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面带不屑,凉凉道:“北齐公主听说公主有恙,赶来探视公主。”
如意冷笑一声:“她的消息倒是灵通。”
不止北齐公主,刘太后、孟太妃和其他先帝的妃嫔都遣人到含章殿探问周瑛华,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和各样礼物一样一样送到宫门口,眨眼间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宫女们忙着清点礼品,一样一样记在单子上。
小宫女们忙得焦头烂额,找如意出主意:“两位姐姐是娘娘身边的近人,求两位姐姐进去通报一声,太后和太妃娘娘派来几个嬷嬷,坚持要亲自去看望娘娘,不然就不走了。”
称心嗤笑一声,“她们当含章殿是什么地方?还敢赖着不走,让我去灭灭她们的威风……”
言罢,揎拳掳袖,果真是要和几位老嬷嬷大干一场的架势。
如意连忙拉住:“双拳难敌四手,你一张嘴巴,说得过别人四张嘴巴吗?别意气用事,我去问问阮公公。”
阮伯生在配殿看守药炉子。太医们商讨过后,怕周瑛华的病情反复,留了一副养神的方子,卫泽让阮伯生亲自盯着熬药之事,阮伯生不敢怠慢,盯着药罐子底下的明黄色火苗,一步不敢挪开。
听说刘太后和孟太妃的人闹着要进内室,他冷笑一声,讥诮道:“皇上还在气头上呢,她们这会子撞上来,不是自讨苦吃嘛!你们别拦着,让她们闯进来,看看她们能落得什么下场!”
如意和称心对视一眼,明白阮伯生的暗示:荷包是冯家小姐带进宫的,但冯家小姐年幼,不可能懂得做法、咒术之事,真正的幕后黑手,应该是刘太后和孟太妃。只有在深宫中浸淫多年的她们,能把这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旁门左道运用得炉火纯青。
她们心急如焚,急着派人看视公主,就是想确定公主是不是已经中了咒术,没了魂魄。
两人思量一番,吩咐宫女道:“让那些嬷嬷进来。”
宫女提起裙角,正要出去,如意又道:“放她们进来,不过也不能让她们进来得太快,听明白了没有?”
宫女点点头,径自去了。
如意转身回到暖阁,站在珠帘外,垂手道:“皇上,刘太后和孟贵妃宫里的女官在外吵闹,奴婢怕她们扰着娘娘休息,请皇上示下……”
卫泽的声音透过几重纱帐,微带寒意:“不必多问,直接捆了。”
如意嘴角微挑,含笑步出中殿,站在廊檐底下,抬手正要叫人,几个缁衣戍卫忽然从穿堂里一跃而出,七手八脚,把几个在正殿槅门外探头探脑的嬷嬷一把捆了,塞住嘴巴,从殿堂北边的后角门拖出去了。
干净利落,不过眨眼间,几个嬷嬷便被窦子元带走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叫嚷。
景春殿外。
袁茂捂着头上摇摇欲坠的纱帽,气急败坏道:“皇上今天怎么又没上朝?”
太监低眉顺眼,小声道:“袁大人,皇后娘娘昨夜突发急病,闹了一整夜,这会子还没醒呢!皇上在含章殿陪着,也是一夜没有合眼。”
袁茂神情一窒,脸上有些讪讪,他还以为卫泽又故技重施,要和大臣们冷战,原来是皇后病了——可皇后病了,自有太医们照料,哪能丢下政事不管啊!
