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去握她的手。
陈娇躲开了,闭上眼睛道:“我睡会儿,你看孩子吧。”
李牧默默地注视着她,同样一张脸,她曾经视他为粪土,曾经满眼倾慕依赖,现在却视他为陌路。当日她随陈廷章离开,李牧意外却并不在意,来长安的路上,他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何,她现在拒他于千里,李牧心头竟也有些沉重,似是背负了什么。
李牧宁可娇小姐恢复记忆轻贱他,也不想这样。
视线移到襁褓里的孩子身上,又小又丑的一个,好像也没什么可看的。
李牧就这么坐着,直到陈国舅派丫鬟过来,请他去用饭。
李牧是河西郡太守,边关重地,如果不是陈国舅偏袒女婿,李牧早该回去了,哪能留到孩子出生?
现在孩子出生了,陈国舅也不好再多留李牧。
洗三宴后,李牧就要走了。
清晨时分,李牧来向陈娇告别。虎哥儿刚刚吃饱睡着了,陈娇躺在床上,气色恢复了几分红润。
“我走了,四月再来接你们娘俩。”李牧照旧坐到床边,大手轻轻握起虎哥儿的小手,凤眼看着陈娇道。陈娇二月里出月子,但三月春寒料峭,李牧与陈国舅商量后,将陈娇母子返程的日子定在了四月。
陈娇点了点头。
李牧俯身,亲了亲儿子的小脸,陈娇看着他的动作,在李牧起身前再移开视线。
她冷冷淡淡的,李牧自嘲一笑,起身离去。
陈娇在国舅府的日子非常舒心。
她是陈国舅的掌上明珠,虽然名声不好,但国舅府里从上到下,没有谁敢来她面前冷嘲热讽。她坐月子期间,膳食都是宫中太医精心开的方子,吃得好心情好,陈娇很快就恢复了从前的娇艳灵动。她吃得好,奶水也足,将虎哥儿喂得白白胖胖的,几乎一天一个样。
虎哥儿过满月时,五官清晰地映照出了李牧的影子,眉毛虽淡,但眉峰修长,凤眼乌黑水润,东瞅瞅西瞧瞧的,非常精神。陈国舅最担心的就是外甥像舅这句俗语,那话放在别人家是亲昵,搁自己家就是祸了,发现外孙越长越像女婿后,陈国舅松了一大口气,爱屋及乌,他待虎哥儿也越来越好,好到四月初李牧来接妻子回平城时,陈国舅都嫌女婿来的太早!
“小婿拜见岳父。”随着管事来到厅堂,李牧恭敬地朝陈国舅行礼。
未及而立的年轻男人一袭月白色圆领长袍,虽然远道而来,他身上却不见任何风尘,干净俊秀,温润谦和,陈国舅光是看着,都暗暗得意自己眼光不错,万里挑一挑了个好女婿。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过来喝茶。”陈国舅笑眯眯地道。
李牧坐在了客座上,视线却飘向了门外。
陈国舅明白,笑着吩咐丫鬟去请女儿、外孙。
四月阳光明媚,国舅府的花园鸟语花香,陈娇将虎哥儿放在小木车里,娘俩正悠哉地逛园子,得知李牧来了,陈娇叹口气,推着小木车转个方向,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对车里傻乐的儿子道:“你那个坏蛋爹爹来了,虎哥儿要听娘的话,不许亲他。”
虎哥儿哪听得懂啊,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娘亲,小胖手使劲儿攥着车顶垂下来的大红球球。
后面跟着的如意、吉祥二女,互视一眼,都笑了。
一行人慢慢悠悠地来了前院,虎哥儿笑得欢,声音先传进了厅堂。
“请岳父恕小婿失礼。”李牧站了起来,朝陈国舅告声罪,便迫不及待地朝厅堂外走去。
陈国舅笑着摸了摸胡子,亲儿子,女婿要是不着急,他还担心呢。
院子里,陈娇弯腰站在小木车旁边,想将儿子抱出来,偏偏虎哥儿还没有在车里待够,身子被娘亲抱住他控制不了,小胖手就使劲儿攥着那个红球,陈娇哄儿子松手,小家伙还以为娘亲在跟他闹,笑得更响了。
“大人。”如意、吉祥齐齐朝走过来的李牧行礼。
陈娇放下不听话的儿子,抬头看去。
