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西跨院,晚饭后,陈娇就去找父亲说了此事。
陈管事倒没想歪,只觉得女儿又给大人添麻烦了。
陈娇嘟嘴道:“那爹爹陪我去吧,我还不想起那么早呢。”
陈管事要替王慎管家,虽然尚书府的事情不多,但他是万万走不开的。
“叫你大哥陪你。”陈管事提议道。
陈娇摇头:“不要,我想采药回来,给大哥嫂子一个惊喜。”
陈管事就无话可说了,再三嘱咐女儿明日听话,别耽搁大人看日出。
陈娇笑着应了下来。
晚上陈娇早早歇了,翌日天还黑着,她准时爬了起来,洗脸梳头,换上为了今日提前缝制的一套小厮男装,再提上小篮子锄头,陈娇神清气爽去正院了。陈娇以为自己够早了,远远却瞧见正院影壁前站着两人。
“大人,爹爹。”陈娇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陈管事手里提着灯笼,瞧见女儿这副打扮,他忍了忍,最终只道:“不得给大人添乱。”
陈娇乖乖道:“知道啦。”
然后,她看向王慎。
王慎神色威严:“马车已经备好,走吧。”
陈管事一路将二人送上了马车。
车内,陈娇坐在王慎身边,歪头,就见王慎已经闭上了眼睛。
陈娇当他困倦,便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这边,没有出言打扰。
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官路一直往东走,大概三刻钟后,来到了景山山脚。此时天已蒙蒙亮了,看得清山路,来登山看日出的百姓并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看衣着也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公子。
陈娇随王慎下了马车,不知是不是陈娇的错觉,今日的王慎格外严肃话少。
开始登山了,王慎让陈娇走在他前面,如果她脚滑摔了,他能及时扶住。
陈娇这世虽然是下人之女,但她小时候被王慎当自家侄女教养,没做过什么粗活,出嫁三年过得也是少奶奶的优渥日子,重回尚书府,陈娇顶多做做针线做做饭抄抄书,手腕或许有点劲儿,一双腿还是娇嫩无比。
才爬了一段路,陈娇就气喘吁吁了。
“篮子给我。”王慎体贴地道。
陈娇毫不客气地将篮子递给他。
两人原地歇了会儿,继续往上爬,爬着爬着,陈娇突然不动了。
王慎站在她后面两个台阶,目光却几乎与她持平,无奈地问:“走不动了?”
陈娇摇摇头,叫他站到她旁边。
王慎疑惑地又跨了两个台阶。
陈娇自然而然地挽住他右臂,看着一侧道:“我累了,大人带着我走。”
王慎全身僵硬,迅速前后张望了一番,幸好没人。
陈娇推了推他胳膊,催他走。
王慎喉头滚动,努力忽视她亲昵的动作,带着她往前走了起来,然后再也没敢看她。
陈娇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身子虽然累,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到了现在,陈娇非常肯定,王慎是喜欢她的,只是两人辈分不同,他深深地顾虑,敢纵容她却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没办法,陈娇只好当主动的那个了,不然,她怕自己要等一辈子。
借王慎的力,走走停停,两人终于快到山顶了。
陈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慎一个看似瘦弱的文官,居然没怎么喘。
他不喘,正合陈娇的意,小手拽住他胳膊,陈娇不走了。
王慎回头,看见她目光哀求地望着他,白净的小脸早已累得通红,如东边天空的朝霞。
“马上就到了。”知道她累,王慎看看天边,柔声鼓励道。
“你背我。”陈娇大胆地看着他说。
王慎没动也没说话,只有一双黑眸,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似云海涌动。
“不行吗?”陈娇晃了晃他的袖子。
王慎脑海里一片混乱,一边是她撒娇的样子,一边是残存的理智。
“你,你这样,被人看见,恐生误会。”王慎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陈娇听了,便取下头顶定发的发簪,山间晨风吹拂,随着发簪的离开,她一头乌发顿时散落下来,青丝衬娇颜,任谁也不会再把她当男儿身。
王慎看怔了。
陈娇喜欢他这样,笑道:“现在可以背我了吗?”
