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进人是不着调,但霍太后是棵大树。她是皇上的亲母,母子关系是天底下最牢靠的保证。眼下看着,似乎把沈潆送去霍家,更为稳妥一些。
沈老夫人私心里希望用沈潆的事为孙子的前程铺路,自然要仔细斟酌一番。说到底,孙子才是沈家的根,能够光宗耀祖,显赫门楣,为此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但她没有马上答应,只是说好好考虑,让徐妈妈送客出去。丁叔也不着急,他从沈老夫人的表情上,已经看出了几分把握,足够回去交差了。
丁叔刚走,沈柏林便进了主屋。
沈老夫人疲倦地说道:“你来得刚好,我正要差人去找你。”
“娘,是霍家来人了?”沈柏林小声问道。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手指着外头:“院里那些东西你也看见了。霍家的人说是来赔罪,实则想让潆姐儿去给霍六公子做妾。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娘!”沈柏林急道,“那霍文进都有三四个妾了,没记上名号的女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把潆姐儿送去,跟那一屋子女人争宠吗?”
“老二!”沈老夫人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如今霍家和靖远侯府都看中了潆姐儿,我们只能在两家里头挑一个,没有别的出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判断形势,帮潆姐儿选条路。霍家在宫中有太后撑腰,正是得势的时候,而靖远侯却是戴罪之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夫人这话说得直接,指向性也很明显。
沈柏林的手不由得攥紧,若是以往,他一定被老夫人三言两语吓住,继而做出选择。可刚才沈潆跟他恳谈了一番,他不能白来。
“娘,靖远侯虽是戴罪之身,可他在西北苦心经营十年,累积的声望以及带兵的能力,无人能替代。徐家姐夫被换到西北几个月了,不仅没能收服军中的人心,反而弄出了几场不小的暴.乱。依儿子愚见,皇上迟迟不处置靖远侯,也是在观察姐夫能否堪大任。但不出意外的话,皇上最后还得用靖远侯。”
沈老夫人本来有些累了,只想让沈柏林赶紧拿个主意,她好去后头歇着。没想到这儿子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她抬眸,看着情绪略微激动的沈柏林,点头道:“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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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柏林很少在母亲面前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虽然他跟大哥都是嫡子,但大哥才是被母亲偏爱的那一个。他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过世了,母亲忙着家计,几乎顾不上他。
他五六岁才能开口说话,上了学堂,也是表现平平。为了给家里省钱,干脆不念了,自己买书苦读。成年后,为了给大哥娶上县里推官的女儿,家里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到他娶亲的年纪,已经无力再找媒人下聘。
后来,他自己去求娶漕帮出身的陈氏,很大原因是对方不要钱。
沈柏林在家中没地位,也没人会在乎他的意见,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这回为了女儿,他才鼓足勇气,势必要说服母亲。
沈柏林接着说:“当初皇上登基时,封了霍家十几个人做官,但没有一个有实权,所以霍家只是虚有其表。加上霍六公子身边的女人不计其数,看上潆姐儿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如果娘想让霍家以后帮着谦哥儿,恐怕不行的。”
沈柏林一口气说完,还下意识地看了下沈老夫人的表情。沈怀礼是大房的独子,沈家唯一的嫡孙,也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老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一直没把这个儿子放在眼里,一来是沈柏林确实资质平庸,二来二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但今日他这番话,却有醍醐灌顶之感。
进京之前,老夫人原本打算好好的。即使女儿许多年前就跟家里断了关系,但看在骨肉至亲的份上,或许会帮家里一把。没想到那日大儿子登门,没多久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表情十分难堪。她知道女儿这边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所以在沈潆这件事上,她是有私心的。否则他们进京就没有意义了。
“说吧,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沈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见沈柏林一副要反驳的样子,她摆了摆手,“我太了解你,整日里鼓捣你那些破书,根本不关心朝中大事。现在居然连霍家没有实权都打听清楚了,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到底是谁教你跟我说这些的?”