他朝身旁的绿袍男子笑了笑,“田兄……”
绿袍男子淡淡打断他,“丰之,我现在姓孟。”
袁茂皱起眉头,不想用孟氏来称呼这个昔日的师兄,他生得俊秀,眉头蹙起来,就是捧心西施,委实楚楚可怜,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道:“文才兄,今天真是不巧,等我去里面打探打探皇后的病症……”
说着,微微一叹,“你我都出自南吴国,皇后是南吴公主,皇上和皇后感情甚笃,按理来说我们应该欣慰才是,可是皇上太过沉溺于儿女私情,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孟文才依旧是一副笑眉笑眼,慈眉善目,面相憨厚,一点都看不出他是朝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孟修罗’,眉眼微弯,笑着道:“皇上和皇后相濡以沫,鸾凤和鸣。皇后凤体有恙,皇上心急如焚、彻夜不眠,这正说明皇上是性情中人,你我效忠于皇上,日后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丰之苦恼什么?”
可皇上对皇后,未免也太纵容了!甚至连国玺都让皇后保管!
袁茂暗暗腹诽了一句,摇摇头,岔开话道:“文才兄果真愿意抛弃现在的大好势头,为皇上效力么?要知道如今朝政大权还都在世家手中,皇上并没有多少权力。而文才兄是孟家娇客,跟着孟家,文才兄才能平步青云,实现平生所愿。”
袁茂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皇曾对我有知遇之恩,又将辅佐皇上的重任交托与我,我孟文才何德何能,得先皇如此看重,自当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袁茂深受感动,紧紧握住孟文才的双手:“文才兄,早在南吴时,先生就曾多次感叹,说师兄是人中龙凤,天资不凡,早晚会有出头之日,我能和师兄一道并肩而行,实乃三生有幸。”
孟文才谦虚道:“丰之谬赞,你我昔日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又同朝为官,以后得互相扶持,才能走的更远呐!”
彼此敷衍了一通,把臂走出雕梁画栋的大殿,在宫门口说了好一阵子家常话,才依依惜别。
在景春殿外候命的曹平捂嘴偷笑,打趣道:“袁大人,你和孟大人那亲热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呢!”
袁茂正低头擦手,白色绢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他还不满意,翻了个白眼,哼道:“他精着呢,说什么要替皇上效力,又顶着孟姓不肯改回田姓,分明是想左右摇摆,利用皇上和孟家的分歧,从中捞好处!”
“他想做三姓家奴?蒙骗皇上?”曹平气呼呼道:“那袁大人怎么还对他那么客气?我可是头一回看您向皇上引荐别人。”
袁茂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别人笑是自信从容,他笑,就是别有风韵,“你以为人才是那么好招揽的?先把他拉过来再说,至于他肯不肯为皇上办事,全看皇上能不能收服他了。”
公主也没想过能够轻而易举打动孟文才,遗诏不过是个由头,让他意动而已。
袁茂一脸嫌恶,把擦手的绢子扔到曹平怀里:“不说这个了,皇后的病是怎么回事?太医们怎么说?”
曹平接过绢子,随手往袖子里一塞,“大人放心,娘娘已经无碍了。我方才抽空进去看过,娘娘已经能起来用膳了,不过皇上放心不下,不许娘娘下床走动,娘娘有点不高兴呢。”
袁茂撇撇嘴,皇上竟然敢管娘娘,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既然娘娘没什么大碍了,劳烦曹侍郎进去通报一声,我有要事奏禀皇上。”
“袁茂能有什么要事?”
