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暂且充当了小丫鬟,烧好热水,再不停地进进出出。

从早上忙到天黑,月娘终于生了,是个七斤重的男娃娃。

陈管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完孙子,他叫儿子去正院知会大人一声,陈继孝还想去屋里看看媳妇,一步都舍不得离开,陈管事笑着骂了声儿子,准备自己去。陈娇心疼父亲还没用晚饭,便道:“爹爹先去吃饭吧,我去大人那边报喜。”

晚饭是她做的,陈娇已经简单吃过了。

陈管事确实饿了,笑着点点头。

陈娇点了一盏灯笼,单独朝正院走去。

已经快一更天了,正院这边,王慎回府得知月娘要生了,他便一直在厅堂等消息,在他眼里,陈继孝也是自家子侄,他当然关心小辈的子嗣。

手里捧着一卷书,王慎就着烛灯看,院子里忽然传来长福带笑的声音:“姑娘这时候过来,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王慎握着书的右手,微微一颤。

“是啊,嫂子生了个胖小子,我来知会大人。”

小女人笑盈盈的声音刚落,厅堂的门就被长福推开了,王慎抬头,看见陈娇提着灯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夹袄,高高的同色领口衬得她面颊莹白如玉,嘴唇红红的,鼻尖儿也被一路的冷风吹红了。

许久不见,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更美了。

尚未看到她的眼睛,王慎便收回视线,喉头莫名发痒,他以手抵唇咳了咳。

陈娇喜滋滋的进来,可看到主位上明显消瘦了的男人,她差点没认出来。

记忆中的王慎,冷峻威严如掌管人世刑法的神,明明年过三旬,瞧着与二十多岁的男子无异,只是气度过于沉稳。再看此时的王慎,仿佛刚刚大病一场,瘦了,也憔悴了。

“大人,您,您病了?”陈娇吃惊地问,莫名地心疼,这样的王慎,让她想到了孤家寡人。

王慎笑笑,放下书问道:“你嫂子为你添了个侄子?”

陈娇“嗯”了声,心思还在他的身体上:“大人怎么瘦了这么多?若是病了,还需趁早请郎中来看看,千万不能耽搁。”

王慎受不了她的关心,她的撒娇叫他无法拒绝,温柔则叫他贪恋。

他好不容易才练成的心如止水。

“无碍,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改日我再去那边瞧瞧。”

他语气慈爱地道。

陈娇还想再说,王慎掩面做哈欠状。

陈娇只好告辞。

回到西跨院,陈管事刚吃完饭,陈娇悄悄向父亲打听王慎的状况。

陈管事叹道:“大人天天起早贪黑的忙,身边又没有人照顾,我劝他多吃他也不听,能不瘦吗?”

连陈管事都管不了,陈娇更爱莫能助了,如果她是王慎的亲侄女,倒可以日日熬汤送去孝敬。

多了个小侄子,陈娇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直到过了年,婚前越来越近,陈娇才开始一心准备迎接新的婚后生活。

四月大婚,三月范家会送聘礼过来,但就在送聘的前一日下午,陈娇正在陪嫂子逗弄侄子,厨房做饭的刘嫂子突然来了。聊了些家常,刘嫂子找个借口将陈娇叫到院子里,低声道:“姑娘,有个姓沈的年轻公子自称是范大人的长随,说是有要事禀报,这会儿人就在西角门外面等着呢,早上我出门买菜,他拦住我,非要我稍话,他还塞了我一两银子。”

刘嫂子怕惹麻烦,摸出一两银子准备交给陈娇处置。

陈娇没要,让刘嫂子安心,等刘嫂子走后,陈娇去正院找了哥哥,兄妹俩一块儿去了西角门。

守门婆子痛快地给兄妹俩开了门。

陈娇走出来,就见东边十几步外,靠墙站着一个穿玉色春衫的年轻男人,那人手里拎着个酒坛,正往嘴里灌酒,看侧脸,他长得应该不错。

可在陈继孝眼里,那就是个醉鬼,一个醉鬼找妹妹能有什么好事?