沈柏林抿了抿嘴,实在不会说谎,就支吾道:“是,是潆姐儿跟儿子这么说的。”
沈老夫人暗暗吃了惊。若不是深知沈柏林的性子绝不会撒谎,她几乎要以为这话是故意诓她的了。沈潆平日胆小,不善言辞,今年还不到十六岁,怎么可能有如此见地?若是真的,她以往倒小瞧了这个孙女。
“既是潆姐儿教的,你去把她叫来吧。”沈老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吩咐道。
沈柏林不敢忤逆母亲,回到住处,把沈老夫人要见沈潆的事说了。
沈潆一点都不意外。她教沈柏林说那些话,就猜想以老夫人的精明,定知道是有人指点,而沈柏林会实话实说,到时就要见她了。
她现在不是什么安国公嫡长女,中宫皇后,而是一个没落商户家的姑娘。爹在家中没有地位,她的前途可全都攥在祖母手里。前有狼后有虎,她对形势得有清醒的认识,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爹放心,我换身衣服就去见祖母。”沈潆笑了笑,从容地说道。
沈柏林心里有愧。他口口声声要护女儿周全,但到了母亲面前,还是原形毕露,实在是不中用。
沈潆到主屋,先向老夫人行礼,得到允许之后坐下来。沈老夫人也是三个月来,头一次好好打量这个孙女。沈潆穿着一身长袖短袄,外加紫色半臂,素底马面裙。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像匹上好的雪缎。秋波似的双眸,仿佛含着万种风情。这相貌扔在人堆里,也是能一眼瞧见的。
本朝女子以柔弱为美,大概是从效仿嘉惠后开始的。
嘉惠后少时,名满京城,可因为身居高门,鲜少露脸。安国公府曾有一座锦绣楼,楼中缀满珠玉琳琅,风起时,楼中响若清泉。
某年宴会,嘉惠后就在那高楼上,以一曲箜篌引,让四座惊艳不已。宾客遥遥相望,隔着珠帘纱帐,只见楼中一个扶风弱柳般的身姿,自此柔弱纤细变成了大业朝美人的标准。
沈家几个小姑娘即便远在江南,也被周遭带着效仿起这股风气,平日里绝不敢多食。但多数人因先天条件所限,不过在东施效颦。唯有沈潆,随着年岁渐长,真有那几分说不出的柔弱和娇美之态。
沈潆以前来主屋,总低着头,眼睛也不敢四处乱看。这回,她却落落大方地跟老夫人对视,嘴角还带着抹自信的笑意。因此那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添了几分神采。
“你的伤都养好了?”沈老夫人问道。她对沈潆转了性子倒不觉得奇怪。早年间她跟沈潆相似,腼腆不爱说话,后来家中突逢变故,她不得不主动扛起家业,性情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相信人被逼到绝境,总是会成长的。
沈潆点头道:“这次孙女伤重,养伤多日,让祖母费心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也是时候为家里分忧了。”
其实老夫人最看不上哭闹那一套,有些事横竖是躲不过去的,还不如痛快点。她见沈潆懂事,便慈祥地问道:“嗯。我听你爹的意思,你选靖远侯府?”
沈潆却笑着说:“如果可以,孙女都不想选。妾是什么地位,想必祖母也知道。但眼下的形势,由不得我们。孙女托林妈妈去打听了朝中的事,私以为选靖远侯府,我们的赢面会大些。”
陈氏出身漕帮,林妈妈是她带来的陪嫁。漕帮兄弟众多,有河道的地方就有漕帮的人,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沈潆这么说,也能打消沈老夫人的些许疑虑。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她固然有私心和算计,也不会枉顾亲孙女的死活,给人落下话柄。沈潆话中的“我们”,已然是把自己和沈家的利益归结到了一起。她赢,则沈家也会赢。她输,沈家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老夫人一直喜欢聪明人,可惜子孙里面,没有真正能扶得起来的。她赞赏地看着沈潆,干脆挑明了说:“如你所言,妾室没有地位。只要夫家不满,好点把你遣送回来,坏一点发卖了都有可能。凭我们沈家如今的光景,是绝对不敢跟那两家对抗的。你可做好觉悟了?”