王慎握了握拳,认命地蹲了下去。
陈娇轻轻伏到了他背上,夏日两人的衣衫都薄,王慎立即感受到了她的玲珑,她的双臂环了过来,搭在他胸前,她将头枕在了他肩膀,他闻到她的发香。
山风再次吹来,王慎恢复了几分冷静,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朝近在眼前的山顶走去。
“到了。”
爬到山顶,王慎低声提醒道。
陈娇看着远处灿烂的朝霞,咕哝道:“找个人少的地方吧。”
山顶还是有几道人影的,王慎不知她是何意,他也不想猜了,四处看看,背着她来到了一片山石后。这里不是最佳的赏日出地方,却是最隐蔽的。
陈娇慢慢跳在了地上。
王慎不敢看她,挑了一块儿平整的石头当椅子,坐了下去。坐好了,他刚要抬头,不期然人影一闪,淡淡香风拂过,陈娇已经坐到了他怀里。
王慎再度僵硬如石。
陈娇依赖地靠在他肩膀,目光投向天边,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地方,一轮红日正一点一点地升了上来,漫天的朝霞都成了陪衬。她看得目不转睛,王慎的眼里却只有怀里的姑娘,朝霞映红了她的脸,她眼眸灵动如水,嘴唇艳若樱花。
忽然,她抬头朝他转了过来。
王慎心里一激灵,连忙望向前方。
男人的脸是红的,不知与朝霞有无关系。
陈娇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只香囊,递给他道:“大人,这是我送你的。”
王慎低头,看到她手里有只天青底的绸缎香囊,香囊上绣的是戏水鸳鸯。
香囊本就是常见的定情信物,绣了鸳鸯,王慎再不敢相信,也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
“我嫁过人,身份低微,还有可能不育,大人若嫌弃我,便别收这只香囊,大人若不嫌弃,便收了吧。”陈娇埋在他胸口,低低地道。
她说的全是真心话,没想装可怜,王慎想起她的几番遭遇,心里却涌起了无限怜惜。
“为何是我?”他暂且没有碰那香囊,看着她露在外面的侧脸问,“我的年纪,足以当你的父亲,纵使现在容貌不显,再过十几年,我便老了。”
陈娇笑了,往他肩窝拱了拱:“以前我只敬佩大人的才干,后来,大人待我好,跟大人在一起,我很安心。”
王慎仍然觉得不真实,他对她一直都不错,但去年,她还答应与范正阳相看。
王慎有点怕,怕她因为姻缘不顺,才想委屈自己嫁他这个老男人。
如果她非要嫁,无论她有没有真心,王慎都会满足她,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嫁给真正心仪之人。她还年轻,再等等,还有机会。
“阿娇何时,对我有了这等念头?”王慎需要确定。
陈娇想了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那次大人被柳氏母女算计,神智全失,却声声唤我名字之时?”意乱情迷时的喃喃呼唤,最叫人脸红心跳。
王慎全身一紧,不由地握住她手,艰难道:“那日,我,我是不是欺你了?”
陈娇笑,柔顺地靠着他:“大人或许有欺人之心,但不懂欺人之法,是我担心大人伤了身子,心甘情愿帮大人的。”
王慎无法想象那情形,脑海里一片混乱,最终只问:“既然你我有过……你为何不告诉我?”
