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靖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如今更是倍加呵宠,也未避着阿殷,只请定王入座,而后看向女儿。从凤翔那番关于临阳郡主谋逆的深谈开始,他对于阿殷已是刮目相看,知她已不是当年柔弱无知的幼女,经历锤炼之后更懂世事,这等大事最要两情相悦,自然也该征询她的意思。她若不肯,他哪怕是抗旨,也会为女儿挡着。她若是肯,愿意为定王而入皇家险境,那么他即便赴汤蹈火,也会为女儿撑起后盾。

父女俩心意相通,阿殷碰巧也看向陶靖,与父亲目光对视。

阿殷心中顿时踏实下来,抬眉看向定王,“殿下是说,以我为侧妃?”

定王心中欢喜尚自涌动,对着阿殷,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含笑道:“目下是侧妃,但如我那日所说,侧妃位同正妃,绝不叫你受委屈。”

“殿下不娶正妃了?”阿殷停在陶靖身边。

“不娶。”

“哪怕是皇上和皇后娘娘赐婚,降了旨意,要殿下迎娶呢?”

这也是陶靖想问的话,父女同心,齐齐望过去。

定王目光微垂,落在阿殷身上。他微微笑了笑,语气中却是傲然——

“我只娶想娶之人。父皇即便赐婚,我若不应,又能如何?”

这一点阿殷并不怀疑,从他至今未曾娶妃便能看出来。然而今日万寿寺里,皇后跟高夫人的往来言语她却清晰的记得,更记得皇后对高妘的赞赏嘉许。

身在定王府这么久,对于朝堂上的事情,阿殷也渐渐了解不少。她知道皇上想要削除京城世家的势力,两方角逐,那些与京城世家利益无关的权臣的立场便更加重要。而高妘的父亲高晟,便是这样的人物。皇上对高元骁兄弟的器重,对高相的赏赐,未必不是拉拢。而今日皇后赞许高妘,自然也是想以皇家婚事,让高相更加忠心的办事。

她往前行了半步,想起今日万寿寺的事情来,心里便有些发堵,琉璃珠子般的双眸紧盯着定王,追问道:“哪怕皇上为殿下择定权臣之女,于殿下极有助益。哪怕皇上威压胁迫,降旨让殿下迎娶正妃,即使雷霆震怒,殿下也是这样说吗?”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不止定王,就连陶靖都觉得女儿不似往常,均朝着阿殷望过去。

她平常对定王总有敬惧,态度也恭谨,今日却是立得笔直,双目毫不避讳。

陶靖固然觉得这有些失礼,然而女儿的婚姻大事,自需慎重,遂笑着朝定王拱手,“阿殷说话失礼了,还请殿下莫怪。不过恕微臣斗胆,微臣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绝不愿她屈居人下。殿下对微臣和阿殷的赏识擢拔,微臣心中铭记,必当报答。不过婚姻乃终身大事,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殿下容臣思量几日可否?”

定王倒也不强逼,拱手道:“这是自然。至于方才的问话——”他看向阿殷,眼眸深邃,笃定道:“不管何时,都是如此。陶将军是忠勇至情之人,应能明白我此言是出自真心。”他原本就是威仪端贵之姿,这话说得严肃认真,陶靖倒有些意外。

“阿殷,”陶靖瞧一眼后面稍有怔忪的女儿,在她肩上拍了拍,“先回屋去。”

这便是他要单独跟定王说话的意思了,阿殷应声而退。

出了屋门,回身瞧一眼定王和父亲并肩走过去的身影,阿殷双手不由得揪住了衣袖。纵然先前定王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却总觉得那只是他当做甜言蜜语来说,并未太过认真。而在方才,他当着父亲陶靖的面毫不迟疑的应答时,她却是有所触动的。

定王的秉性为人,她不能说是了如指掌,然而这一年的接触,却也知之不少。他虽是王爷之尊,却久负杀神之名,经历过墨城那场惨烈战事,对于军伍之人,有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对武将军士,态度便格外严肃端正,故而极得敬重。所以在阿殷看来,他对陶靖的许诺,分量要比对她的重上许多,也更令人信服。

数日来的揣摩猜度,在此时终于尘埃落定。

阿殷忍不住绽出个笑容,忽觉前几日的狭隘忐忑消失殆尽,傍晚的天气都明朗了起来。

在垂花门外站了片刻,阿殷回到后厢房,连如意都见了有些惊讶——

“姑娘最近总是心神不定的,这眉头都没怎么展开过,这回终于好啦?”