含章殿里,卫泽嗤笑一声,倚在雕花床栏上,没有起身的意思:“肯定又是想念叨我。”
周瑛华靠在床头,云鬓松散,身上密密实实盖了几重富贵不断头纹锦被,花团锦簇的金银绣线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称心跪在脚踏上,正喂她吃药。
药里有补中益气的党参和滋养润肺的枸杞,并不苦,反而有股淡淡的甘甜。
卫泽就靠在周瑛华身边,能嗅到刺鼻的药味里夹杂着一抹细细的甜香。
他神情平静,眼里戾气尽去,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锦被上一朵绸面缂丝牡丹花上画着圆圈。
凝视着周瑛华吃完一盅汤药,他示意称心出去,轻轻笑道:“你昨天明明好好的,回来就病倒了,说不定就是因为白天在园子里见过袁茂那家伙。”
“关袁大人什么事。”周瑛华含笑睨了卫泽一眼,用帕子轻轻拭去唇上的药渍:“我已经好了,皇上去见见袁侍讲,说不定他真的有要紧事禀告。”
卫泽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凑到周瑛华面前:“我一夜没睡,你都不知道心疼我。”
靠得近了,周瑛华才发现卫泽眼底尽是血丝,眼圈发青,模样甚是憔悴。
心里像烧着一炉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温汤水,出奇的平静,暖意一点一点汇入四肢百骸,是最熨帖舒适的温度,她微微颔首,眼睫低垂:“劳皇上担心了。”
卫泽笑了笑,顺势在她脸颊上啄了两下,翻身下榻:“我去就是了。”
称心和如意送来锦衣常服,伏侍卫泽梳洗穿衣。
卫泽换了衣服,匆匆踏出暖阁,不一会儿又忽然去而复返,掀开珠帘一角:“你身子刚好,别趁着我不在,就想偷偷出门,我让阮伯生在这里看着。”
他嘴角含笑,站在珠帘外,眉宇间倦色难掩,但语气依旧柔和从容。
周瑛华一时恍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卫泽已经出去了,只余镶嵌了七彩琉璃玉石珠子的水晶帘轻轻晃动,日光从半开的纱屉子漏进来,打在珠帘上,满室宝光浮动。
周瑛华并不知道自己昨晚曾经命悬一线,以为真如卫泽所说,不过是被噩梦魇住了,待卫泽一走,便把称心叫到房里盘问:“皇上果真一夜没睡?”
称心点点头,“可不是,皇上一直守在公主床边,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周瑛华面露疑色:“我夜里只是做了个噩梦?”
称心想起卫泽的吩咐,不敢说出失魂的事,眼珠一转,道:“对,太医们都说公主是因为前几天太过劳神了,夜里才会被噩梦缠身,所以皇上才想让公主在房里好好静养。”
周瑛华眯起双眼,仔细回想,昨晚的记忆,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片段。
她依稀记得在园子里和冯宝晴说话时,忽然觉得神思倦怠,一刻都不想在园子里多待,回到寝房,才挨着软枕,便跌入梦中,仿佛又梦见了前世,眼睁睁看着家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哭泣,后来不知从哪里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呼喊,才慢慢苏醒,其他的,就记不清了。
卫泽说她睡了七八个时辰,她却觉得筋骨酸软,像是如游魂一般,又睡了十几年。
罢了,她看着错金博山炉顶袅袅腾腾的烟气,暗暗道,反正只是个梦。
景春殿,书房外。
袁茂看到卫泽的时候,吃了一惊,躬身道:“皇上面色憔悴,可要宣个太医来看看?”
卫泽袍袖轻轻一扫,青黑的脸色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走到书案便,随手翻开一本折子:“不必,袁侍讲有什么事?”
袁茂连忙取出按照周瑛华的吩咐伪造好的遗诏,“请皇上细看此物。”
卫泽抛下折子,掀开书帛,眼中划过一道异色,“这是?”
“此乃先帝的心腹属臣暗暗送到微臣书房里的。”袁茂站在书案前,睁眼说瞎话,“先帝似乎很爱惜兰台令的才华,特意留下遗诏,嘱咐他弃暗投明,为皇上效忠,微臣已经试探过兰台令,他对先帝感恩戴德,愿意为皇上做内应。”
“兰台令?”卫泽脸色平静无波,皱眉想了想,“孟家那个女婿?先前偷走你书稿的,就是他吧?”
提到前事,袁茂脸上腾地一阵涨红:“皇上说的不错,就是他,他原本姓田,曾和微臣有同窗之谊。”
卫泽轻笑一声,不知是出于讽刺,还是出于高兴,“他曾是袁侍讲的同窗旧友,既然袁侍讲觉得他可信,那以后和他联络之事,就交给袁侍讲费心了。”
“微臣遵旨。”袁茂略一欠身,语气一顿,“皇上,您知道孟丞相最近为什么没有什么动作吗?”