这话说得坦白,甚至有些刺耳,但却是事实。无论靖远侯府还是霍家,去了之后,沈潆都不能指望娘家,只能靠自己。
她居长信宫时,几度举步维艰,都没有想过靠安国公府,现在更不会想着靠毫无势力的沈家。自己好歹曾经贵为国母,屈屈一个靖远侯府,有何可惧?
“孙女明白。”沈潆说道,“纵使靖远侯府是龙潭虎穴,也只有闯一闯了。”
“好!那就依你说的办,霍家那边,我会想法子回掉的。”沈老夫人爽快地应道。她自诩活了大半辈子没看错过人,沈家颓废了这么多年,兴许希望就在这个丫头身上了。只要她的这份聪慧和决心不改,再凭这相貌,很有可能在侯府闯出一番天地来。
沈潆走后,徐妈妈到老夫人的身边,递了一杯热茶过去:“看来这三姑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真是脱胎换骨了。”
老夫人喝了口茶,悠悠说道:“人啊,多半是没被逼到那份上。当真到了绝境,总会想法子找条生路的。老二他们有句话说的对,霍家是个空壳子,仗着太后的势为非作歹。皇上未必能容他们,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徐妈妈感慨道:“可太后毕竟是皇上的亲母啊!”
这些日子,因为断了徐家那边的门路,沈老夫人也派人多方打听,对宫闱里的事情略知一二。徐妈妈跟了她多年,她视之为心腹,也没隐瞒:“你别忘了,当初先帝可是有十个儿子,今上是最小也最不得宠的那个。谁能想到他会做皇帝?若不是天生命好,就是有非同常人的心智和耐力。咱们的这位皇上,绝没那么简单,岂是太后能够拿捏的?”
徐妈妈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那您打算怎么回掉霍家那边?”
沈老夫人摇了摇头:“不用回。明日你去告知靖远侯府,霍家来要人的事。让侯府那边处置,我们静观其变就是了。我倒要看看,霍家敢不敢得罪那个活阎王。”
徐妈妈伸了个大拇指,主仆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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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到了十二月,大小节礼不断,无论王侯之家亦或是平民百姓,都十分忙碌。
魏令宜忙里偷闲,在花园里拿着剪子修梅枝,春玉和几个丫鬟婆子在旁作陪。她头戴金线梁冠,两侧各插支梅花金簪。一袭素色的披风,胸前有团花玉纽扣。里面是竖领长袄,下穿马面裙,腕间戴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这样的打扮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看着像老了几岁,但她平素不喜熏香,不爱绮绣,若不是撑着侯府主母的门面,珠钗环翠也是能省则省的。
“夫人!”寿康居的管事文娘从长廊下一路小跑着过来。
魏令宜侧头看她:“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文娘喘了口气说道:“沈家那边来人了,说霍家也看上了他们三姑娘,还抬着礼去要人。这件事被老夫人知道了,在屋里大发雷霆,我们都劝不住。您看如何是好……”
“你先回去吧。母亲那里不能没人照看。”魏令宜把剪子放进托盘里,接过春玉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
文娘应是,退了下去。
上次魏令宜去别院请裴延,裴延倒是看她的面子回来了一趟,但在寿康居呆不到半日又走了。关于纳妾的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今霍家也要那姑娘,魏令宜一时拿不定主意。霍家是太后的母家,为了一个妾得罪他们,实在犯不着。可靖远侯府刚刚在京城站稳脚跟,这时退让,好像怕了霍家似的,以后那些捧高踩低的还不各个都来欺负?她刚想差人去别院问问裴延的意思,远远看见青峰往这边过来,心里还有些诧异。
裴延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
青峰走到魏令宜的面前,恭敬地行了礼,说道:“大夫人,侯爷命小的来传话,沈家的三姑娘他要定了。若是霍家敢抢人,绝不让步。”
魏令宜有些难以置信,她怎么都没想到,裴延居然会与霍六那个纨绔做意气之争。沉默了片刻后,她应道:“知道了。请侯爷放心,事情我会办妥的。”
“多谢夫人,那小的告退。”青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春玉对魏令宜说道:“夫人,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侯爷回来的时候,还没说什么,忽然之间就看上那姑娘了?霍家可是太后的母家啊,为了个女人……您得劝劝。”
魏令宜往回走,神态淡然:“侯爷的决定,哪是我能更改的?你赶紧去打听霍家那边送了多少礼,咱们再添些送过去。另外,将那尊玉观音拿出来,我明日亲自去一趟霍家。礼数周全些,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春玉惊到:“夫人,那观音可是整块羊脂玉打造的,世间罕见,还是老夫人给您的陪嫁!前些年日子再难,您都舍不得拿出来,怎么能够轻易送人!”