陈娇道:“那时我不懂大人的心意,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大人,便不想利用大人的愧疚让大人负责。退婚后,那日雨中,我偶遇长福,从他口中猜到大人可能是故意寻我到凉亭,才生出了一丝希望。”
想到自己做的傻事,王慎不但脸上发烫,握着她的手也渐渐热了起来。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
“大人,你,你想娶我,还是纳我?”陈娇从他怀里抬头,目光复杂地问。
王慎的尴尬顿时化成怜惜,抢过她手里的香囊,握着她手道:“回府后,我便向你父亲提亲,娶你过门。”
陈娇笑了,高兴地抱住了他脖子,她就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贱她。
她浅浅的呼吸吹在他耳边,王慎何时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失去控制。
陈娇:……
她被扎似的跳了起来,红着脸跑了,徒留尚书大人在晨风中遗世独立。
第131章
陈娇没想到王慎年纪一把,看似威严稳重,却那么容易激动。
她躲在山石另一侧,等了很久,后面才传来王慎起身的动静,想必终于恢复如常了。
面对面了,陈娇悄悄看过去,就见王慎立即移开了视线,十分严肃地道:“该采药了。”
他脸皮薄,陈娇也没那么厚,反正已经确定彼此的心意了,她不再戏弄王慎,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山中珍奇药草几乎没有,常见的普通药草倒是零星可见,王慎拿着锄头找药,陈娇提着小篮子跟着,彼此无话。
采了一篮底药草,随着日头升高,天渐渐热了起来,两人开始下山。
陈娇忽然想到一件事,轻声问道:“大人当真今日便要提亲?”
王慎总算看了她一眼:“可有不妥?”
陈娇摇摇头,就是有点担心:“那定了亲,大人还许我编书吗?”
王慎沉默。
定了亲,成亲之前,未婚男女更该避嫌。
“编书不急,婚后,再继续罢。”王慎看向前方,低声道。
陈娇目光微黯,王慎这样的君子,他如果娶了她,肯定会对她一心一意,也就是死心塌地,现在两人之间,只差他用三媒六聘证明他的真心,证明他不怕同僚嘲笑不怕百姓非议,一旦成了亲,陈娇担心,洞房过后,这一世便会结束。
她想替他编完一本书,更想多与王慎相处一些时日。
“编完再禀明父亲吧,我想一鼓作气写完。”陈娇认真地望着他道。
王慎有些为难。在他看来,他早该对她负责了,继续拖延有轻视她的意思,而且,她书编的慢,至少还要三个月,届时定亲到成亲,至少也要半年,也就是说,他要推迟三个月才能娶她。
想到刚刚她抱着他脖子时的娇俏样子,王慎不太想等。
“好不好?”陈娇拽住他的袖子,低头晃了晃。
王慎还能说什么?
“那,先委屈你了。”他看着她的小手,无奈道。
陈娇才不觉得委屈。
接下来,陈娇开始一心一意的编书,也不给王慎熬汤了,只让王慎吩咐厨房多做些荤菜,如此他老老实实吃饭,自然不会再消瘦下去。
她一心编书,王慎感觉却不对劲儿了,没了汤水,讲解时她也像个普通弟子,再难看到她脸红的样子,王慎甚至忍不住怀疑,爬山那日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是他自己做了一场梦。
然后,六月里,又有人来向陈管事提亲了。
陈管事喜滋滋地来找王慎商量,当然先交代了一番男方的情况。提亲的是陈娇原来的夫家,方家二老没了儿子,从远房亲戚那千挑万选,过继了一个侄子来,那侄子今年二十五岁,长得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膝下已有二子,但孩子娘已经病逝了。这侄子有心续娶,方家二老一直都很喜欢端庄知礼的陈娇,再加上对陈娇蒙冤入狱多有愧疚,便决定再娶陈娇过门。
虽然还是要嫁给鳏夫,但方家乃知根知底之人,家里又富贵,陈管事非常满意。
王慎脸有点黑。
他当然不同意,可他答应过陈娇要暂且隐瞒两人的事。
“你先问问阿娇罢。”王慎决定让陈娇去对付她亲爹。
陈管事马上去找女儿了。
夸过方家侄子,为了让女儿更动心,陈管事还撒了个小谎:“大人也觉得好。”
陈娇正在厨房做饭,陈管事滔滔不绝,她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听见这句,陈娇才意外地问:“大人觉得好?”
