横在身前的手臂,“你放开我!”
严裕皱了下眉,任凭她怎么咬都不放手。
她最后闹腾累了,在他怀里气喘吁吁:“你,你说话不算数…”
严裕质问:“怎么不算数?”
她气呼呼地说:“你说过不会碰我,那你为什么抱我?”她很生气,控诉道:“大骗子。”
他语滞,许久才道:“我不是骗子。”
“就是骗子。”
“不是。”
“就——是!”她声音拖得老长,大有跟他吵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严裕顿了下,“…哦。”
反正跟她吵架,他从来没有吵赢过。倒不如让着她,还能让她高兴一点。
谢蓁耷拉着脑袋,看向墙壁,“你说过的话从来不算数,你总是骗我。”她跟他算旧账,一件件数落道:“你答应跟我分房睡,但是新婚夜却到我屋里来,双鱼后来跟我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沉默,无话可说。
她又道:“你打雷那晚抱我,后来还对我大吼大叫。”
“…”
“你是不是骗子?”
严裕没想到她都记得清楚,他脸上青白交错,好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否则一定会笑话他。“我没骗过别人。”
她忿忿不平:“那你就骗我一个人?”
他没反驳,看样子是默认了。
谢蓁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旧事重提,“你以前说要带我去放风筝,后来不告而别,所以你从小就是骗子。”她哼一声,“小时候是小骗子,长大了是大骗子。”
严裕简直要被她气死,双手合抱把她带到胸前,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咬着她的耳朵恼羞成怒:“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怎么跟你去放风筝?”
谢蓁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歪头不明所以,“什么意思?宋姨呢?”
她一直很好奇宋姨在哪,可是她当时问过他,他不肯说,后来她就识趣地不再过问。今日他主动说起,她这才想起来。
严裕埋在她颈窝,方才盛气凌人的姿态霎时消失不见,只剩下痛苦和无力,他说:“死了。”
谢蓁僵住,张了张口,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印象中宋姨是非常温和娴熟的人,每次她去李家,宋姨都会对她热情相待,还会亲切地叫她“羔羔”。过去那么久,她忘了宋姨的模样,却仍旧记得她温和的笑。
眼眶蓦然一湿,她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爹呢?”
他闭上眼,忍得浑身颤抖,“也死了。”
几年前那一幕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至今无法忘怀,爹娘大睁的双眼,以及那一片片的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本以为过去那么多年,他只剩下仇恨,不会再痛苦,没想到面对她时,仍旧克制不住情绪。
他童年里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只找到她,她还跟以前一样。所以对于他来说,她是多么弥足珍贵。
*
许久,谢蓁慢吞吞地说:“你起来。”
他翻身离开她。
两人面对面躺着,窗外月光流泻到他们身上,谢蓁举起袖子擦擦他的眼睛:“你别哭了。”
严裕看着她:“我没哭。”
她嘿嘿一笑,笑容甜软:“我知道你在忍着,其实你可以哭出来,我不笑话你。”
严裕瞪她,最终也没哭。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毕竟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她本想问问是谁杀害了宋姨,但是怕戳中他的痛处,又怕他不肯告诉自己,所以还是没有问。
笑着笑着,她嘴角的笑容渐渐塌下来,主动握住他的手,抽抽鼻子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他回握住她的手,也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忍得太辛苦,居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他抬手抱住她,把她紧紧箍在胸口,“我可以抱抱你么?”
谢蓁眨眨眼,“你不是已经抱了么?”
他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许久,谢蓁觉得腰都快被他勒断了,扭了扭,“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问:“什么?”
“所以你当年离开,不是因为我讨厌我么?”
别看她平时不说什么,其实心里还是介意的。当年这事给她不小的打击,让她颓唐了好一阵子,以至于长大后再遇到他,下意识有点胆怯。再加上他身份忽然变得尊贵,她更加不敢对他敞开心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