“心神不定吗?”阿殷自己都没发觉,摸了摸额头,“从什么时候开始?”

“上个月奴婢去定王府中的时候就这样了,经常出神,有时候还皱眉头,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奴婢想问的时候,姑娘又拿话打岔过去,一点都不像从前的样子。奴婢还以为是你升官了才会这样,都没敢多问。不过现在好了,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瞧这眼神儿都跟从前一样了,这才是我家能杀会打的姑娘!”如意将后晌才做好的糕点端上来,“尝尝这个如何?”

果真是被那句话困扰了太久,患得患失,畏前避后,太傻了!

阿殷尝着软糯糕点,赞赏了两句,补充道:“头一回当四品官,难免不适应,往后就好了。”

如意不疑有他,自去给阿殷添茶。

*

次日天阴,有微雨斜落。

阿殷如常去定王府中,才一到长史司的衙署,就见有侍卫在外头恭候,道:“陶司马,殿下请你去趟古意斋。”

古意斋是定王的小书房,平常极少叫人踏足,阿殷同长史禀报了一声,才要出门,就见常荀大步走来。

“陶殷。”他的面上藏着笑意,比平时更见精神振奋,走至阿殷身边,低声道:“十三那日处决姜家众人,知会令尊一声。”这自是要陶靖到时候去亲眼看看的意思了,阿殷感他好意,朝他笑了笑,“多谢常司马。”

绕过熟悉的楼阁回廊,渐渐靠近古意斋,阿殷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稳。

这古意斋外有几百竿修竹,这时节竹枝葱翠,那雨丝儿飘来,更见润泽安静。小书房的门是紧锁着的,那几个值守的侍卫也都站在十丈之外,应是被特意吩咐过。她走至门口,在阶下朗声道:“殿下,卑职陶殷求见。”

“进来。”定王的声音与平常无异。

推门而入的时候,阿殷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几乎能猜到定王今日找她是要说什么,心中稍有忐忑,然而想到昨晚与父亲的深谈,却又觉无可畏惧,理了理心绪,进屋后掩门,抬头便见定王站在紫檀长案旁边,面前悬着张大弓,看其材质,像是北域之物。

“殿下召卑职前来,是有吩咐?”她立在门边。

“过来。”定王召手叫她,往桌边走去。他今日未做王爷的打扮,腰间诸多配饰一概不用,檀色的长衫之外是青金色的披风,因为肩宽之故,愈见身姿挺拔,胸膛宽阔结识。待得阿殷走至跟前,他忽然笑了笑,躬身靠近些,“怎么这副样子,怕我吃了你?”

“殿下又不是虎狼,哪会吃人。”阿殷抬头,冠帽之下的一张脸白净姣好,挑眉道:“殿下有话就吩咐吧。”

“昨天你不大对劲,碍着陶将军没有深问,这会儿说说缘由。”定王坐在桌边,取了茶壶慢慢倒茶,“你说完了,我还有要紧事告诉你。”

阿殷倒没隐瞒,听见窗扇被风吹得乱响,过去随手关了,道:“昨日卑职应皇后的旨意去万寿寺,碰见了高相夫人和他府上的千金高妘。殿下想必记得——”她接了茶杯,因为是站着,便是俯视定王,“上回在北苑,高相带了高元骁兄妹过来,那位高妘生得很好看。昨日太子妃有意引荐,皇后娘娘对高妘赞不绝口,有意让她跟太子妃做个妯娌。”

“所以你这是喝醋了?”