崔泠向来善于审时度势,从不会在明面上和卫泽起冲突,他没有动作是正常的。可孟谦义就不一样了,卫文帝下葬前,他敢指着卫泽的鼻子责骂他,可自上次雪山参之事后,孟丞相一直幽居丞相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反常。
卫泽曾经怀疑孟丞相一直躲在府中装病,是不是在谋划什么大动作,因为怕打草惊蛇,身边又无人可用,所以不敢派人去丞相府刺探。袁茂急着拉拢孟文才,就是为了打探孟丞相到底在捣甚么鬼。
卫泽瞥一眼盖着玺印的帛书,道:“兰台令说了什么?”
袁茂含笑道:“他说孟丞相似乎又纳了一位美人,所以暂且顾不上别的了。”
卫泽记得周瑛华对他说过,孟丞相喜好十几岁的小娇娘,府中的侍妾数不胜数,偌大的丞相府,光是小妾姨娘住的院子,就有七八进。
想到这里,卫泽心中忽然一动:“那个美人,是不是皇后封赏众位大臣们时送去丞相府的?”
袁茂点点头,道:“正是,丞相似乎很喜欢那位美人,据兰台令说,丞相漏出口风,想续娶美人做填房。”
孟丞相老当益壮,他的嫡妻和后来续娶的几门继室却是早早就去世了,丞相府的后宅一直由家中的长媳打理。
卫泽冷笑一声:“孟家人闹起来了?”
丞相膝下儿女众多,随着孟家势力的壮大,兄弟姊妹间各有各的盘算,孟丞相这时候要迎娶一个十几岁的小娇娘做继室,牵动各房利益,丞相府肯定早就炸开锅了。
“要不是兰台令说起,微臣根本不会发现。”袁茂感慨了一声,道:“皇上不如下一道旨意,直接将那美人册封为丞相府的正室夫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孟氏一族唯孟丞相马首是瞻,搅乱孟家,就是搅乱整个世家。”
卫泽眼底光华涌动,沉思片刻,没有采纳袁茂的建议,“确定了美人的名分,孟家还怎么乱起来?美人的名分悬而未决,孟家嫡系才会辗转反侧,更容易犯下蠢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或后天要回老家的山沟沟,一个山清水秀但是没有WiFi的山沟沟,/(ㄒoㄒ)/~~
第72章72
暂且撇过孟家不提,君臣俩说起南吴国和西宁国联姻之事。
袁茂犹豫片刻,道:“皇上果真要将怪石沟的银矿拱手让与世家?”
只要让世家沾手,朝廷以后想再收回,怕是难了。
卫泽嗯了一声,“袁侍讲不知道有这么一句俗语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听他说话粗俗,袁茂微微蹙眉,决定以后亲自教授卫泽的言行规矩,“虽说银矿是皇后娘娘发现的,微臣无权过问,不过娘娘还是太草率了……”
嘴里抱怨时,心里也在暗暗腹诽:这是在矿藏丰富的西宁国,所以皇后能这么大方,如果是南吴国,发现一座新矿,周慧帝肯定会欣喜若狂,发动所有密令把消息瞒得死死的,怎么可能随意拿出来封赏世家勋贵?皇后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一座银矿而已。”卫泽浑不在意,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果决,“袁侍讲,朕的江山和一座银矿比起来,孰轻孰重?”
