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一肚子气没处撒,一脚踢翻脚踏上的小炭炉,顿时火花四溅,“什么王爷,分明就是个任人宰割的质子!”
傅皇后看着庄王跑远,叹了口气。
八月中秋夜宴,阖宫男女老少,齐聚大兴殿。
薛寄素一边闲闲和人谈笑,一边满场寻找庄王的身影。傅皇后很疼爱这个外甥,每年宫中的中秋大宴,都会把他接入宫里一起团圆。
一时不察,目光正巧和傅皇后撞个正着。
薛寄素不慌不忙,朝傅皇后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傅皇后沉吟半刻,招手唤薛寄素过去:“瑛华,坐到本宫身边来。”
第6章泼酒
周慧帝和几位皇子谈论学业功课,举杯畅饮,高谈阔论,说得正欢,没有注意到妃嫔女眷们的动静。
碧瑶夫人和傅皇后坐得很近,听到傅皇后传唤太薇公主,嘴角一弯,轻轻瞥了薛寄素一眼。
薛寄素有些叫苦不迭,傅皇后大概是想起长春阁换了一批宫人的事,想借机敲打碧瑶夫人。
这也是傅皇后的迂腐之处了,她没有料理后宫诸务的才能,而且早已经失去圣宠,只因出身高贵,所生的大皇子周衡又争气,才能牢牢守住凤印,稳居中宫宝座。
除了一个风光的名头之外,傅皇后一无所有。
可她却偏偏总爱在最不适合的场合,给碧瑶夫人难堪。长久下来,周慧帝对她越来越冷淡,后宫妃嫔和诸位皇女皇子,也对这位徒有虚名的皇后大失所望。
就连宴请各国使臣时,傅皇后都不忘给碧瑶夫人使绊子。一国之后,总在微末小事上争风吃醋,实在匹配不上她的世家贵女身份。
薛寄素硬着头皮,走到傅皇后身边:“拜见母后。”
傅皇后拉起薛寄素的手:“瑛华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谁给你委屈受了?还是下人伺候得不好?”
薛寄素还没答话,周慧帝突然放下酒杯,冷笑一声,“好好的中秋宴,又要闹什么?你要是真心记挂瑛华,怎么过了一两个月才想起来关心她?又使这些心计!”
席上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大皇子周衡的脸色顿时涨得猪肝一般,其他皇子不敢多话,纷纷低头吃菜。
育碧公主噗嗤一声,扬声笑道:“父皇,您怎么又动怒了?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今天咱们一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谁都不许红脸!您要是不认账的话,就得乖乖受罚!”
周慧帝听了育碧公主的话,立即转怒为喜:“你这鬼灵精,罢了罢了,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和几个糊涂人计较了。来人,把月饼端上来!”
宫人们恭敬道:“喏。”
侍者很快送来一盒盒精致月饼,众人言笑晏晏,分吃点心,宴席上重又恢复一片歌舞升平。
傅皇后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推开薛寄素:“蠢东西,连句话都不会说,回去吃月饼吧!”
薛寄素暗暗摇头,傅皇后这样沉不住气,难怪宫里没有几个皇女愿意亲近她。
西宁国的刘皇后,虽然不受君王宠爱,但从始至终,都牢牢掌管凤印,不曾丢掉一国之母的尊荣。直到太子身死,她心灰意懒之下,才主动交出凤印,避入冷宫,让孟贵妃得了便宜。
傅皇后的儿子周衡很得周慧帝的喜爱,碧瑶夫人出身低微,在朝中没有倚仗,无论有多得宠,都动摇不了后位。傅皇后的处境比刘皇后不知要好多少,却连最简单的处理后宫诸务都做不到,更别提和绵里藏针的碧瑶夫人争宠。
就算碧瑶夫人只是个寻常宠妃,大概傅皇后也只能一败涂地。
回到自己的席位上,薛寄素低头吃月饼,冷不防一杯酒水从头顶泼下来,顿时淌了她满头满脸。
宫人们惊叫四起,跑的跑,叫的叫,顿时人仰马翻。
碧瑶夫人临危不乱,霍然站起:“怎么回事?”
一个宫人惊慌失措,跪在地上:“回娘娘,庄王、庄王他吃多了酒,看不清路,一时不小心,把酒洒到太薇公主身上去了。”
称心一脸心疼,正拿帕子给薛寄素擦脸,闻言立即拜倒在地:“娘娘,奴婢方才站在公主身后,瞧得真真的,分明是庄王故意拿冷酒泼我们公主!”