陈管事忙不迭地点头。
陈娇低头烧火,咬了咬嘴唇,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就算要隐瞒,他也不用夸方家侄子啊。
第二天正好是休沐,陈娇想了想,上午故意没去正院,下午歇了晌,陈娇才来编书了。
王慎已经坐在书房了,因为陈娇没来,他没有叫长福进来。
“姑娘来了。”长福站在院子里,笑着跟陈娇打招呼,“大人在书房。”
陈娇点点头,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房。
长福没有得到主子的传唤,便挑了个阴凉的地方,继续在院子里待着。
陈娇跨进书房,就见王慎背对她坐在书桌旁,一动不动的。
陈娇绕过去,在他对面落座,抬头瞅瞅,王慎低头写案宗,面无表情。
怎么不问问她上午为何没来?
陈娇觉得王慎这反应有点奇怪,铺好手稿,陈娇若无其事地写了会儿字,期间几次偷瞄王慎,他都像不认识她一样。陈娇忍不住了,放下笔,轻声问道:“大人,昨日方家托媒人来提亲,听我爹说,你也赞同?”
王慎抿唇。
他赞同不赞同,她难道不知道?倒是她,说什么要一心编书,有人提亲便半日不露面,莫非是对方家侄子动了心?这倒也正常,方家二老她都熟悉,方家侄子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与她正相配,自己虽然身居高位,但过得清贫,得罪了不少权贵,人又老……
“方家确实不错。”王慎一手写字,头也不抬地道,“只是方家二老喜欢的是端庄守礼的你,你再嫁过去,需收敛脾性,变回曾经的样子。”
陈娇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他是说她现在不够端庄守礼?
她是不守礼过,但也只是对他,他明明占了便宜,居然反过来指责她不够端庄?
“大人的意思是,我现在这样,不配做方家妇?”陈娇负气问。
王慎没那个意思,他更在意的是,她如此问,说明她确实考虑要回去做方家妇了。
果然他只是她屡次受挫后的一个退路。
“配与不配,与我无关。”王慎心里很冷,语气却算平和。
陈娇本以为自己很了解王慎了,可此时此刻,她居然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
她沉了脸,起身离座,最后问道:“与大人无关,那日山上所言,大人是想反悔?”
王慎看眼她的衣摆,终于放下笔,垂眸道:“我非背信弃义之人,但也不愿强人所难,你既想回方家,我绝不干涉。”
陈娇刚要问她何时说过要回方家了,但,陈娇忽然注意到,王慎腰间,还戴着她端午时送的香囊。她一共送了他两个,一个是鸳鸯戏水,那明显是表达情意用的,知道他肯定不会戴出去,所以过节当日,陈娇还送了一个绣“平安如意”的香囊。
由香囊,陈娇又记起她给王慎剥粽子时,他莫名泛红的脸,陈娇至今都不懂她只是剥个粽子,他脸红什么。
但,王慎心里肯定有她,现在他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想强人所难,莫非是在试探她的态度?果真如此,他也太傻了吧,她怎会放着好好的原配不做,而去给人当继室后母?
“好,大人君子,愿成人之美,那我这就去告诉父亲,让他答应方家的提亲。”盯着王慎毫无破绽的脸,陈娇笑了下。
王慎什么都没说。
陈娇径直朝书房门口走去,出来了,陈娇快速出了外间的门。
长福见她往远处走,奇道:“姑娘不编书了?”
陈娇点头,点完却示意长福别出声,她又偷偷摸摸地折回书房,做贼似的来到书房门前,再悄悄挑起一丝帘缝。里面王慎依然背对这边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抓起面前写了一半的案宗揉成一团,用力丢进旁边的竹篓。
陈娇笑了,挑开门帘走了进去。
王慎猛地回头,面上残留怒色。
陈娇尴尬地道:“忘了拿东西,回来取一下,没打扰大人吧?”
她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语气轻松,王慎胸口却闷的快要吐血。
竹篓就放在外面,陈娇经过时,诧异地“咦”了声,弯腰捡起竹篓里唯一的纸团,当着王慎的面展开,浏览过后,陈娇奇怪道:“这张写的挺好的,大人为何要揉烂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