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服侍的庄嬷嬷大惊,忙不迭的令人去打水,又扬声叫唤:“还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尚药局叫人过来!”

谢贵妃冰冷的指尖此时却覆在了庄嬷嬷的手腕上,她染血的红唇微微颤了颤,语声轻之又轻,只是道:“不必。”

庄嬷嬷瞧着谢贵妃苍白如纸的面庞,又是担忧又是怜惜,缓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呢?陛下这时候还有心送了东西来,总是好意。”

“好意?你以为,他这个时候送这个来,是为了什么?”谢贵妃唇角还沾着猩红的血,更衬得她雪肤花貌,只是语声里却带着凉凉的讥讽。

第27章

“他是要我平日里多照照镜子, 认清楚我的身份和地位。”灯光之下,谢贵妃线条姣好的红唇微微的扬起, 那本就精致华美的五官一眼望去更是静美如画, 无有一丝瑕疵。

然而,谢贵妃面上的笑意却没有入眼,一贯眼波温柔的明眸依旧是淡漠的讥讽和自嘲, 还有些话她没说出来:

皇帝这个时候让人把铜镜送到蓬莱殿,是要告诉她“看看你的身份, 看看你如今的地位——朕让你一介亡国女入宫为贵妃,养儿育女, 恩宠有加,已是宽宏。朕再信你一次,只望你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莫要人心不足,妄想其他”。

这才是她认识的皇帝, 她认识的萧承华——多情与无情, 他总是能分的那么清楚。

左右伺候的宫人闻言都是惊惶莫名, 恨不能就把自己的耳朵堵住, 最后都惨白着脸色垂头敛容的跪下,既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去看谢贵妃此时的神容。

殿中一时只闻呼吸之声, 静的连殿外凉风吹动重重的帘幔声都清晰可闻, 犹如谢贵妃那柔软轻盈的裙裾,仿佛触手可摸。水晶帘子虽已被卷了一半,依旧有细细碎碎的碰撞声在静夜里遥遥的传荡开来, 更衬得长夜寂寂。

这样安静的凉夜,这样寂寞的长夜,就如同这十多年来蓬莱殿里常有的夜晚。永远都是安静而寂寞,只有永不磨灭的爱恨日日夜夜的纠缠着她。

谢贵妃慢慢的阖上眼,一根根乌黑纤长的眼睫跟着垂下来,丰满的红唇犹如吸饱了鲜血的花朵缓缓绽开,脸颊映着那犹如霜雪的月光,整张面庞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很快,她便平静了下来,用那双养尊处优,纤长白皙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桌面,只是淡淡的道:“都跪着做什么?这铜镜乃是陛下亲赐,还不赶紧擦拭干净,放到妆案上?”

宫人们诺诺应是,这才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

谢贵妃却再没说话:她已熬了十来年,还能再熬十年、二十年,她就不信皇帝那颗心真就是永远都捂不热的石头。

然而,不必谢贵妃再熬十年,熹元十六年四月,阿史那思归便奉北狄那位新可汗的命令,出使长安——北狄这场内乱整整历时五年,阿史那思归所投奔的长兄阿史那长鹰终于将北狄大部分的部落收归麾下,打得王庭那位可汗让出了位置,倒是弄得原本想要继续挑拨人两边多打几年的皇帝颇为郁闷。

不过这位北狄的新可汗也是个目光长远之人,深知北狄方经战乱,部落之间损伤颇大,实在不可再与大周结仇。虽说之前王庭里借着公主和亲之事与大周盟约,和妃亦是他的亲姐妹,可北狄此时到底还是换了个新可汗,还是要给大周一个说法,重结盟约的。鉴于阿史那思归的特殊身份和他之前替和妃送亲之事,北狄可汗便特意点了阿史那思归为使。

北狄来使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正值春夏之交,皇帝带着太后、皇后、一众妃嫔还有儿子女儿们一同去终南山的翠微宫避暑游乐。

翠微宫原就是先熙朝旧宫殿拆下的木料石材所建筑的,比之宫城里那些富丽华贵的宫殿本就简单朴素了些,只是周侧山清水秀,还能见到清流溪谷,风情绝佳,对于常年呆在宫城里的人来说确实是个绝佳的好去处。