“才不是!”阿殷别过头,觉得自己委实不划算。

“没喝醋,昨天还那样咄咄逼人。”定王喃喃而笑,随即起身,绕到阿殷面前,“有东西给你。”

阿殷抬眼,便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羊脂玉镯子。她愕然抬头,便见他眼底藏了笑意,“母妃送的,给她相中的儿媳。”

他伸手就要来捉她的手腕,阿殷下意识的往后疾退,忽然明白定王挑选这僻静的书房恐怕另有深意。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在凤翔的那回,她被他骗入屋中去收拾糕点,却被他偷偷亲吻。他端肃之外若无赖起来,当真是防不胜防,阿殷才不想被讨便宜,当即就往门口走,“家父还没点头,殿下胡说什么!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卑职便告退了。”

“谁许你告退。”定王欺身而来,占着身材的优势,将阿殷堵在门板跟前,“这时候不恭敬了?”

“卑职只在公事时恭敬!”阿殷仰头,眼底闪过狡黠笑意。

近在咫尺的笑脸若朝霞明媚,这才是定王所熟悉的阿殷,他微微愣神之间,阿殷已经矮身从旁溜走。

定王哪里肯放,当即追过去,从后将她肩膀牢牢钳住,而后脚下生风,一扭身到了阿殷跟前。那只肩膀上的手却瞬顺势而下,握住阿殷的左臂,滑落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秀,盈盈不堪一握,定王忍不住松开了劲道,察觉阿殷想抽开时,复用力握住。

外头刷刷的雨声大了起来,阿殷强忍住跟定王过招试试身手的冲动,暂时驻足。

“送给你了,权做定礼。”定王抬起她的手腕,将那枚羊脂玉镯戴在阿殷腕上,就势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略微发烫,身子前倾,徐徐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同你说,来。”带着阿殷到了里间,才道:“昨晚与陶将军深谈,我才得知你生母的身世。”

阿殷愕然抬头,“父亲告诉殿下了?”

“冯太傅当年与季先生齐名,当年身为太子太傅,至今都叫父皇时常想起。阿殷——”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沉着柔缓的落入阿殷耳中,目光中的激赏并未掩饰,“没想到你生母还有这样出色的底子,难怪连季先生都对你夸赞不止,这些年反倒委屈你。”

既然是陶靖告诉了定王实情,必定是已有把握。阿殷强压心绪,手指在袖中缩起。

她对当年的事情并不了解,亦不知诚太子“谋逆案”是否确凿。然而以她这些年对冯太傅的了解,对诚太子的了解,阿殷并不相信诚太子会愚蠢到那个地步,在皇位唾手可得时做出什么宫变谋逆之举,反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景兴帝。甚至景兴帝禅位于永初帝,这背后恐怕也另有故事。

然而这些她都还不清楚底细,有疑惑也只能压着。

“殿下是在怪我吗?”阿殷抬起头,望向定王,“我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母亲身世特殊,所以未曾细说。”

到了此时,她所考虑的竟还是怕他怪罪欺瞒。她究竟是有多忌惮他的身份?

定王没忍住将她揽进怀里,“怪你做甚。今日我想说的事,关乎你的身份。季先生与你外祖是旧交,时常为当年的事扼腕叹息,我有意请他出面,将你生母认作他女儿,如何?”

“季先生?”阿殷直起身来,满是惊诧,“可是平白无故的,如何认呢?”

“他早年在地方为官,曾走失爱女,年纪比你生母大两岁,认回来也可以。”定王指了指外头,“我请他今日来此喝茶,你若没有异议,我便及早安排此事。陶殷——”他忽然笑了笑,猝不及防的亲吻阿殷的脸颊,“想叫你更风光的嫁进来。”

*

季先生没想到阿殷果真是冯崇的外孙女,听过实情,惊喜追思之余,很乐意认冯卿这个女儿。只是这毕竟是已逝之人,陶靖不能擅自做主,便告假半月,单身出京,去找冯远道的父亲。为着此事,他连姜家的结局都不想看,只纵马匆匆离去。