“礼不重,霍夫人肯罢休吗?你听我的话便是。”
“夫人……”春玉不想去,耷拉着脸站在原地。
魏令宜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再道了声“快去”,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那边青峰疾走出府,生怕被什么人撞见一样。侯府侧门外的马车上,昆仑坐在驾马的位置,腾出一边给他。他跳上去,回头对马车里的人说:“爷,话已经传给大夫人了。”
车帘的一角掀开,裴延露出半边身子,快速地打了几个手势。
青峰疑惑道:“您让我明天去霍家外面拦春玉,用上回宫里赏赐的翡翠佛珠,换下大夫人要送给霍夫人的玉观音?不对啊,您怎么知道的?”
昆仑一边驾马一边说:“笨蛋。”
青峰抡起拳头,作势要打他。这蛮子汉语说得不流利,骂人的话倒学了不少。他转念一想,其实也不难猜。霍夫人是个信佛的,听说她在大夫人面前提过好几次,想看那尊玉观音。这回为了侯爷的事,大夫人肯定要忍痛割爱。大夫人为这个家,向来尽心尽力,自然没什么舍不得的。
“爷,您本来也没打算纳妾,怎么非要跟霍家对着干?太后有多宠这个内侄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他跑到太后面前告状,她老人家记恨您怎么办?”
裴延仰头靠在马车壁上,手中拿着一沓纸。那纸多被揉皱了,上面画着三三两两的梅花,或者写着关于梅花的诗。
这些纸是青峰让人从沈家弄出来的,说是三姑娘房里不要的。青峰本来觉得是一堆废纸,顺手要扔,恰好被裴延看见。一个没落商户出身的姑娘,竟然喜欢品性高洁的梅花,甚至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有点意思。
“香中有别韵,清极不知寒。”他无声地念了一遍。纸页间残留的那点点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余香,似乎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他也很想知道,宫里会是什么反应。
*
大内的明德宫与长信宫只隔着一座副殿,原本是皇帝的寝宫。但今上励精图治,忙于政事,几乎都宿在前廷。偶尔来内廷临幸妃子,也是不过夜就走了。
太.祖创下规制,取消了宰相一职,于是所有重担都落在皇帝一人身上,后世子孙不得不勤民听政,宵衣旰食。先帝时期,鞑靼南侵,东南水寇作乱,九王夺嫡,国家大小纷乱不断。若非内阁大学士帮助批阅奏章,提出政令的建议,恐怕大业朝要出现第一个被累死的皇帝了。
外廷前殿的西庑有个省身堂,旁边就是起居注馆。翰林院的卓越之士,很多都被提拔为起居注官,负责记录皇帝的日常言行。他们中还有些人,要教导皇帝学习古代的儒家经典,所以又被叫做日讲官。今上每日都要在早朝结束后,在省身堂听日讲官解读经史,翰林学士和起居注官便轮班担任日讲官。
今日的日讲官恰好轮到高泰。他天还没亮就在左顺门等着,这座门往东就是省身堂所在的西庑,往西便是内阁所在。好不容易等到皇帝下朝,内侍跑来告诉他,太后娘娘要见皇上,皇上先往内宫去了。高泰只能抱着经书,继续等着。
因着庶子与沈家的亲事,这几日,他也听到了一点风声。据说靖远侯和霍家六公子同时看上了沈家的老幺,二虎相争,谁都不肯退让。这个时候太后要见皇上,莫非与此事有关?