少年冷笑一声,一把将酒杯掷在地上,浑然不把薛寄素当回事。
傅皇后怒道:“哪里来的狗奴才,康儿贵为西宁国庄王,也是你能诬陷的?”
碧瑶夫人沉吟不语。
称心嘟着嘴巴,一指席位上的其他皇女:“列为公主、郡主也都把刚才的情状看在眼里。”
碧瑶夫人看向育碧公主,“双君,你刚才看见庄王刻意拿酒去泼瑛华了?”
育碧公主笑了笑,目光在薛寄素身上停留片刻,兜兜转转绕到庄王身上,“我没看见,大概是瑛华妹妹的侍女眼花了吧。”
另一个身穿红衣、头戴红花的郡主窃笑一声:“我看不是眼花,分明是站久了,头发昏呢!”
一桌的公主、郡主们都哄堂大笑。
称心瞪大眼睛,“我明明看见……”
薛寄素一把扯住称心,不让她再开口,“好好的中秋宴,不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扰大家的雅兴,称心,还不快给庄王赔礼。”
她被泼了一身酒水,妃嫔女眷们一个个都在看笑话,而周慧帝分明听见这边的响动,却吭都没吭一声,育碧公主和其他郡主更是睁眼说瞎话,全都站在庄王一边。
称心辩驳得越认真,在这些人看来,越是好笑。
称心好不委屈,眼里泪光闪烁,不情不愿给庄王磕了个头。
庄王昂着下巴,一言不发,抬脚就走。
傅皇后瞪了薛寄素一眼,冷笑一声。
碧瑶夫人连忙打圆场:“夜里黑黢黢的,虽有纱灯,还是看不清路,让人多点两盏羊角灯来。”
薛寄素淋了一脸酒水,被夜风一吹,冷得浑身发抖,“儿臣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碧瑶夫人柔声道:“难得今天人来得齐全,瑛华何不多坐一会儿?等散了宴,陛下还要领着你们点花灯呢!”
“儿臣实在疲累,不能和父皇、母后、母妃、诸位皇兄皇姐们一起同乐了。”
“也罢,来人,好生护送太薇公主回长春阁,路上可别摔了。”
回到长春阁,称心已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她们都欺负公主!”
薛寄素叹息一声,如意心机深沉,称心却是个大老实,早知道,她应该带如意去赴席的。
如意见薛寄素提早回来,知道事出有因,把称心叫到外边去,三言两语就问出原委。
“好好的,庄王怎么朝殿下泼酒?”
称心一边抹眼泪,一边吸鼻涕,“皇后娘娘把公主叫到跟前,才说了两句话,就被皇上骂了,庄王肯定以为公主说了皇后的坏话,皇上才会动怒,所以替皇后出气。”
如意沉吟不语,回到内室,伏侍薛寄素梳洗,脱下被酒水脏污的夹袄,换上一套暖和的绸衣。
薛寄素皱眉道:“你可知庄王的名讳?”
如意摇摇头:“庄王是西宁国的皇子,虽在咱们南吴养着,但到底不是南吴人。西宁国只给他赐了个封号,没有给他正式起名。”
薛寄素合衣躺下,新帝名叫卫泽,方才皇后却唤庄王叫“康儿”,莫非这个庄王,并不是将来那位承继西宁大统的新帝?可南吴的西宁质子,确实是庄王无疑,难不成北齐国也有一个卫文帝亲生的质子?
薛寄素辗转反侧,将将熬到天明,才勉强睡下。
翌日吃过早膳,薛寄素把称心叫到东边厢房——称心虽然不聪明,但却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宫里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育碧公主和庄王似乎十分要好?”
称心立刻点头如捣蒜:“傅皇后和碧瑶夫人关系不好,可庄王和育碧公主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他们俩时常吵嘴闹别扭,可宫里的老人都说,碧瑶夫人想把育碧公主许配给庄王呢!”