于是斩首那日,便只有阿殷和陶秉兰结伴而去,半路上碰见了冯远道。

冯远道如今已入宫内当差,永初帝知晓他的身世,这回姜家受处,自然放他出来观刑。

砍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专程过去瞧,也无非是为了那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结果。

阿殷远远的同陶秉兰站着,瞧见那边穿囚衣跪着的姜善兄弟父子,曾经威势赫赫的怀恩侯爷,脱下那袭官袍之后,也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罢了,甚至因面色灰败,更显寥落穷途。阿殷目光扫过,想到的却是前世的结局——彼时也是这座刑场,只是侯斩的人群里还有代王和寿安公主,还有她和兄长。

如今兄妹二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场外,往后他们都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追寻。

这已是万分庆幸。

正午骄阳正浓,刽子手执刀而立,阿殷亲眼见着姜家败落被查抄,对于砍头的那一瞬,却没什么兴致了。

冯远道和陶秉兰都还紧盯着刑场,阿殷目光微偏,却在人群中看到了另一位熟人。

高元骁。他也来了?

那边的高元骁也正往这边看来,面色沉稳肃然,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有在与阿殷目光相触时,稍稍和缓。阿殷不知道前世高元骁结局如何,然而看他神情,想必也是因谋逆的罪名而论处了的。两人相视无声,片刻之后,阿殷牵起唇角,以唇为形,朝高元骁道:“多谢。”

高元骁亦是一笑,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

待得刑罢,因为正是晌午时候,冯远道邀请陶秉兰和阿殷同往附近的酒楼里去用饭。

他与阿殷两度联手擒匪,之后又同时立功加封,认识的人皆知他二人是定王府中交情颇厚的同僚,如今走在街上,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三人怀着心事,均未做声,走出刑场侧门,冯远道忽然道:“送走了姜善父子,还有个人,也许你们想见见。”

“是郡主?”陶秉兰立时猜到了,“她也在此处?”

“姜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皆定在今日。临阳郡主——哦,姜玉妩又怎会避开?”

这却是不能不看,陶秉兰低头瞧向阿殷,见她亦有此意,便道:“请冯将军带路。”

“方才我见她躲在人群里,这时候应该是去送女眷了,这边。”冯远道在定王府的日子不短,京城里的人事也熟悉,随便寻个人,便到了刑场旁边那片围起来的场地。今日要流放的人全都在此处,共有四五十个人,分别放往各处,除了三十余个男子之外,便是姜家的女眷。

阿殷随冯远道进去,在那一堆显眼的囚服之中,果然瞧见了临阳郡主的身影。她的旁边还站着个熟人,却是代王妃。

那头并未察觉外人的到来,只是手儿相牵,各自垂泪。

这回姜家犯事着实太过大胆,即便代王妃苦苦相求,恳请永初帝能宽恕她母亲姜二夫人,永初帝也未动容,褫夺姜家所有女眷的诰命之余,也判将她流放两千里。那姜二夫人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在侯府里享福一辈子,到五十余岁却被扔入牢狱,哪能受得住其中苦楚,此时早已是面色灰败,气息奄奄。余下的姜善夫人和姜哲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垂首丧气。倒是姜玉嬛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冷眼旁观似的,看代王妃和临阳郡主依依作别,并未则声,目光微抬,看着不远处的高墙画角。

这姿势有些熟悉,阿殷稍稍回想,才觉得有些像那回在百里春见到她。

彼时姜玉嬛走出屋门泪流满面,靠在门墙上咬唇抬头,也是这般姿态。只是此时神情更加冷清倔强了,也不见泪水闪避,甚至察觉阿殷的目光望过来时,她也未像上次那般躲避,反倒扯出个嘲讽般的笑容。

阿殷心中微跳,“冯将军可知道姜玉嬛要流放去哪里?”