郑娥去岁才从皇帝那里得了一匹小马驹,难得出来一回,连忙叫了人把自己的小马驹也带上,准备出来跑一跑。

因为是出来跑马的,郑娥今日特意叫人把自己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余下的钗饰都给去了,换了一身大红胡服,配一条玫瑰粉的长裤和一双小羊皮靴子。她头上则是戴了一顶浅红色的胡帽,胡帽边沿缀着粉色的珍珠和红宝石,珍珠多是围成花朵形状,红宝石则是缀在正中间,英气中又带着些女子的娇柔。

远远看去,郑娥这一身的红衣阳光之下甚是耀目,越发衬得她雪肤娇嫩,吹弹可破。只是郑娥此时偏又学了大人模样板着一张白嫩嫩的脸,墨似的长眉一扬,倒是颇有几分少见的英气。

二公主也陪着一同出来,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阿娥,你这一身红的,莫不是要为了要配合你家红云吧?“她今日也穿的也是胡服,只是颜色淡些,是樱草色的胡服和嫩黄色的竖条纹裤子,头上一顶碧色的胡帽,倒是显得她容色清丽。

郑娥听到这话便板不住脸了,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羞赧来,双颊微红。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指,戳了戳二公主颊边的梨涡,鼓着双颊道:“红云是火红色的,我想着穿的红艳些,许是它高兴了这回能让我多骑一会儿呢~”

二公主忍俊不禁,掩着嘴道:“谁叫你贪好看,选了那么一匹马。”说着,她挺起胸,一副很是骄傲的模样,“还是我的莫云好,脾气温顺,跑的也快呢…”

话声还未落下,忽而听到后头有人遥遥的喊话提醒道:

“快让开!”

郑娥与二公主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忙不迭的侧身往后让了让,只见大公主正策马从那条小道上过去,马蹄过处,惊起地上的尘土来。

二公主反应过来,气得不行,扬起头便朝大公主的方向喊了一句:“大姐姐,你怎么可以在这里横冲直撞的,撞到了人怎么办?”

大公主勒住马缰,回头看了郑娥与二公主一眼,并不理会郑娥,只是笑着与二公主道:“二妹妹你不知道,我这马和你们那些小马驹可不一样,跑起来快的就像是闪电,一时儿停不下来也是有的。”她今日学着男子模样束了发,发上带了个小金冠,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下来,倒是有一种张扬而热烈的明艳之姿。

“可你刚刚差点就撞到我和阿娥了。”二公主哼哼了两声,正要上前理论。

郑娥此时倒是拉了二公主一把,只是和大公主微微点了点头:“公主这身打扮大概是要和人去打马球?再耽搁,怕是就要晚了…”

大公主这才想起要事,也没了和底下妹妹计较的心情,扬了扬马鞭,随口丢下一句:“刚才是我不小心,二妹妹大人大量,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话声还未落下,她已驾马跑远了,只余下腾腾而起的泥灰。

二公主气不过,憋红了脸,嘟囔着:“这回我一定要去和父皇母后说她!”

郑娥见她双颊鼓鼓,气恼的模样竟也十分可爱,忍不住又伸出手指戳了戳,笑起来:“理她做什么?忍一忍,再过几年她便要出嫁了,说不得你还要想她呢。”

“谁会想她!又不讲理又喜欢欺负人!”二公主鼓着双颊气哼哼的说话,说到一半却又憋住不住的笑起来,亮亮的眼睛瞪着郑娥,“你作什么总戳我脸!笑也戳,气也戳的,弄得我…”弄得我都生不起气来了。

郑娥笑靥如花,一双乌黑的眸子犹如溪谷中的溪流一般清澈见底。她眨了眨眼睛,故意道:“那你戳回来啊?”

她丢下话便快步往前跑去。二公主忙追上去,口上急急的道:“坏丫头!等我追上你,一定把你的辫子都给揪下来!”