一国公主,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也只是在前头十几年风光一阵罢了。如果嫁的夫君不是朝中重臣,在位的皇帝又不是同胞兄弟,那么很快就会脱离皇室的权力中心,沦为二流贵戚。
相反,世家之女,未出阁之前,不如公主高贵,可一旦嫁入皇家,成为后宫之主,那就是登上枝头做凤凰,连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们,都得看她的脸色。
碧瑶夫人自己就是麻雀变凤凰的得利者,自然希望育碧公主能够嫁给庄王,日后南吴国扶持庄王登上西宁王位,育碧公主就是西宁国的皇后。公主之身,一国之后,只要育碧公主不犯下私通、叛国那样的重罪,任何人都不能撼动她的皇后之位。
就像西宁国的刘皇后,原是北齐公主,地位稳固,即使太子自尽而亡,卫文帝依旧不敢废掉她。
薛寄素不由一阵怅然,如果她昨晚没有看错,育碧公主显然对庄王有情,那这位任意妄为的庄王,就更不可能是新帝卫泽了。
新帝继位十几载,纳了无数美人,但始终没有迎娶皇后。孟丞相和崔泠都想架空年轻的帝王,把他当成傀儡,更加不会急着为他娶亲。
如果继位的人是庄王,南吴国的朝臣如何打算且不说,光是碧瑶夫人一个后宫妃子,就能把育碧公主强塞进西宁王室。
真正的新帝卫泽,到底是何方神圣?
崔泠是怎么找到他的?
薛寄素仔细回想,仍然没有什么头绪。
称心还在念念叨叨:“不止育碧公主,常来宫里给碧瑶夫人请安的几位郡主,都和庄王很要好。”
薛寄素漫不经心道:“昨晚那个说你发昏的郡主,是谁家千金?封号是什么?”
那个穿红衣的少女似乎对她颇为仇视,看她的目光比当晚的月色还冷。
称心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只有公主才有封号,郡主多得是,封号还轮不上她们。那个穿红衣服的郡主,叫袁盼儿,她是永福宫袁妃的外孙女。她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袁妃的娘家侄子,是个万户侯,长公主早逝,袁家没落了,袁妃嫌宫里冷清,就把外孙女接到宫里养大,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袁郡主。”
“还有公孙郡主,是公孙侯爷的孙女,还有傅大小姐,全都和庄王玩得很好。”
薛寄素本来一肚子心事,听到这里,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庄王长得不咋地,没想到竟然这么招世家贵女的喜爱,那些郡主、小姐们,全都对庄王爱慕有加,还能同桌吃饭,相处融洽,真真难得!
第7章新生
知道庄王不是新帝卫泽之后,薛寄素对他不再有什么忌惮之心。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孟家人会找到庄王了。肯定是崔泠暗中留了一手,拿庄王做幌子,故意把孟家人的视线转移到庄王身上,他正好暗中寻找卫泽。
崔泠敏感多疑,谁都不信,早在投靠孟家之前,他已经未雨绸缪,挖好陷阱,等着和孟家翻脸那天,让孟家人摔个大跟头。
不过上辈子薛寄素在京师飘摇多年,始终不曾见崔、孟两家决裂。
孟家能够霸占朝堂半壁江山,靠的是百年望族的家族势力。崔泠却是单单靠着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永宁侯府。
一个尾大不掉,一个根基不稳。
双方都有顾忌,不到最后时刻,不会贸然撕破脸皮。
更何况,崔泠还娶了孟巧曼。
西宁国的朝堂暂时是一派平和宁静,薛寄素还有时间,不必操之过急。
在卫文帝驾崩之前,她一定能找到卫泽。
中秋之后,孟文才带着孟初云返回西宁国,临行前,孟文才向周慧帝递交一封卫文帝的亲笔书信。
卫文帝认下庄王,为他取名卫康。
不知道卫康最后到底是死在孟丞相手上,还是中了崔泠的毒计,反正薛寄素上辈子从未听过庄王这个名号。
卫康在薛寄素眼里,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看在这傻小子命不久矣的份上,中秋夜宴的那一杯冷酒,薛寄素就不和他计较了。
不过气也不能白受。
薛寄素让称心想办法把当夜之事,传到太傅府上。
太傅为人刚直不阿,早就看卫康不顺眼了。
小孩子之间玩闹斗气,泼一杯冷酒,不算什么。
但卫康是西宁人,而太薇公主是南吴公主。而且当夜在一旁和庄王一个鼻孔出气的,还有太傅家的嫡女,傅容。
太傅是傅皇后的族兄,傅容本应该亲近傅皇后,可这位太傅之女却和育碧公主十分熟络,明显是碧瑶夫人一派。
傅皇后也是可怜,堂堂一国之母,除了生下一个人品出众的大皇子周衡以外,竟然一无是处。连娘家侄女,都选择站在她的敌人那边。
太傅得知卫康当众给太薇公主难堪,而育碧公主、几位郡主,甚至自家闺女都和卫康一起欺侮太薇公主之后,气得倒仰:区区一个庄王,还没登上西宁太子之位呢,南吴的世家贵女就为他作践起本国公主,等庄王果真爬上西宁国的龙椅,南吴的世家贵女为了争抢皇后之位,还不得打破头?