李牧停在五步外,目光探究地看她。过去的三个月,陈娇除了坐月子时很少动,出了月子她就亲自带虎哥儿了,陪玩陪闹,再加上有嬷嬷专门负责帮她减去怀孕期间养出来的赘肉,如今陈娇腰身纤细如初,任谁也看不出她生过孩子。
这是身段的变化,陈娇的脸颊依然娇嫩,红唇依然饱满,但她眉眼再无曾经的稚气,而是充满了妙龄少妇的艳丽娇媚,就像一颗泛青的桃子,终于变红了,熟透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李牧确实被这样的陈娇惊艳了,但他探究的,是陈娇对他的态度,是否比离别时有了变化。
陈娇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到了小木车中。
李牧隐隐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笑容,快步走到了陈娇身边。
虎哥儿正在瞅着娘亲笑,娘亲身边突然多了个陌生人,虎哥儿笑容一呆,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牧看了起来。
看到虎哥儿,李牧再难掩饰惊讶,陈娇只是越来越美了,车里的儿子与刚出生时比,简直就像一颗土疙瘩变成了上品美玉,让人无法将这两个孩子联系到一起。当初陈国舅说儿子像他,李牧真的看不出来,现在,不用别人说,李牧自己都看出相像了。
“虎哥儿,爹爹来接你了。”李牧弯腰,笑着与儿子说话。虽然娇小姐待他冷冰冰的,但她给儿子起的这个小名,让李牧深信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还在生气而已。
虎哥儿有点认生,男人的大脸靠近,虎哥儿就紧张了,着急地望向娘亲。
陈娇再次去抱儿子,这下虎哥儿乖乖松开手,主动趴到了娘亲肩膀,凤眼继续提防地盯着亲爹。
“我抱吧。”李牧对陈娇道。
“你试试。”陈娇对着他衣襟说。
李牧就朝虎哥儿伸出手,虎哥儿见了,大脑袋往后一歪,小胖手紧紧抱住了娘亲。
陈娇笑了,偏头亲了儿子脑顶一口。
李牧看着她那个得意的笑,忽然记起孩子出生前她讲的那个故事,莫非她真要把儿子养得不亲他?
不过,这么幼稚的小心思,只会让人觉得她可爱。
赌气总胜过不理不睬。
李牧并不着急,回了平城,他有的是时间与儿子亲近。
陈国舅热情款待了远道而来的女婿,还想留女婿在长安多住几天。
李牧婉辞道:“岳父美意,小婿心领了,只是近日匈奴似有异动,小婿不敢多留。”
陈国舅很失望,不过大事为重,他也不敢疏忽,翌日一早,陈国舅抱着白白胖胖的外孙在国舅府前耽搁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将外孙交还给已经坐在车中的女儿。
“有空就回来住几天。”站在车窗外,陈国舅不舍地道。
陈娇看着头发已经掺杂几根银丝的父亲,轻声应了下来。
道别完毕,李牧放下了车帘。
马车缓缓地出发了。
并不算太宽敞的车厢中,多了个身形颀长的男人,顿时显得很拥挤。
陈娇抱着虎哥儿坐在窄榻一头,她低头看儿子,虎哥儿乖乖坐在娘亲怀里,眼睛却瞅着李牧。
“过来,爹爹抱。”
离开国舅府,李牧就是一家之主,言行举止都少了一层束缚,哄儿子的语气也更自然。
虎哥儿再次靠到了娘亲怀里。
“你帮我劝劝。”李牧低声对陈娇道。
陈娇不理他。
李牧突然靠过来,将娘俩一起抱住了,当然,主要抱的还是陈娇。
“大人请自重。”陈娇恼怒道,水眸不掩嫌弃地瞪着他。
李牧看着她笑:“虎哥儿肯给我抱了,我自然放了你。”
陈娇挣扎,李牧不松手,还故意闻她颈间香气,虎哥儿虽然小,可他能感受到娘亲的抵触,误会亲爹在欺负娘亲,虎哥儿害怕了,小嘴儿一张,“哇”地哭了出来。
李牧不是个贪色的人,沾了陈娇,他享受夜间与她缠绵,陈娇走后,他虽然偶尔会怀念那事,但也没有再碰别的女人,现在美人在怀,他难免心猿意马,甚至希望陈娇继续僵持下去,好让他多抱一会儿,却没想到儿子会哭。
他立即松开陈娇,低头看向儿子,不懂小家伙在哭什么。