她们两个一跑起来,落在她们后头的几个宫人不得不也跟着跑了起来,一时间小道上的脚步声此起彼落。

郑娥脚下跑得飞快,见着已拉开一段距离,便扭头去看二公主,扬眉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等你追上来再说…”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话,脚下不知绊着了什么,忽而腿一软,整个人不由得往前倒去。

郑娥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撑,没想到竟是跌入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里。她呆了呆,仰头去看那正好接着她的人,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惊诧,只是怔怔的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她白嫩的双颊此时微微有些泛红,不只是跑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犹如傍晚的霞光徐徐照下来一般,“我刚刚跑的时候没瞧见你啊。”

萧明钰定定的垂眸看着郑娥,忍不住伸手抓住了郑娥身后那条乌黑油亮的辫子,轻轻揪了揪,掩饰一般的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我适才就在那边树荫下头躲凉呢,听到你们说话声就过来了。哪里知道,你这丫头就连走路都不知道看路!”

萧明钰比郑娥大了五岁,如今已有十三,在郑娥眼里已算是个颇有“威严”的兄长。他这般说话,郑娥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撒娇时说连声音都是软糯糯的:“我知道错了。再说了,四哥哥,这不是有你嘛…”

萧明钰见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光灵动,那浓密纤长的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上一下,正好把他心里头那点儿火给扇得更大了。他都抓着郑娥辫子的手也不由得有些痒,想要伸手揪一揪那长长的眼睫。

好在二公主这会儿终于上来了,先是问郑娥:“阿娥,你没事吧?”说着,又瞪了眼萧明钰,“四哥你整日里神出鬼没的,这会儿干什么忽然出来吓人?”

萧明钰“唔”了一声,虽说肚子里早已打好了腹稿,可话到了嘴边仍旧有些说不出的难为情,只得板着脸故作沉稳:“听五郎说你们两个要跑马,我想着你们两个小姑娘没人看着到底不安全,就想着来看看。“说着又加了一句,”阿娥那匹红云脾气又差得很,要人看着才好。”

二公主这会儿刚满十岁,最是讨厌旁人管教的时候,忍不住就嘟起嘴,抱怨道:“五弟那漏风嘴,以后真是什么话都不能和他说!”到底不好拂了兄长的好意,蹬了蹬腿便道,“好吧,那我们一起走吧。”

郑娥见二公主那要气不气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二公主又想起前头的事,扑过来要戳郑娥的脸蛋,结果郑娥这会儿正被萧明钰揪着辫子,一时躲不开,果是被她戳了个正着。

几人闹了一会儿,便一同往马场那一边去。

因为萧明钰去岁便叫皇帝皇后赶去宫外开府另住了,郑娥与二公主便一路走,一路问起他开府后的事情以及外头的新鲜事或是玩意。

萧明钰便挑了些有趣的和她们说,顺便又说起太子东宫东宛里头昨日那场蹴鞠比赛。他说得不疾不徐,边上两个小姑娘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一人抓了他一边袖子,一面听一面催着他接着说。

听到昨日里是太子领的那一支球队赢了二皇子的那一支,二公主便忍不住欢呼了一声,就跟她赢了一般。随即,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坏主意,扯了扯萧明钰的袖子道:“对了,四哥,大姐姐她都十五了,是不是快要定亲了?定了哪家,外头可有什么消息啊?”

萧明钰瞥了她一眼,懒懒道:“她的亲事父皇那里自是正在挑,还轮不到你我操心。”说着,他又看了眼二公主,“倒是你,我倒是知道你给订到哪家了,要不要我说出来啊…”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可二公主心里多少也知道些事情,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含羞的抬起眼瞪了萧明钰一眼,雪白的双颊一下子就如同秋日里火红枫叶一样,一眨眼就红了,呐呐说不出话来。

萧明钰状若漫不经心的瞥了眼边上一脸茫然的郑娥,心中忍不住的长长叹了口气:郑娥就比二公主小两岁,可是瞧她这模样分明就是连情窍都还没开,还不知要他等多久呢…

第28章

几人说说笑笑, 很快便到了马场。

只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等在那里,手里替各自的主子牵好了马匹。

郑娥的红云虽说是小马驹但比起其他马驹来明显是高大健壮了许多, 只比大公主适才所骑的那匹大马矮瘦了些。远远看去:它是一匹脖颈高昂, 浑身火红的小马驹,额头上有一缕卷曲的红毛软绵绵的搭下来,显得它一双眼睛又大又黑, 看着便灵性十足,颇为不逊。此时, 它正百无聊赖的踏着蹄子左右张望,浑像是一个正想着法子调皮捣蛋的坏小孩。

郑娥一见着红云便甩开了萧明钰的袖子, 蹬蹬蹬的跑过去,伸手捋了捋它额上的那缕红毛,忽而踮起脚尖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问道:“红云红云, 你今天想我了没有?”