太后所住的宁安宫在内廷的最西边。内廷各宫共用一个御花园,宁安宫却有一个独立的大花园,只供太后独自使用。裴章走过花园时,看到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盛,稍稍驻足。
大内官跟着止步,问道:“皇上,怎么了?”
“安国公府的那棵梅花,移到长信宫了?”裴章面无表情地问道。
大内官怔了怔,他以为皇上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上心。像上次庄妃说要修牡丹园,皇上口头答应了,但后来也没了下文。
加上这长信宫早晚要易主,这时把嘉惠后喜欢的梅花移进去,新主子还指不定怎么想呢。饶是他算内廷第一人精,也不知怎么回,忙道:“小的想着年关将至,诸事繁忙,不如等开春再……”
裴章冷冷地斜他一眼:“移棵树需要数月时间?你这个大内官是干什么吃的!”
“皇上息怒!小的这就命人去办。”大内官连忙跪在地上,身后的一众内侍和宫女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都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
裴章不语,甩袖上了白玉台,进了宁安宫的明间。
太后霍氏在东暖阁的炕上休息,前面摆着一座铜胎掐丝珐琅象耳鼎炉。珐琅器刚开始时兴,烧出来的精品统共也就那么三四件,几乎全在宁安宫。霍太后喜欢新鲜玩意儿,宫里的人便挖空心思地搜罗民间和西洋的好物给她。
她穿着真红绣金丝龙凤纹的大袖衫,深青色云霞纹的霞帔,头戴朱翠冠,手腕上戴着雕刻精美花草纹的金镯。听说皇帝来了,动也不动,张嘴等着宫女喂食甘甜的果脯。
她喜甜,这几年养尊处优,身形更显丰腴。
裴章走进东暖阁,宫女和内侍都跪下行礼。
“母后唤儿臣何事?”
霍太后伸出手,搭着宫女懒懒地坐起来,挥手让东暖阁内的人都退出去,对裴章温和地说道:“皇上,过来坐。”
裴章耐着性子在她身旁坐下,表情冷凝。霍太后似乎不觉,自顾说道:“进哥儿同我讲,他看上一个姑娘,裴延却非要跟他争。前阵子裴延出手教训进哥儿的事,我已经听你的话息事宁人了。这回不能再让了吧?传出去,别人会以为霍家好欺负!”
裴章就猜到是为了这件事。这两日,他已经听到风声,但前朝政事堆叠如山,他实在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神,便说道:“裴延的身边至今都没个女人,难得看上一个,遂他的心意吧。朕会再赏些东西给霍家。”
霍太后却不干了,双目一瞪:“皇上,你莫不是忘了裴延坑杀战俘的事情?他回京几个月,你不处置也就算了,还要把进哥儿看中的女人给他,这不是打我和霍家的脸吗?”
裴章的手在袖中握紧。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有被人激怒的时候。但这几个月的情绪已经累积到临界点,急需宣泄。
他扬起声音:“母后觉得是霍家的脸面重要,还是我西北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重要?亦或者,霍文进比我大业朝的江山社稷更重要?裴延是朝中唯一能守住西北的人,别说让霍家给他一个女人,就是他要朕的女人,朕也不会皱下眉头!”
