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第5章 初遇

琉璃看见范垣的时候,本能地就想避开,但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倒是没什么闪避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躲过今日这次,以后大家亲戚道理,同在屋檐下,少不得还要碰面。

她强行镇定,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