“老的都往南边瘴疠之地,她应该会去北边。”

阿殷点头不语,那头负责送犯人的军士已然吆喝着启程,代王妃命人送了好大的包袱给他们,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眷被装上囚车,辘辘远去。

临阳郡主垂首擦泪,面色苍白的转过头,一眼便瞧见了阿殷和陶秉兰。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更新啦~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3╰)

第59章 1.23

阿殷瞧见临阳郡主的正脸时,着实有些吃惊——

她的容颜依旧,然而面色却苍白得吓人,甚至那双眼睛都憔悴凹陷了进去,黯然无光。从前倨傲跋扈,颐指气使,出入则奴仆成群,珠玉绫罗夺目,而今穿着寻常衣裳,发间虽也簪了金银,然而因为面色灰败丧气,反倒格格不入,愈显颓丧。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临阳郡主下意识的往代王妃身旁靠过去。

阿殷远远瞧见,觉其罪有应得,便只微微冷笑,看向陶秉兰,“我们走吧?”

“不打个招呼?”

阿殷瞥向那边,道:“我专程过来,也只是想看看她如今下场。姜家势败大快人心,剩下的便是清算当年的杀母之仇。与她无话可说,何必多留?”

陶秉兰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她看,再等等。”

那边代王妃似有察觉,回头瞧了阿殷一眼,眼见得囚车已经走远,便同临阳郡主齐往这边行来。

今日代王妃是为送流放的姜家女眷而来,大抵是怕戳她们的眼睛,打扮得也颇素净,身后只有两个丫鬟跟随。她们走近,代王妃面上已无方才的悲伤之态,眼神徐徐扫过三人,最后扎在阿殷身上,“怎么,惦记着过来看看?”

“见过王妃,今日过来,是有事情。”陶秉兰侧身向前护住阿殷,冲代王妃行过礼,旋即自袖中取出个锦袋递给临阳郡主,“父亲托我转呈此物,请郡主过目。”

“什么东西?”临阳郡主眼睁睁看着父兄被斩首,又送家人上了囚车,此时眼中还留着泪痕。她接过那锦袋,摊在掌心瞧了瞧,有些失神,旋即手指微微颤抖着探入袋中摸索,像是有些意外,从中逃出一角帛带,上面沾着陈旧的血渍。她面露茫然,将东西全都掏出来,却是尺许染着血污的帛带,上头血渍像是陈年旧迹,微微发黑。

“这是…”

“是当年旧人遗物。”陶秉兰面色淡漠,伸手将那锦袋血帛夺回,“父亲说,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阿殷瞧着那段陌生的帛带,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明白过来。

对面临阳郡主面色更差,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帛带,直到陶秉兰将其收入袋中,她才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有些失措,她下意识的握住了代王妃的手臂,片刻后才寻回些微镇定,冷声道:“他说血债血偿,那恩情如何偿还?陶秉兰,这十六年,我待你不薄吧?郡主府中何等尊贵荣耀,你的吃穿用度,莫不是我的恩赐。当初在我脚下摇尾乞怜,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

“恩情?”陶秉兰嗤笑,“若不是为了阿殷,你以为我愿意叫你母亲?若不是当年你强逼父亲入府,你以为谁想吃你的饭?先前皇上欲因当年郡主所为而判重罪,家父恳请赦免,这便算还了你所谓的‘恩情’,往后各走大道,再无干系!”

“你!”临阳郡主未料他说得这样直白,反倒被噎住。

多年习惯使然,临阳郡主气怒之下,便转向阿殷,“你们今日过来,便是为落井下石,得意猖狂?”

“郡主误会了,只是将话说清楚些,谈何落井下石?再说,总归也曾亲戚一场,临行总该瞧瞧,这一路山长水远,还不知相见何期。”阿殷今日穿的还是四品官的绯色官服,因为身姿修长窈窕,加之满头青丝束在冠帽之内,明眸红唇虽无胭脂水粉装点,却因气质洒脱,更显得精神奕奕,挺拔如春竹。

这般姿态,愈发让临阳郡主碍眼。

自三月始,她便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先是为寿安公主的事担忧,其后便是突摩被捕,陶靖和离,再往后姜家被查,她被褫夺郡主之位,从云端跌入尘泥。桩桩件件,虽然都有前因,却都是自那翟绍荣被刺之案开始,在突摩被捕后突然爆发,乃至今日姜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那样多的血,全都与眼前这个陶殷有关——

她踩着姜家的倾塌而官居四品,如今还来这里来耀武扬威!