霍太后震惊地望着皇帝,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事已定,无需再议。日讲官还在等着,朕先走了。”裴章毅然转身离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霍太后。
霍太后捧着心口,手扶迎枕,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以前裴章还算顺她的意,自从沈氏离世后,他似乎再没什么顾忌了。人人都以为他对沈氏无情,但对于没有了安国公支撑的沈氏来说,中宫之位本来就很难坐稳了。帝王无情,才不致招更多嫉恨。
若非裴章明里暗里的保护,长信宫恐怕早就易主。
霍太后摇了摇头,她在后宫几十年了,看得比旁人都透彻。这世界上最应该无情的人,偏偏是个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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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潆其实也没底气。
她虽然冒险选了靖远侯府,但裴延未必会为了她跟霍家作对。她其实也在赌,并做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裴延没有让步,宫里为他纳妾的事,赏下很多东西,霍家那边也放手了。
她当然不会以为裴延看上了自己,只是恰好赌赢了,并着手为进侯府做准备。没过两日,侯府就把十抬大礼送来了,还要她在年前入府。老夫人派徐妈妈来传话,沈柏林也无可奈何,为免再出纰漏,只能答应下来。
眼下有两件事,沈潆亟需解决。
一是没有钱。二房本来就拮据,为给她养伤治病,更是雪上加霜。好在侯府送来的东西,老夫人尽数给了二房,另外还添了妆,加起来也有笔不小的数目。有了这些钱,沈潆在侯府行事就方便多了。
另一个是身边的两个丫鬟不经人事,像上回慈恩寺的情况,只能急得团团转。
曾经的沈潆身份尊贵,又久在高门和深宫之中,安全不成问题。但就算这样,裴章还是安排了会点拳脚功夫的玉屏跟在她身边。现在,她的身份卑如草芥,随时有像霍文进这样的麻烦缠上来,不得不做些准备。
好在陈氏是漕帮出身,门路很广,听了沈潆的要求,立刻叫林妈妈去寻人了。
林妈妈几经挑选,最终真给沈潆找到这么个人。这妇人在大户人家看了多年的内宅,很得主母信任,颇有几分手段,应对一般的麻烦足够了。她姓易,膀大腰圆,面容严肃,不问话便不开口,沈潆第一眼就很中意。
据易姑姑说,主家遇到些事,放她出来。她没成亲,也无子嗣,本想跟着母亲和兄嫂一起生活。但嫂子与她不睦,明里暗里给她小鞋穿,家里的钱全在嫂子手里,母亲和兄长都不敢吭声。她一气之下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沈潆听罢,笑道:“以后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拘谨。易姑姑放心,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然后命红菱送了一片金叶子过去,说当做见面礼。
易姑姑见姑娘一出手就这么大方,赶紧谢过。先前,她听说要去给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使唤时,不大情愿。毕竟在大户人家做了那么多年,眼界颇高,看不上小门小户的做派。但那牙婆平日对自己还算照顾,她才勉强过来试试。
刚见到姑娘,就觉得跟天仙儿似的,再看她行事作风,丝毫不输给那些大户千金。她犹如吞了颗定心丸,料定跟着这样的主子不会吃亏。再听姑娘说给她养老送终,就更加死心塌地了。
沈潆喝了口茶,不经意地问道:“方便告诉我,你原来的主家遇到了什么事吗?”一般而言,像这样养了多年,又得用的仆妇,只有遇到很严重的事情,才会被放出来。
易姑姑已经把沈潆当做主子,见屋子里只红菱一个贴身丫鬟,便压低声音道:“不怕告诉姑娘。我们家的主母有个内弟本来在太医院当值,医术颇为了得。听说皇上一直命他暗中寻找治好嘉惠后的方法,刚刚有了些眉目,嘉惠后却突然病故了。龙颜大怒,主母一家怕受到牵连,赶紧辞官,离开了京城。”
“怎么还有这种事?”红菱这些日子频繁打听宫中的事,自然也知道一些,“不是都说皇上冷落嘉惠后,不管她的死活吗?”
易姑姑摇头道:“宫里的关系复杂着呢。前朝内廷都连着,牵一发动全身。我家主母曾说,很多事情不能看表面,恩宠有时是假象,真心都得藏着掖着。哎,做天家的人也没那么容易。”
沈潆有些意外,她病中的时候,的确每日都有御医前来问诊,但大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生脸,根本没见到医术高明的御医。她倒是知道太医院最擅妇科的叫钟天问,被蒹葭宫霸着,她一次都没有见过。
“你的主母可是姓钟?”
易姑姑吃惊:“姑娘神了,您是如何知道的?”