虎哥儿反应也很快,见坏人离开了,虎哥儿就抱住娘亲,凤眼含泪,警惕地盯着亲爹。
陈娇安抚地拍了拍儿子。
李牧既难以置信,又隐隐头疼。
有虎哥儿盯着,李牧退回原处,若无其事地看向另一侧窗外。
虎哥儿到底太小了,马车刚驶出长安城,他就困了,缩在娘亲怀里睡了过去。
李牧见了,趁机来抱儿子。
陈娇无法再阻拦,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李牧抱到了怀里。
李牧摸摸儿子的脸蛋,再摸摸儿子的小手,漂亮秀气的男娃,真是越看越喜欢。
虎哥儿睡得香香的,并不知道自己换了窝。
坐马车很累,也很乏味,陈娇靠到车角打盹儿,李牧是虎哥儿的亲爹,让他给睡着的虎哥儿当床,陈娇还是放心的。
娘俩都睡了,李牧一会儿看看大的,一会儿看看小的,虽然没人陪他说话,他也不觉得闷,怕惊醒虎哥儿,他双臂便一直保持一个动作。
陈娇睡得浅,醒了就看眼虎哥儿,确定儿子睡得好好的,她再闭上眼睛。
如此几次,不过过了多久,虎哥儿也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亲爹,立即哭闹起来。
陈娇忙接过儿子,使唤李牧:“把夜壶提过来。”
虎哥儿有个专用的小夜壶,就摆在橱柜旁边。
李牧立即照做,觉得没地方放夜壶,干脆用手提着,举在陈娇前面。
陈娇不管他,托起儿子的两条小胖腿,摆好姿势。
虎哥儿小手揉着眼睛,一声招呼没打就开始嘘了,方向不准,嘘了李牧一手。
陈娇咬唇忍笑。
李牧先调整夜壶位置,然后幽幽地瞄了一眼儿子的小老虎。
虎哥儿什么都不知道,嘘嘘完了,小家伙就开始往娘亲怀里钻,小手着急地抓来抓去。
李牧一边洗手,一边不解,问陈娇:“他想做什么?”
陈娇面颊微红,低头道:“我要喂虎哥儿,请大人回避。”
李牧闻言,喉头便不受控制地滚了下。
看着陈娇很久没有露出的羞涩,李牧哑声道:“夫人,你我……”
陈娇脸虽红,态度却坚决,马上打断了他:“请大人回避。”
那声音冷冷的,毫不留情。
李牧可以赖着不走,但他还没有那般下作。
最后看眼陈娇,他转身跨了出去,命人牵了马来,他面无表情地跟在车厢一旁。
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看向窗帘缝隙,可惜,陈娇早将里面的竹帘放下来了,这时节的小风根本吹不动,外面的人自然也无法窥探到里面的美好春光。
第107章
三个月的虎哥儿哪里是李牧的对手,李牧用一只毛毛虫就吸引了儿子的注意力。
小小的一条灰虫子,李牧放在自己手心,再凑到儿子面前。
毛毛虫扭来扭去,陈娇皱眉看向一旁,虎哥儿却好奇地盯着毛毛虫,看着看着,人就被亲爹抱过去了。
陈娇无可奈何,好在她也没指望儿子这么小就懂得与她一条心。
晚上一行人在驿站下榻。
虎哥儿睡着后就被乳母抱走了,陈娇对儿子的照顾也只限于白日,晚上太累了。
坐了一日马车,睡前肯定要沐浴的。他们夫妻身份尊贵,驿馆殷勤地安排了最好的客房,房间很大,一扇屏风就将浴桶遮住了。丫鬟们提水进来,出去,李牧坐在床边,并没有要离开避嫌的意思,陈娇冷冷看他一眼,也没有撵人。
两人要装夫妻,夜夜同寝,此时避嫌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去沐浴了,李牧目不斜视,手里捧着一册书,胸口却有些热。
陈娇简单洗了洗就出来了,穿一身白色的中衣,径直走到梳妆台前通发。
李牧没有重新叫水,直接进了陈娇刚刚用过的浴桶,等他出来,陈娇已经背朝他躺在了床上。
李牧熄了灯,躺下时,闻到她身上的香,更多的是一种很好闻的奶味儿。
对于失忆的娇小姐,李牧并不厌憎,甚至有些爱怜,知道她真的一直在怨恨他当时的袖手旁观后,李牧心中亦有所触动。怨是因为太过在意,她怨地越久,说明他在她心里的地位越重。后来,她给他生了虎哥儿,再看她冷冰冰赌气的样子,李牧便有些内疚。
在她恢复记忆之前,在她愿意做他的女人时,他该对她好一点。
第二天早上,李牧给随行的高俊安排了一份差事。