袁茂察觉出卫泽似乎有些不快,连忙道:“是微臣着相了。”
“朕知道袁侍讲的顾虑。”卫泽站起身,刺绣织金盘龙袍角擦过桌案前低垂的浅黄如意流苏,“可眼下朕孤木难支,如果贸然朝世家发难,不仅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底,还会遭到他们的疯狂反扑和报复,所以只能借力打力,徐徐图之。”
“如果不能把孟家连根拔起,凭他们的家底,迟早会卷土重来,唯有斩草除根,彻底击垮孟家,朕才能震慑住其余世家勋贵。”他冷笑一声,“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次,在没有十分的把握之前,朕不会冒着风险和世家相搏。”
字字雪亮,掷地有声。
袁茂心中一凛,沉思良久,心中霎时一片豁朗,羞愧道:“皇上虽然年少,却沉稳有度,不像微臣,少年意气,只顾着钻牛角尖了。”
“这也是袁侍讲的功劳。”卫泽淡笑道,“朕记得,翰林院的众位先生们,曾给朕讲过霍光和汉昭帝、海昏侯、汉宣帝的旧事。”
卫泽识字不多,为了让他尽快梳通各个朝代的历史知识,学会怎么和大臣们打交道,同时还不能引起崔泠的主意,周瑛华想了个法子,让翰林院的所有讲师按照自己的专长,把历朝历代的名臣名相的名姓隐去,编成传说故事,用扮演或是辩论的方法,让卫泽在一边旁听。
内监们每天按着讲师们的吩咐,在卫泽跟前跳大戏,崔泠和孟家人以为他沉溺玩乐,果然没有起疑心。
那天轮到袁茂开讲,他刻意隐去了朝代和名字、官职,用讲笑话的方法,把霍光的生平娓娓道来,他自然是佩服霍光居多。
翰林院的几位老臣都是博学之士,一听就知道袁茂讲的是霍光。
众人另有想法,当场和袁茂争辩起来,为怕隔墙有耳,几人心照不宣,用拆字的方法,云里雾里机辩一场。期间各持己见,有人说霍光是千古忠臣,有人说霍光是徒有其表,有人认为霍光忠奸难辨,两者皆有……
那时候袁茂说到激动处,一口气没跟上,差点厥过去。
而卫泽只在一旁意态闲闲地吃葡萄,饮美酒,谁都没想到他不仅把所有故事人物都记住了,而且还知道他们捏造的几位人物分别指代的是霍光和他辅佐过的三位帝王。
汉昭帝即汉武帝的幼子刘弗陵。汉武帝弥留之际,杀子立母,处死宠妃钩戈夫人,将皇位传给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刘弗陵幼年登基,霍光是为辅政大臣,总揽朝政,独霸朝纲,霍家跟着风生水起,所有亲族旧友全部入朝为官。
刘弗陵处处受限,英年早逝,霍光将汉武帝的另一个孙子海昏侯刘贺立为皇太子,可这位海昏侯在位才不过十多天,霍光便暗中密谋废除他。海昏侯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赶下皇位。
之后,霍光选择扶持在民间长大、无权无势的汉宣帝刘病已,并且继续把持朝政。
直到霍光因病去世,汉宣帝才算真正掌控朝堂。
霍光匡扶社稷,拥立昭、宣两帝,功炳千秋,青史留名,然而他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谁能说得清呢?