太傅想了想,向周慧帝奏了一本,折子上直抒胸臆,指出卫康已经年满十二岁,再在宫里行走,怕是不便,毕竟他是西宁国的皇子,姓卫,不姓周。
卫文帝已经向周慧帝暗示,预备接卫康回国接任太子之位。
早晚都是要搬走的,早搬和晚搬不差什么,周慧帝大笔一挥,准了太傅的请奏。
于是卫康从此只能待在质子府中安心读书,没有周慧帝传唤,不得入宫。
傅皇后为了这事,闹了一场,周慧帝不为所动。
称心背地里十分称愿,“什么庄王,横行霸道惯了,以为我们南吴国是他们西宁国吗?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是他能随便欺负的?”
薛寄素笑而不语,暗害卫康的事,行得巧妙,没人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倒是傅容替她背了黑锅,育碧公主周双君十分恼怒太傅的不识抬举,连带着把傅容也恨上了。
傅容伏低做小,说尽好话,周双君都没理睬她。
直到腊月十八那天,傅容在百花宫外哭了大半天,哭得碧瑶夫人都过来劝慰她,周双君才放下身段,同傅容和好。
眨眼间到了除夕,薛寄素一早素衣素服,走到椒房殿外,求碧瑶夫人准许她出宫三日,她想要亲自去宝禅寺祭拜亡母钱氏。
碧瑶夫人皱眉道:“宫里也有佛寺,你想为母尽孝,只要心意到了就成,不必出宫折腾。大冷天的,着了风寒可不好。”
薛寄素默默垂泪。
碧瑶夫人见她心意已定,只得道:“这孩子,大过年的,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薛寄素知道碧瑶夫人喜欢在人前饰演一个宽和大度的慈母,只要她装出一副可怜相,碧瑶夫人唠叨够了,让下人们奉承几句后,就不会多管她的事。
果然,等宫人们在一旁说了一大堆赞语,夸碧瑶夫人贤良淑德,对庶出公主犹如亲生一般,堪为后宫表率之后,碧瑶夫人过足了瘾,便挥挥手:“罢了,难为你孝心诚,随你去吧,不然你这个年也过得不安生。”
除夕当天,万家团圆。
薛寄素轻车简行,只带了几个新近收服的心腹,冒着风雪严寒,踏入深山之中。
宝禅寺是皇家寺院,碧瓦朱甍,华贵万千,连佛像都带了几分富贵气。
薛寄素在寺内为早逝的钱妃抄写经文,顺便为孤苦可怜的太薇公主立了个衣冠冢——但愿她们母女能在地下团圆。
背着人,薛寄素让心腹宦官阮公公在山上置下一处庄子,改建成祠堂,供奉三百五十八块牌位。
薛家三百五十七口,加上她薛寄素,一共是三百五十八人。
崔泠为她立了个牌位,写的是亡妻崔薛氏。
如果薛寄素能够再回永宁侯府,她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牌位摔得稀巴烂。
崔泠的姓,配不上她。
阮公公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那些牌位都不刻字么?”
薛寄素摇摇头,“不必刻字,我母妃托梦于我,让我如此行事,你只管照办就是。”
阮公公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薛寄素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飞雪,苦中作乐,暗暗道:这是她中毒而死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如果她有子嗣后人的话,孝子孝孙们得给她办周年祭酒,只怕连年都不能好生过。
三天期满,临走前,薛寄素剪下一束长发,埋在太薇公主的衣冠冢前。
从今天起,她就是太薇公主周瑛华,上穷碧落下黄泉,世间再无薛寄素。
等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她才会恢复本名,为族人篆刻牌位,好让族人们光明正大享用人间烟火,让他们的冤魂不至于四处飘荡、流离失所。
扑扑簌簌,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
质子府内的绿叶落尽,只剩一院子光秃秃的黑瘦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