临阳郡主满腔的伤心不甘与屈辱,皆化作怨恨,看着阿殷那袭官服,恨不得当场撕烂。还有那张脸,与她当年在南郡见到的那个女人那样相似!每回见着,都叫她恨不得拿刀子划花。十数年过去,陶靖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甚至今日,还拿了那血帛出来…

数日来诸般情绪交杂,临阳郡主无处发泄,便冲着阿殷走过去。

“你们得意什么?”她目中的怨毒半点都不掩饰,伸手指在阿殷胸前,冷笑道:“无非是贱人生出来的小杂种,以为有定王撑腰就能一步登天?痴心妄想!等着,会有你上刑场的日子!”

“郡主慎言!”阿殷未料她会辱骂冯卿,当即冷了目光。

“慎言?”临阳郡主冷嗤,“纵我如今已除了爵位,依旧是侯门尊贵出身,依旧曾是你们的母亲。她算什么?你又算什么?吃着我郡主府的饭长大,回头却恩将仇报,帮着定王来坑害我父兄姐妹,你这…”跬怒之下,她伸手便想往阿殷身上招呼,未待阿殷出手,旁边冯远道已牢牢将她手臂钳住——

“姜侧妃。”冯远道并未理会临阳郡主,只朝代王妃道:“你要坐视不理吗?”

“姐姐虽与陶靖和离,然而从前也是他们兄妹的嫡母,教训子女,有何不可?”

“是吗?”冯远道本就钳着临阳郡主的手臂,闻言猛然一扭,在轻微的断骨声中,逼出临阳郡主一声痛呼。他是习武之人,战场上杀人斩将全无犹豫,如今愤而出手,更是毫不留情。未等代王妃出言,冯远道就势一推,将临阳郡主推过去,怒道:“陶司马的生母已是亡人,郡主如此出言羞辱,有什么资格教训子女?姜侧妃如此不明事理,是忘了皇上的嘱咐?”

代王妃哪料他竟会为这一对兄妹出手?加之他后半句话提及永初帝,更是一愣。随即听见临阳郡主的痛呼,忙叫丫鬟扶住,想要怒斥对方,便见冯远道和阿殷齐齐朝她怒目,眼神如刀。

这二人跟着定王久了,那眼神儿竟然也带了定王那股子狠厉冷肃劲头,加之各自穿了官服配着腰刀,竟叫代王妃一凛。

这一凛之间,冯远道和陶秉兰、阿殷兄妹已转身离去。

阿殷手指微微颤抖,被陶秉兰轻轻握住。兄妹二人同胎而生,没了临阳郡主的压制,感情比从前亲近许多。陶秉兰压低声音,解释道:“我们不能当众出手。”

“我明白。”阿殷微微咬牙,“等风波过去,必要叫她以命偿还!”

“父亲不会放过她。不过冯将军——”陶秉兰看向冯远道,“代王妃怎么成了姜侧妃?”

“姜家被查抄,皇上判决之后,代王妃心疼家人,数度入宫恳求皇上饶过姜家,惹得皇上盛怒,盛怒之下斥责了代王。随后,代王请罪,上书宗人府,将她降为侧妃。”冯远道能出入随侍在永初帝身边,所知道的更清楚些,哂笑道:“姜家自作孽,代王如今露出自保之态,这之后怕会有好戏看了。”

阿殷哂笑回头,就见代王妃扶着临阳郡主出来,站在门口看向已经空荡的刑场。

明明正是初夏后晌暖热之时,两人却都面色惨淡,如逢秋寒。

*

四月二十三日,陶靖快马加鞭,从南郡赶回了京城。

随后,沉寂已久的季先生府上办了场宴席。季先生在京城久负盛名,虽则如今只是个国子祭酒,然而有响当当的才名摆在那里,依旧得人敬仰。他平常都不声不响,除了跟几个至交往来之外,即便年节也不多设宴席,如今突然要设宴,自是叫人意外。随即便有消息传出,原来他是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具体的却没人说得清楚了。