萧明钰落后一步上前, 定定的垂眸看着郑娥和那匹红马, 眸中不知不觉间也融了微微的笑意:郑娥今日本就是一身红衣, 露在外面的那一段脖颈和纤手如同玉瓷细腻洁白,娇嫩的犹如柔软的花瓣。她那根乌黑油亮的辫子就垂在背后, 随着她的动作, 辫子像是一根小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着,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揪一下。

此时,郑娥的素手正按在马脖子上, 光洁的额头向上贴着,烈烈红衣的女孩与毛发如火的马驹彼此相对,竟是这青山绿水之间难描难绘的绝好景致。

只可惜那匹红马不解美人意,颇为不耐的昂起脖子,鼻子里打了个哼,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郑娥却被它这模样逗得一笑,一面咯咯的笑着一面伸手摸了摸它额头和脖子上的毛发,眉眼弯弯,颊如新荔,清脆的笑声随着风声儿传的远远的。

萧明钰看得一时移不开眼睛,谁知二公主这个坑哥的故意伸手在他后面推了一把,倒是差点叫他趴地上。

二公主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细长的墨眉,打趣的问道:“四哥,你这是神游何方呢?”

萧明钰瞥了二公主那“我终于抓到你小辫子”的得意模样,从容镇定的应了一句:“我在想,要不把五弟和长卿表弟一起叫来吧,人多才热闹…”

二公主白嫩嫩的脸都涨红了,恼羞成怒的跺了跺脚,忍不住叫了郑娥一声:“阿娥,你看四哥…”

郑娥这才回过头来,歪着头打量二公主和萧明钰,问道:“怎么了?”她的语声脆嫩而天真,犹如枝头不知愁的黄鹂。

二公主盯着兄长那针刺一般的目光,只得随口敷衍了一句:“四哥他…他这个做哥哥的居然连马都不给我们牵!”说到这,二公主忍不住挑眉瞪了萧明钰一眼,哼哧道,“这样的混蛋哥哥,要来做什么?!”

要不是不想吓着郑娥,萧明钰真想给二公主那漂亮的小脑袋来一下,不过作为一个“好兄长”的他还是十分温柔的磨了磨牙齿,吓得二公主缩了缩脖子。

郑娥倒是不明所以,声音脆嫩的应了一句:“可是你家莫云不喜欢其他人碰啊。”

二公主语塞,这才强作镇定的背着手,踱着步子上前去牵自己的莫云。

二公主的莫云浑身雪白,只有蹄子上是黑色的,原本是要取名“墨云”的,只是她当时才嫌弃完郑娥给马驹取的名字“红云”俗气,自个儿自然不能有样学样,故而稍微改了改就改成了莫云。

莫云比起红云来明显娇小可人多了,就连脾气都好得多,它大约是认出了二公主这个主人,很是温顺的低下头蹭了蹭二公主的手心,不断地喷气。

二公主心里妥帖了些,只是仍旧免不了暗骂萧明钰重色轻友。她想了想,自个儿在内侍的搀扶下上了马,也不想再留在这儿惹萧明钰的白眼,扬起下巴吩咐了边上的小内侍一声:“这儿有些晒,你替我牵到前头树荫底下。”

小内侍慌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牵着缰绳,拉着莫云和坐在莫云马背上的二公主慢慢的走远了。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正要牵着自己的红云跟过去却被身边的萧明钰拉了拉。

萧明钰一本正经的道:“二娘一贯面薄,好些日子没碰马,大约是怕在我们面前丢脸,这才要去那边躲一躲呢。你这会儿跟过去,岂不是教她难为情吗?”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仰着头双眼亮亮的看着萧明钰,唇角一弯,颊边梨涡隐隐约约:“四哥哥你好细心。”