沈潆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心里五味杂陈。嘉惠后的那一生,已经过去了,不论对与错,真与假,再与她无关。
接下来的日子,沈潆专心养身子,不再过问其他事。期间,沈蓉应高南锦之邀,去了两趟谢家在京郊的别院。高南锦素来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自然也邀请了沈潆,但沈潆以身体没有复原为由,全推掉了。
沈潆不想跟过去的人扯上瓜葛,而且她怕再见到一个人。一个在她心中,曾经十分特殊的人。
离开沈家那一日,沈潆打扮得十分庄重。一套金蝴蝶纹的头面,桃红的祥云纹窄袖短袄,白罗折枝花卉百褶裙,外罩一件镶兔毛的披风。她平素都十分低调,骤然这么一打扮,更加明艳动人。
沈蓉被孙氏强行拉来相送,看到沈潆,嗤之以鼻。她心想,二房肯定是拿出全部的身家给置办了这一身行头。可惜打扮得再像凤凰,也掩饰不了穷酸的出身。她一直觉得漕帮出身的陈氏上不得台面,嫌这个婶母丢人,连带看不起二房众人。但侯府抬进沈家的礼,居然比自己的聘礼还多出四箱,她心里正不痛快。
“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她侧头问身边的小桃。
小桃点了点头,低声道:“姑娘,这样做不太好吧……毕竟三姑娘……”
“那又如何?”沈蓉冷冷道,“祖母偏心,给她的添妆比我的还多。那些东西,她未必能用得上,我就不想让她称心。”
小桃叹了口气,毕竟她是沈蓉的人,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沈柏林和陈氏一直把沈潆送上马车,各拉着她一只手,依依不舍地话别。这马车是侯府派来的,十分宽敞富丽,权贵之家就是出手不凡。
门外来接人的青峰刚看见沈潆时,晃了下神。先前他就奇怪,霍六平日眠花宿柳惯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对一个沈三姑娘这么执着。
但他看到沈潆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江南的水土果然养人,跟北边的就是不太一样,这姑娘像水做的,身段又柔得像柳条,我见犹怜的姿态,几个男人能抗拒?
沈潆坐进马车里,又撩开窗上的帘子,对站在外面的沈柏林夫妇说:“爹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若有机会,再回来看望你们。”
陈氏眼眶微红,别过头去。这孩子说的是傻话,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再想回来哪那么容易?只愿她平安康泰,别的不敢再多求了。
“去吧。”沈柏林挥了挥手。
沈潆把帘子放下来,发自真心的不舍和难过。短短时日的相处,他们对她毫无保留的爱,她都铭记于心。如果可以,她也想留在他们的身边尽孝道。毕竟除了过世的父亲母亲,世上再没人对她这样好。
绿萝闷闷地说道:“姑娘,您没瞧见刚才二姑娘的眼神,真让人生气!”
沈潆倒没怎么在意沈蓉。这丫头被孙氏宠坏了,心比天高,自私自利。等她嫁进高家,免不得被公婆和妯娌磋磨,到时候有她的苦头吃。但比起沈蓉,她更担心自己的前程。
像高家那样的书香世家,极爱护自己的名声,对沈蓉不满,也只是关起门来的事。而靖远侯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万一过去后,无法与他达成协议,日子就不好过了。
马车一路往北,到了主道上,低矮密集的平房变成了沿街热闹的商户,行人也多了起来。京城的排布是北疏南密,北边靠近皇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地价自然是寸土寸金。而南边住的是平头百姓,家家户户紧挨着,几乎没什么私密可言。
沈潆有两年没出过皇城了,看不出街市上有什么变化。只记得这条路同样通向安定侯府,也就是曾经显赫的定国公府。她死后,也不知继母和弟妹的生活如何。
母亲死时她还小,继母也就是她的亲姨母小周氏被父亲娶回来,也算待她不薄。直到父亲去世,继母因为沈光宗承爵的问题,与她闹了很大的矛盾,再不往来。她始知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棵可以背靠的大树,而不是家人。
心灰意冷,自然也不再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