袁茂和同僚们争辩了一个下午,最终也是不了了之,谁也说服不了谁。
卫泽长满茧子的手指轻轻点在书案一角的奏本上,冷笑道:“海昏侯刘贺仅仅在位十多天,霍光就认定他荒淫无道,前前后后列举出一千多条罪状,废黜他的帝位。听起来好像冠冕堂皇,朕却觉得十足可笑,一个王侯公子,竟然如此愚蠢,在短短十多天里,让人找出几千条过错?分明是霍光知道刘贺不会受他掌控,才会改立汉宣帝。”
汉宣帝命途坎坷,幼时吃了很多苦,很识时务,即位后,霍光表示要把权柄归还给他,他几次推脱,说自己不懂朝政,大事还是要靠霍光做主。这才坐稳皇位,没有成为第二个海昏侯。
可惜汉宣帝始终太过年轻,在立后之事上,坚持己见,没有册立霍光的女儿做皇后。发妻许平君被霍光嫡妻害死之后,他也只能苦苦隐忍,不敢声张,直到霍光去世之后,他才能为发妻报仇。
“报仇?”卫泽轻嗤一声,目光越过黄花梨万字纹窗棂,看向远处,隔着重重宫墙殿宇,自然是看不到含章殿的。
他收回目光,喃喃道:“人都没了,报仇,不过是让自己痛快罢了。”
皇位是他的,江山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找回西宁帝王的尊严和权柄,但在那之前,他不会贸然用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去试探世家们的底线。
对汉宣帝来说,他忍耐多年,终于等到霍光死去的那一天,自此摆脱桎梏,一言九鼎,坐拥万里江山,然而和他相濡以沫的发妻,早已化为一抔黄土,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
袁茂眼前一亮,难怪卫泽近来愈发有君王之相,原来在和众位大臣闹脾气、罢朝、沉溺玩乐的同时,他一直在默默地学习该怎么做一个合格又不会太出格的年轻帝王。既能麻痹世家,又能时不时给世家当头一击,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在世家们为各自的利益勾心斗角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间,一步一步走近权力中心。
他不仅记住了讲师们说过的所有故事,还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袁茂越想越觉得欣慰,再看卫泽,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英明神武,两手一拍,道:“皇上觉得孟家人就如同西汉时的霍家,所以只能隐忍,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不。”卫泽摇了摇头,墨黑的眼瞳里闪着冰冷的光泽:“孟丞相充其量只是个权欲熏心的小人,永宁侯崔泠,才是霍光。”
崔泠把他接回西宁国,扶持他登上皇位,之后便迅速游离在朝堂之外,似乎与世无争,看上去忠诚无比,但卫泽知道,崔泠想要的,绝对不只是从龙之功那么简单。
他想做下一个霍光。
袁茂脸上现出几分讶异,他原以为,卫泽很倚重崔泠——禁宫戍卫,正由崔泠管辖,历朝历代,唯有当朝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能够承担这份重责,因为手握京师兵权的人,某种程度上就是掌握着皇帝的身家性命。
“袁侍讲不必忧虑。”见袁茂脸色霎时没了血色,卫泽轻轻一笑,甩甩袍袖,大大咧咧道,“朕以前做过伺候人的奴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装乖卖巧,什么时候该在暗地里使点手脚,就算孟家人联合世家,即刻逼宫,朕也能找到自保之法。至于永宁侯,他没把朕放在眼里,又和孟家面和心不合,不会轻举妄动。”
袁茂悄悄松了口气,“朝堂之上危机四伏,微臣以后会愈发小心谨慎。”
卫泽点点头,忽然语气一变,含笑道:“朕对袁侍讲,知无不言,望袁侍讲也是如此。”
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但语气却像含了一片片冰渣,薄而尖锐,刮在袁茂脸上,有些生疼。
袁茂走出景春殿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回望一眼殿前的彩绘朱漆廊柱,浮雕游龙威风凛凛,气势凌人,心中暗暗叹道:皇上果然是长大了,喜怒都在一念之间,刚刚还在和自己推心置腹,君臣相和,下一刻忽然就暗含警告,说变脸就变脸,让他也不由得心生惶恐。
“吱呀”一声,曹平捧着一副雕花填金小托盘,推开糊了绵密素纱的槅门,走进书房。
通常卫泽和大臣私谈的时候,曹平都会守在暖阁外面,方才卫泽和袁茂的对话,他自然是听到了。
朝政大事,他不敢议论,不过关于卫文帝留下遗诏的事,他还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他放下粉彩茶盅,擦了擦眼角,感叹道:“皇上,先帝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虽然没来及和您相认,可私底下却为您想得这么周到,怕您无人可用,特特给您留下这份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