萧明钰真想伸手掐一掐她那白嫩的仿佛能掐出水的小脸蛋,面上却还是微微笑着提议道:“没事,我给你牵马吧。红云脾气大,你一个人骑在上头我也不放心。”

郑娥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四哥哥。”说着便把自己的小手递给萧明钰。

萧明钰知道郑娥并不是真的这般好骗,只是她直觉敏锐,心底纯善,对亲近之人总是十分信赖。

所以,萧明钰心里既是为着郑娥的这一份信任而觉欢喜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最后,他含蓄的抿了抿唇,牵着郑娥的手一路走到红云边上。

他先替郑娥检查了一下马肚子上的肚带和上面的马鞍,又用手扯了扯缰绳确定牢固,一切妥当了方才从左侧扶着人上了马背。

郑娥手里还抓着刚从内侍那拿来的小鞭子,方才上了马背便忙不迭的收回手去抓缰绳,纤长的腿垂下来,就夹在马肚子上,脚上那双精致小巧的羊皮小靴子跟着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

红云有些不高兴的蹬着马蹄,仿佛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马背上的累赘给甩下来。

萧明钰一手扶着郑娥摇晃的身子一手抚着马脖子和马背安抚红云。他轻声提点道:“别紧张。红云灵性的很,你一紧张,它也跟着就紧张起来了。”

郑娥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摇晃着的脚踩在铁踏板上面,好容易才坐稳了一些。

萧明钰见她这郑重其事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了笑,声音柔和了一些道:“之前马术师父也教过你的对不对?把背挺直,眼睛看前面。”

郑娥用力点了点头,下颚弧线绷得紧紧的,纤长的脖颈也是秀挺着,再不敢去看萧明钰而是直直的看着前方。

萧明钰轻笑了一声,又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手把手的教她:“来,缰绳从手掌最下面两根手指指缝间穿过手心,握紧!再从最上面两根手指上穿出来,大拇指夹住绳子!”他说着又去握右边的缰绳,缓缓言道,“左手握左边的缰…右手握右边的,慢慢来,很简单的。”

郑娥终于坐稳了身子、抓好了缰绳,悄悄松了一口气,细细长长的眼睫忍不住往下搭,小声道:“四哥哥,那我们现在可以叫红云跑了吗?”

萧明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郑娥现在正认认真真的看着前面,于是便开口道:“嗯,可以了。你用腿夹一下马肚。”

郑娥点点头,似模似样的夹了夹马肚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红云欢快的迈动蹄子眼看着就要像是脱了弦的箭一般窜出去却被萧明钰警告一般的拽了一下,不得不忍气吞声、不甘不愿的缓缓迈动马蹄,载着郑娥漫步快走着。

渐渐地,郑娥提起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她坐在马背上,仿佛能感觉到温暖的微风犹如宽大的手掌温柔的拂过面颊,她的心情也不由得随着这轻盈的微风而慢慢的飘荡起来。

郑娥抓着马缰,忍不住抬眼眺望前方,只见半山腰那一片的林木郁郁葱葱,那浓厚的翠色犹如珍贵的翡翠一般明亮动人。树梢尖尖的顶端仿佛浮着一层薄薄的金纱,柔软无形,闪闪发光。

而西边那太白峰的峰峦高高挺立,纵是四月天里也依旧覆了一层皑皑的白雪,就像是裹了一层乳白色的奶乳或是糖霜,叫人像要伸出舌头舔一舔,尝一尝是不是甜的。

再往更远更深的地方看去,仿佛能看见连接着长安的溪谷,溪水自林木和峡谷之间潺潺而过,那叮叮咚咚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郑娥不由的扬唇笑了起来,乌黑的眉睫染了一点微微的柔光,眼瞳仍旧是黑宝石一般明亮漆黑,面容明媚而秀美。她扭过头去看萧明钰,欢快的问道:“四哥哥,你要不要也上来?”这一刻,她绽开的笑容犹如云端照下来的一束金色阳光,暖融融的照入人心,灿然动人,“马背上好舒服,还能看得很远呢。”

萧明钰微微点头,不必人扶,自个儿就翻身上了马背,就坐在郑娥身后,伸出手正好能扶住人。

郑娥索性把手上的缰绳递给萧明钰,身子微微靠到他怀里,伸手往前一指道:“四哥哥,我们去那边好不好?那边的茶花好像要开了呢?”