“你是何人?”陈继孝黑着脸问。

年轻男人这才发现门口多了人,他懒懒地靠着墙,偏头看来,迷离的目光扫过陈继孝,落在了旁边的陈娇脸上。

看清他的面容,陈娇微惊,这位公子肤色白皙,别的地方只能算是清秀,但那双桃花眼竟然比女子还要漂亮,特别是现在他喝醉了酒,漫不经心地瞥过来,竟有种摄魂的妩媚。

兄妹俩都看愣了。

沈春生看着陈娇,也愣了半晌,然后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这样的美人,送进宫中给皇帝当贵妃都行,姓范的居然还说他只是娶她当个摆设?或许他会将陈娇当一两日的摆设,但时间一长,姓范的肯定就变心了。

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陈娇兄妹傻了眼。

“你,你是范公子身边的长随?”陈娇示意哥哥站在原地,她单独走过去,声音温和地问。

沈春生看着越来越近的美人,眼里依然涌着泪,似是解释,也似自言自语:“是啊,我十二岁就跟着他了,他在屋里与我耳鬓厮磨,到了外人面前,便说我是他的长随……长随,我这辈子都只能是他的长随。”

耳鬓厮磨?两个男人耳鬓厮磨?

陈娇如遭雷击,再看对方的那双桃花眼,刚刚还觉得惊艳的陈娇,现在只觉得恶心。

她花容失色,沈春生见了,既有种报复的快感,又觉得陈娇也很可怜,不禁同情道:“你以为只是我可怜吗?你也是可怜人,他根本没见过你,不过是听说你貌美又不能生,便与我商量娶你过门,婚后他不碰你,继续与我在一起,你反正不能生,外人只会指责你,绝不会怀疑他……可是骗谁呢,我不信他会不碰你……”

他又开始喝酒,陈娇却根本没听见他后面的一句,脑海里全是范正阳娶她的理由。

怪不得,怪不得,她就说,一个仪表堂堂、前途无限的年轻官员,怎会甘愿娶下人之女为妻?

震惊过后,陈娇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愤怒,比当初虞敬尧要她做外室、比秦越想纳她做妾还愤怒!

这世上,怎会有范正阳这么恶心的男人?

陈娇转身就走。

陈继孝离得远,没听见沈春生的低语,见妹妹气冲冲的,他急着问:“怎么了?”

陈娇什么都没说,拉着哥哥便朝尚书府里走,她不想再看那个媚相的男人,免得想到更恶心的。

兄妹俩走了,沈春生继续靠着墙喝酒,直到一坛酒喝完了,他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他坏了范正阳的好事,范正阳肯定会生气吧?

可,是范正阳先骗他的,范正阳明明说他比什么都重要,如今为了不被人猜疑,他就想娶妻了。

沈春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婚期越来越近,他才发现,他做不到。

陈娇的怒火,在见到父亲之后,通通变成了委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先是秦越,再是范正阳,她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

女儿呜呜地哭,陈管事得知真相,气得险些吐血!跟了大人这么久,除了女儿蒙冤入狱他求过大人,其他事情,陈管事自问没给大人添任何麻烦,但那个范正阳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慎一回来,陈管事就去告状了!

“求大人替阿娇做主!”王慎才下马车,陈管事就扑通跪到了地上,紧跟着过来的陈继孝也跪到了父亲旁边,一脸义愤填膺。

王慎大惊,一边扶起二人一边道:“出了何事?”

陈管事眼圈都红了,将今日沈春生来寻女儿之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这消息太出人意料,太过荒唐,王慎下意识地重复道:“你是说,范正阳有……”

他没说完,陈继孝便气愤道:“可不是,大人没看见,他那长随长得比女人还妖!居然还有脸来妹妹面前示威!”

陈娇……

王慎喉头滚动,问陈管事:“阿娇现在如何?”

陈管事心疼道:“哭了半天了,范家欺人太甚!”

王慎的脑海中,却全是陈娇伤心落泪的样子。

既然哭了,肯定不愿再嫁了吧?

第128章

律法中有骗婚罪,但骗婚指的是男方或女方故意诈骗另一方的彩礼或嫁妆,譬如女方收完男方的聘礼便逃之夭夭,这种人抓住了要打三十板子,还要入狱劳役两年。但,像范正阳这样的骗婚,律法并无规定。

因为范正阳没有骗取陈家的钱财,现在陈娇还没嫁过去,别说无从证明范正阳不会与陈娇做真夫妻,就算他真的不碰陈娇,那他也可以诬陷陈娇有各种缺点不值得他碰,怎么算都算不上骗婚,更何况,男人有龙阳之癖,虽令人不齿,在本朝却未触犯任何律法。

于公,王慎帮不了陈家什么。

陈管事不甘心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王慎看向陈继孝,道:“你随我去趟范宅。”

陈继孝忠厚惯了,傻乎乎地问:“大人要去与他讲理?”