这一日,阿殷的生母冯卿便换了个身份——

当朝大儒季先生走失的爱女季修,出自书香门第。

季先生更是热泪盈眶,在宴席结束后,特地寻个僻静处,独自坐了一晚,对着故友冯崇遗物追思。他固然认为冯家当年是蒙冤不白,然而这案子隔了二十余年,早已是被尘埃淹没、少为人知的宫廷秘辛。景兴帝在位的那几年,更是着意描补清洗,将宫廷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如今已寻不到当年的半点踪迹,想要重查,已是绝无可能。

往者不可追,好在还有年轻的一辈。

如今冯远道年纪轻轻便官居三品,得皇帝器重,未尝不是永初帝追思往事之故。阿殷兄妹承袭冯家血脉,能够堂堂正正的行走在朝堂上,已足令季先生安慰。

此事尘埃落定,定王便入宫禀报,随即着礼部安排,开始行纳彩之礼。

阿殷倒未被这些繁琐礼仪影响,依旧领着俸禄,每日往定王府去上值。

到得端午前两天,永初帝欲在皇宫北侧的清宁宫设宴,遍邀皇亲国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的京城官员极诰命女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阿殷,她还是生平头一回享受这等待遇,觉得十分新奇,当即跟定王禀报。

彼时定王正跟常荀议事,淡淡瞧了她一眼,“赴宴而已,高兴成这样?”

“卑职这可是头一回受邀赴宴!”阿殷喜悦溢于言表,笑吟吟的看着定王,“殿下能恩准吗?”

“端午那日你随常荀出去,有事。”定王端坐在书案后面,手里翻着才发下来的文书。

看这样子,又是安排她随常荀出去办事了。阿殷略微失望,拱手道:“卑职遵命。”

她是个尽忠职守的下属,即便礼部那边已经在议亲了,然而在其位谋其政,她在这王府右司马的位子上坐一日,自然要竭力办事。定王这厢有安排,她也不能废了公事…既然是有安排,那就应命办事好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没走两步,忽听后面常荀噗嗤笑出声来。

阿殷诧异回首,就见常荀笑得双肩微抖,定王靠在椅背上,亦含笑望着她。

“殿下说的有事,便是让你随我去赴宴——”常荀拊掌而笑,指着阿殷乐不可支,“你以为是做什么呢?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哈哈哈…”

“殿下!”阿殷双目圆睁,未料他也会做此无聊举动。

定王伸手取过茶杯徐徐喝了,目光落在阿殷身上,仿佛她便是杯中清茶似的。他面上一本正经,眼底却浮着笑意,“你是头回受邀,焉能不去。既然高兴,准你初四休沐,好生准备。”

这显然就是打趣她了。

阿殷不乐意叫他们得逞,便也学了他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拱手道:“卑职多谢殿下,这对卑职而言是大事,索性初三那日也准休沐如何?反正府里最近无事…”她压低了声音,嘀咕道:“殿下和常司马有此闲心吓唬人,卑职也该抽空偷懒。”

“怎么不说这会儿就回府去准备?”定王忍笑站起身来,招呼常荀跟着,却带了阿殷去后头池边钓鱼。

——他近来像是越来越喜欢钓鱼了。

*

清宁宫在皇城北侧,与上林苑相接,选了开阔平缓的地势,修建了成片宫殿,又引水而入,依傍北侧山势,是永初帝颇喜爱的宴会场所。此时正值盛夏,满宫树木阴翳清亮,五株极高的老槐树围着的空地上搭建了丈高的台子,上头不必搭凉棚,便是天然的避暑佳处。

高台之下,则是绵延的茵茵绿草,不远处有水蜿蜒流过,疏阔明朗。

永初帝携皇后、众妃坐在高台,左侧是诸位王爷公主及其子嗣,右侧则是公主郡主。再往下,诸王公大臣携着有诰命的女眷分左右入座,每人面前一张矮案,围着中间一片空地——那是给宫里的乐工舞姬留着的。