萧明钰点了点头,伸腿一夹马肚,挥了挥马鞭,红云终于得了机会,撒开蹄子奔跑起来。

马蹄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风声自耳边穿过,郑娥先是忍不住往萧明钰的怀里缩了缩,然后又鼓起勇气挺直了腰背,慢慢的张开手臂,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这山林之间的清新空气。

然而,此时握着缰绳的萧明钰却微微垂了头,他的鼻尖满满都是郑娥绿鬓间的香气和衣襟上染着的熏香,若有若无,如同一丝细细的线,随着微风散了开来,牵动着人心。纵是萧明钰也忍不住似郑娥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都希望能乘着这匹马,抱着郑娥一直一直不停的跑下去。

然而,郑娥之前信手所指的草地并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他们坐在马上垂眼望着,果是见着周侧林地上已有许多洁白的茶花正零星的分散开来,那幼嫩娇小的花骨朵娇娇软软的,随着微风来回晃动,仿佛是摇头摆脑着欢迎来客。

第29章

萧明钰深呼吸了一下, 等到胸口的心跳渐渐的缓和下来后他便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来, 对着郑娥颔首示意:“你往下跳, 我接着。”

郑娥眨巴眨巴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很快便从马背上跳到了萧明钰的怀里。

就像是天上落下一束花, 抱得满怀馨香,让人心头都绽开了甜蜜的花苞, 萧明钰一时之间颇有感慨,正要垂头和怀里的小姑娘说几句话却见着怀里的郑娥挣了挣。

郑娥大约是想起了什么, 忙不迭的挣开萧明钰的怀抱,动作轻快的跳到草地上,踩着一双小羊皮靴子去牵住红云的缰绳, 仰着头去看萧明钰,明眸善昧, 语声娇软:“四哥哥, 要不要先把红云系住, 要不然它会跑走的。”

红云方才跑了一趟, 正兴奋着,倒是难得的好心情, 很是配合的垂下头在郑娥娇嫩白皙的掌心上摩挲了几下, 蹭得郑娥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颊边梨涡盛满了灿然的光,忍不住便又把自己的面颊贴了上去。

真真是人不如马!

萧明钰看得咬牙, 面色却依旧不变,反倒是含笑着点了点头,十分体贴的从郑娥手上接过那根缰绳,道:“我去吧,你呆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郑娥乖乖的点了点头,白嫩嫩的双颊微微鼓起,嘟着唇应道:“好啦,我不乱走。”

萧明钰很想揉一揉她的发顶和小脸蛋,只是边上还有碍事的红云,想了想便先抬步把红云系到了不远处的一株花树的树干上。

红云好容易才有了个纵情飞奔的机会,没成想才跑了这么一会儿便又要给系在一边,它大约颇有几分委屈,湿润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萧明钰,不停地喷着气。

萧明钰却全无同情之心,反倒是颇为轻松的拍了拍红云的头,捋了捋它额上那一缕红色的卷毛,不急不缓的道:“你看,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说着,他最后瞧了眼红云便慢悠悠的转身往回走。

郑娥确是在原地等着没走,只是此时正蹲下身,垂头看着地上那些茶花的花苞,见着萧明钰走过来,她便抬起头与他招了招手,脆声提醒他道:“四哥哥你小心些,别踩到茶花了…要是再过一两个月,这儿的茶花全都开了,漫山遍野的不知该有多好看。”

萧明钰颇是无奈,只得放缓步伐,小心的绕过那些小花苞。

等萧明钰走到自己跟前了,郑娥方才仰头对着他眨眨眼,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仿佛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伸出自己的手去拉萧明钰,口上道:“四哥哥,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拉着人和她一起躺在草地上。

萧明钰其实有些嫌脏,只是瞧着郑娥兴致勃勃的模样便也没有多说什么,随着她一同躺了下来。

地上的那些野草方才熬过寒冬,艰难万分的从冻土底下钻出头来,晃悠悠的在暖风里抽出嫩叶,草茎嫩的出奇,微微有些茸毛,躺下去的时候软软的,用指尖掐一下茎叶都能溢出清甜的汁液来。