王慎提醒道:“他私德有损,此时你替阿娇打抱不平,料他也无颜告官。”

陈继孝懂了!

王慎连官服都没换,直接带着陈继孝去了范家。

范正阳正在发疯地寻找沈春生,他刚刚从吏部回来,没看到沈春生,只发现一封沈春生留下的书信,信中沈春生祝他前程似锦,并言明此生不会再相见。

范正阳失魂落魄。

他与沈春生已有七年的情分,除了沈春生,他没对任何人有过任何感情,只是人在官场,他迟迟不娶,难免会招惹闲言碎语,范正阳犹豫再三,决定娶个妻子掩饰,听闻陈家女不能生育,范正阳与沈春生商量过后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定亲之后,范正阳看得出沈春生郁郁寡欢,他一次次保证他不会碰陈娇,沈春生一次次被他哄好,没想到,沈春生还是走了。

看着信上“永不相见”四字,范正阳忽然觉得,与沈春生相比,官途算什么?

他扔了信,冲出来要去找人。

王慎的马车就在此时停在了范宅前。

陈继孝跳下马车,什么都不问,抓住范正阳就是一顿恶打,一口一个畜生。范正阳比陈继孝要高一截,还会些功夫,真想反抗,陈继孝未必打得过他。但范正阳一来着急寻找沈春生,二来确实对陈家有愧,所以他一下都没反抗,任由陈继孝打了起来。

王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眼看着范正阳被陈继孝打得鼻青脸肿倒在了地上,这才开口制止。

陈继孝犹不解气,离开之前,又狠狠踹了范正阳一脚,再将婚书甩在了范正阳脸上。

陈、范两家退婚了,随即范正阳辞了官,人不知去了何处。

因为涉及到刑部尚书王慎,此事在京城掀起了不小波澜,不过几日后也就渐渐没了声音,毕竟陈娇只是尚书府管事的女儿,若是王慎的亲闺女,或许更值得百姓当成趣闻津津乐道。

尚书府里,陈管事、陈继孝夫妻都很担心陈娇想不开,男人们有差事,月娘就负责寸步不离的守着陈娇。

陈娇只是生气,但远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甚至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饮食,没事就逗逗四个月大的侄子。陈管事父子担心陈娇在强颜欢笑,月娘私底下偷偷问小姑子:“娇娇,你真的没事了?”

陈娇知道家人们担心她,笑着特别真诚:“真没事了,嫂子你想,我本来名声就不好,现在退了婚,顶多闹了一场笑话,不想娶我的人还是不想娶,我待在家里,有人笑话我我也听不见,算来算去,并没有多损失什么,嫂子说对不对?”

她想得开,月娘却心疼,眼瞅着小姑子都二十岁了,越往后只会越难嫁,她忍不住劝道:“娇娇,其实,其实嫁个鳏夫……”

“嫂子,”陈娇及时打断了月娘的话,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嫂子是为我打算,可我不想随随便便嫁了,嫂子放心,我心里有数,真到了那时候,我再请嫂子替我筹谋。”

月娘耳根子软,劝不动便不劝了。

又过了半个月,陈管事等人才彻底相信,陈娇确实不会做傻事了。

被月娘守了这么久,陈娇一个人去了尚书府的花园,她想透透气。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下人们忙完差事都回屋躲雨了,偌大的尚书府就像一座空宅。陈娇撑着青伞沿着青石板小路信步闲逛,远处烟雨蒙蒙,近处花朵滴露,别有一番滋味儿。陈娇一路赏着雨景,慢慢地来到了荷花池旁。

荷叶亭亭,雨水打在上面,再滴入池中,荡起圈圈涟漪。

陈娇撑伞站在桥上看了会儿,站得累了,便移步去了旁边的凉亭。

用绣帕擦了擦石凳,陈娇刚坐好,一抬头,发现她刚刚走过的花园小径竟多了一道身影,男人撑着一把灰伞,面容被伞沿遮住了,但陈娇只需扫眼对方修长的身形、窄瘦的腰,便认出了他的身份。

陈娇暗道,今日是初十,王慎休沐的日子?