又是一天马车之旅,虎哥儿睡着了,陈娇闭着眼睛打盹儿,睡得浅,当车里响起一阵规律的碎响后,陈娇睁开了眼睛。
虎哥儿被李牧放在了她旁边的窄榻上,李牧则面朝虎哥儿盘腿坐在窄榻前,怀里放着一包瓜子。陈娇看过去时,李牧正好剥完一颗瓜子,瓜子仁放到右侧的碟子里,瓜子皮扔到左边的小竹篓中。
连续剥了几颗,李牧抬头,似乎要看看虎哥儿。
陈娇及时闭上眼睛。
但她听得见,李牧一直在剥,直到虎哥儿醒来。
经过昨日,两人配合地已经很默契了,伺候完虎哥儿嘘嘘,李牧主动去了外面。
虎哥儿吃饱了,李牧再进来。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奶味儿,吃饱喝足的虎哥儿睁着乌溜溜的凤眼,看到亲爹就笑了。
李牧将虎哥儿接到怀里,再将橱柜上摆着的碟子递到陈娇面前,黑眸温柔地看着她:“我记得,你爱吃五香味儿的。”
陈娇别开脸,淡淡道:“现在不爱吃了。”
李牧的手,僵在半空。
虎哥儿扭着身子要够亲爹手里的东西,李牧笑笑,将碟子放到陈娇那边,专心哄儿子。
下午,李牧换了一种口味儿的瓜子给她剥。
陈娇依然不吃。
李牧连续给她剥了五天的瓜子,陈娇一颗瓜子仁都没动。
这天夜里,李牧没有熄灯,躺到床上,他将手伸到陈娇面前。
男人的手指修长,习武之人,掌心与指腹都有一层茧子,现在他的食指指腹又多了一道印痕,那是剥了太多瓜子留下的。
“我没让你剥。”陈娇的语气,淡漠依旧。
“我心甘情愿。”李牧半撑着身体,看着她白皙的侧脸说。
陈娇唇角上扬,笑得讽刺:“那就别给我看。”说完她又往里面挪了一截,摆明不想理他。
李牧苦笑,生气的女人,狠起心来也令人刮目相看。
睡了一觉,早上醒来,李牧看眼身旁小女人的侧影,决定继续剥。
于是,从长安城到平城,整条官道上都有河西郡太守李大人留下的瓜子皮,他剥得太多,虎哥儿都学会了,李牧将瓜子放到虎哥儿手里,又长大一个月的虎哥儿就笨拙地用小手抠来抠去,抠不动就想塞嘴里,被李牧及时拦住。
晌午之前,马车终于停在了太守府外。
李氏与儿子吴青松、女儿吴秀娥都前来迎接。
看到襁褓里模样酷似李牧的虎哥儿,李氏高兴极了,对陈娇各种嘘寒问暖。吴青松木讷老实,默默地看着,只有吴秀娥,用一种羡慕嫉妒地眼神盯着陈娇。
下午李氏陪陈娇待了很久,陈娇这才知道,正月李牧从长安回来,就以迅雷之速替吴秀娥定了一门婚事,吴秀娥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管用,李牧表哥当得比父亲还威严,强势的将婚期定在了六月中旬。至于吴秀娥的夫君,是河西郡一座县城的知县,二十五六岁的进士出身,也算是年少有为,绝对配得上吴秀娥。
回府第一天休息,第二天李牧去官署了,严管事忽然求见陈娇,奉李牧之命将各种账本、对牌交了过来,从此由陈娇管家。
陈娇没给严管事冷脸,只说自己要照顾虎哥儿,没有精力管账,推脱了。
“账也不管,你真要与我置一辈子的气?”
黄昏李牧回来,换过衣裳,直奔后院问陈娇。
陈娇坐在临窗的榻上,虎哥儿穿着大红肚兜仰面躺在那儿玩,陈娇一边将儿子随手推过来的棉布球球塞回儿子手里,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随时可能恢复记忆,与大人谈不上一辈子,与其早晚分开管账,不如现在就互不干涉。”
李牧忽然明白,她最介意的,是他那句“待她恢复记忆,他会尊重她的选择”。
“虎哥儿都这么大了,你以为我还会放你走?”脱了靴子,李牧坐到陈娇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陈娇一把挣开,侧脸冰冷:“若哥哥坚持带我离开,你敢阻拦?”
“除非我死,他休想再碰你。”李牧抱住她,陈娇挣扎,他抱得就更紧,抬起她下巴。
陈娇怒目而对:“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