当他们一起牵着手躺在花草地上的时候,眼前那湛蓝的天空颜色明亮清透,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折射着一缕缕的柔光。暖风熏熏然的吹过来过,许多细草和花苞都随风摇摆着,甚至还有毛茸茸的草叶蹭过面颊。

郑娥慢慢的闭上眼睛,唇角的弧线柔和的上扬,声音就像是鼻息间满溢的草木清香,她把嘴凑到萧明钰的耳边,轻轻的笑起来:“四哥哥,你闭上眼睛,这样就能听到风声了。”她停了一下,怕惊动什么一般,悄悄问道,“…你听到了吗?”

似郑娥这般的小姑娘,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令人惊喜的秘密,看到什么都会觉得高兴——早上开了门窗见着外头的小鸟也要大惊小叫一回,瞧见地上几个还没绽开的小花苞都高兴的好似看到了什么特别珍贵的小东西,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从不止息的风声。

那样纯粹而简单的欢欣雀跃以及对世界天真热烈的喜爱,就如同穿透了浮云而洒落下来的阳光,温暖而灿然,令人无法不动容。

而她本人就仿佛是溪谷间清澈的山泉,清澈见底,直接明白,泠泠作响的自雪白的溪石间流过,清泉淌过心头,清凉透心,不知不觉间便洗去了疲惫的尘埃和繁杂的心绪——这也是萧明钰特别喜欢呆在郑娥身边的缘故。

他之前喜欢郑娥是因为郑娥是他那无数断断续续的噩梦里第一个因为他的插手而发生改变的存在,是她将萧明钰从那对未来的无比惶恐中拯救出来。而现在,他却越来越喜欢呆在郑娥身边——他太多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刻,听到郑娥那无忧无虑,如同洒满了温暖阳光的笑声,才能暂时忘却那些困扰着他的事情,重又拾起自己不知何时丢下的欢乐。

萧明钰眉目之间不由得便带了点柔和的笑意,就连英挺的五官轮廓也跟着渐渐和缓起来,他不觉颔首应道:“嗯,听到了。”

话声还没落下,郑娥那双小手便伸过来遮住了萧明钰的眼睛,气鼓鼓的哼了一声:“你都没闭眼!”

萧明钰喉间不觉漏出低沉的笑声,他宽大的手掌正好盖在郑娥的小手上,遮住了自己的双眼,眼睛一时真的就是一片黑暗。

他很是认真的接着道:“我真的听到了。”

当听到你的笑声时,我便听到了风声,那一刻,四月里的芳草无比鲜美,阳光下的一切熠熠生辉,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的温柔。

郑娥才不相信萧明钰这种“花言巧语”呢,她很有骨气的哼了一声,很快便从萧明钰的大掌中抽回自己的小手,安静的躺在边上听她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明钰侧头一看,果是见着郑娥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她乌黑浓密的眼睫细细的垂落下来,软软的搭在奶油一般白嫩的肌肤上,鼻翼便只一层薄博的淡影,双颊红扑扑的,樱唇微微抿着,不知正在做什么好梦呢。

萧明钰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细长的眼睫,顺便用指腹在她凝脂一般白腻的面颊上轻轻的蹭了蹭。

郑娥睡得极熟,乌黑的眼睫不由得颤了颤,皱了皱小鼻子,依旧睡得极香甜。

萧明钰见她睡态可爱,一颗心一时儿软成了水,用手撑着做起来,慢慢的坐起身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郑娥抱到怀里头,慢慢站起身来。

红云被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百无聊赖的糟蹋着自己脚底下的那些青草,时不时的仰头去嚼枝叶上的嫩叶,无聊的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见着萧明钰抱着郑娥抬眼望过来,它立刻就有了精神,连忙蹬了蹬马蹄,一副求解救的模样。

萧明钰只得爱屋及乌的上前去解开那系在树干上的缰绳,抓在掌心中,抱着郑娥,牵着红云往回走。

还未走到马车便见着几个一脸焦急的小内侍上前来,一副有事要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