最近她都过糊涂了,没留意时日。

这里就她与王慎两个活人,陈娇不由自主地盯着王慎的身影,面容始终掩在伞下,他在荷花池对面站了会儿,然后上了桥,在桥上又站了会儿,跟着就朝凉亭这边走来了。

陈娇站了起来。

伞下的人终于听到了动静,伞面高抬。

看到王慎那张意外的脸,陈娇浅笑,恭敬地行礼:“大人。”

趁她欠身行礼,王慎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番,与上次见面比,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初夏衣衫薄,她一袭白裙站在亭中,微风吹拂她的裙摆,身量纤细,柳腰款款,宛如荷花池中有花修炼成了精,躲入亭中避雨来了。

王慎握伞的手,微微一紧。

他本在别处观雨,看到她,才犹豫着跟了过来。

退婚那么大的事,他还没有当面关心过她,她不来正院,他亦不便主动去找。

“阿娇也来赏雨?”王慎一边收伞跨进凉亭,一边平静地问道。

陈娇道:“是啊,在屋里坐久了,出来逛逛,大人今日休沐吗?我竟忘了。”

王慎“嗯”了声。

“大人这边坐。”陈娇指着她刚刚坐的石凳道,“我已经擦过了。”

王慎看着她问:“你坐哪里?”

陈娇笑着拿起放在一旁的伞,道:“我正要回去,不打扰大人了。”

孤男寡女,没事还是避嫌好,花园随时可能有下人经过,免得被人误会她存心勾引王慎。

王慎抿了下唇,然后在陈娇转身时,他咳了咳,问道:“最近在忙什么?”

陈娇脚步一顿,王慎这是,要与她聊聊家常?

虽然奇怪,陈娇还是转过来,如实道:“没忙什么,最多帮嫂子照顾畅哥儿。”

王慎看眼她握在手里的伞,先落座,才继续问:“畅哥儿可会爬了?”

陈娇失笑,解释道:“早呢,怎么也得七八个月大才行。”

王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沉默的功夫,陈娇忽然发现,与过年的时候比,今日的王慎虽然依旧消瘦,整个人的精神却好了不少,就像冬日掉光叶子的挺拔杨树,在春日里又迎来了新颜。

“大人还有事吗?”他迟迟不语,陈娇好奇地问。

王慎再看她一眼,袖中的大手握了握,方道:“确实有一事,自去年起,我一直在物色新的编书人选,然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趣。”

陈娇心里一喜,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大人此话当真?”

王慎笑了下:“我何必骗你。”

陈娇当然愿意,但,记起去年她一订婚王慎就冷着脸不许她再编书,陈娇咬咬唇,提了一个条件:“我可以替大人编书,但大人需承诺于我,在我编完整本书之前,大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辞退我。”

她是在讲条件,可那声音也带着一丝小女儿撒娇的味道,王慎听着,只觉得比雨声更悦耳。

他郑重颔首:“好,除非你自己不想编了,我不会辞退你。”

陈娇开心极了,最后问道:“那我明日开始?”

王慎再次颔首。

“那我这就去准备准备。”陈娇朝他行礼,然后走到凉亭外,撑开伞,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王慎坐在亭中,目光一直追随她纤细的背影。

陈娇走出他的视线后,又绕了一个弯,迎面撞上了撑伞的长福。

“姑娘看见大人了吗?”四目相对,长福期待地问。

陈娇回头,指着荷花池的方向道:“大人在凉亭里赏雨呢。”

长福先是道谢,随即自言自语似的道:“大人真是的,刚刚还让我去拿画具,说是要画假山,一转眼怎么跑这边来了?”

声音未消,长福已经走远了。

陈娇本来没有多想,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朝假山的方向望去。尚书府的假山群,与荷花池在两个方向,以王慎的沉稳,他既然安排长福去取画具,断没有无故离开让长福四处寻找的道理,那么,王慎为何要走开,还偏偏与她撞到了一处?

难道,他看见她了,正好要谈编书的事,便跟了过来?

可,他要她编书,以前怎么不直接叫她去正院?

眼前浮现王慎在荷花池畔、在桥上逗留的情形,浮现他看到她时露出的意外,越想越像是装出来的,陈娇心跳便有些乱了。是她会错了意,还是,王慎真的在刻意又非要掩饰什么般地接近她?

如果他真把她当晚辈,他没必要遮遮掩掩,除非,他心虚!

或许是因为怀疑了,陈娇后知后觉地回溯了很多蛛丝马迹。

不小心握住她手时,王慎脸红了。

秦越才主动与她说了几次话,王慎就戳穿秦越纳妾的企图,并将秦越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