再往后,则安排了其余官员,同样是没人跟前一张矮案,只是因品级不同,往后延续排着,到阿殷这四品小官时,离那高台已有数丈距离,若非皇上有意抬高声音,便连那边的动静都听不见。

这并不妨碍阿殷的欢喜。

今日随侍定王的差事依旧由蔡高担当,阿殷同常荀着官服过去,途中倒碰见不少熟人。

常荀是惯于参加这种宴会的,先往前面去跟他父兄招呼过,继而回到后头的座位上,盘膝坐定。待得上头永初帝宣布开眼,那边歌舞声起,便侧头问旁边的阿殷,“那日期待此宴,这会儿感觉如何?”

“幸亏今儿天气不热。”阿殷跟常荀的交情还算不错,当即感叹出来,仰头瞧着天上不时飘过的浮云,稍稍凑过去些,“若是像昨天那般晴朗无云,坐在这儿半个时辰就得换层皮。不过还是很新奇,你瞧前头,除了皇亲和诸位诰命,这文武官员里哪有一个女的?从前是当侍卫站在外围,如今坐在这儿观歌舞,虽然看不齐全,却也格外不同。”

“四品的女官,咱们定王府是独一份。”常荀惯爱打趣她,酌酒入腹,“不过这儿离得远,倒能稍微自在些,像我父亲坐在最前面,虽能将歌舞看得更清,却要时刻小心应答,那才叫一个辛苦。来,陶司马,咱们先喝两个。”

阿殷当即举杯,“干了?”

“干了!”常荀一饮而尽。

这头两位司马悠闲自在,高台之侧的定王就没那么安闲了。

今日他是随着永初帝从宫里直接过来,因为恰好与皇后及众妃同行,中间便抽空跟谨妃问安。谨妃当时因身子尚未痊愈,脚步有些虚浮,扶着儿子的手臂走得微慢,比旁人落下几步后,靠过来低声道:“皇上欲给你赐婚,高相的千金,先想想。”

这提醒的声音短促低沉,除了定王,别无旁人知晓,定王当时便明白了谨妃言下之意。

自十七岁开始,五六年间他曾数度被议及亲事,然而每次谨妃提及,用词都是“皇后欲赐婚”,而今日,却说是皇上要赐婚。

这两者可是截然不同。

皇后的张罗他可以不当回事,然而皇上若是开口,那便是考虑了朝堂局势。姜家才被斩除,皇上要清了景兴余党,要让朝纲稳固,臣子愿意为他办事,近来便有不少需要倚仗宰相之处。他将高相之女赐婚给她,莫不是也打了这般主意?

可为何会是在这众目睽睽的宴席上?皇上就不怕他会像从前那样决然推辞?还是说,皇上料定他愿意体贴父皇心意,借着群臣在场,要挟他点头答应?

定王端坐在案后,目光扫过斜对面的女眷,果然见到了那位高夫人,以及高妘。

目光随意扫上高台,在谨妃身上停留片刻,瞧母妃没什么不适,定王便看向皇后。那边厢皇后竟然也在看他,两处目光相接,皇后竟然迅速避开了!她身为嫡母,持着金册金印的正宫娘娘,居然避开他这个庶子的目光?

这事必定是她在背后挑唆父皇!定王已是笃定。

只是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将高相推给定王府,对于东宫而言,绝非好事。

心中思量不定,定王也无心去看台下歌舞,只闷头酌酒慢喝。抬目看向那场中舞姬,还是惯常的脂粉堆砌,无甚新奇之处。倒是…目光越过群臣,扫向末尾,便在其中瞧见了熟悉的两张面孔。那头阿殷和常荀似都无心观舞,虽是正襟危坐之态,然而不时侧头说话,显然是两人正在说什么趣事。

云影漂浮而过,那绿荫忽明忽暗,她的面容在晴日里分外清晰。

“玄素?”旁边太子碰碰他的胳膊,“听说礼部已经往陶家去提亲,你倒真吃起窝边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