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嶂一怔。

金凤十分不屑地看他一眼,“哼”的一声撇开脸。

段云嶂脸色有些难看,他直起身子:“黑胖,其实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金凤又哼了一声,将脸撇得更开,直接用后脑勺迎接皇帝陛下焦急的眼眸。

“那两个女人是桃花嬷嬷临时搬来救场的,若不是有官差临检,我…”段云嶂见金凤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索性站起来转到金凤对面。

“我绝对没有碰那两个女子一下。”他郑重其事地道。

金凤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眼珠亮亮的:“那洞口阳春浅复深,也是你凭空想的?”

“…”皇帝陛下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皇上,臣妾这就得说您两句了。”金凤义正词严地挺起胸脯,“您喜欢漂亮的女子,臣妾没有意见,可是烟花之地,毕竟不是一国之君应当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你这么晚了还滞留宫外,可曾想过宫中诸人会有多么担心?皇上可曾为太后娘娘想过?万一此事传到太后娘娘耳中,她又该多么伤心难过?”

“黑胖…”

“若不是皇上您贪恋美色,留恋烟花之地,臣妾怎么会心急如焚,亲自出宫寻找?又怎么会被误认为女贼,遭此牢狱之灾?万一此事传扬出去,臣妾又当如何自处?皇上又当如何自处?”

“…你说的是。”段云嶂黯然低下头。

“所以,”金凤高昂着下巴总结,“臣妾以为,今日之事,都是皇上您的过错。”

段云嶂头垂得更低了:“皇后言之有理,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金凤冷笑一声,一口气稳稳地沉下来。

只是段云嶂认错认得这般理所当然,倒教她有点食不甘味。

段云嶂逆来顺受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皇后,宜春院的女儿红好喝么?”

“还不错…”

金凤蓦然住口。

段云嶂诡笑着凑近她的唇边,吸了吸鼻子,浓眉倏地蹙起:“你还喝了不少。”这女人究竟是来捉他的奸,还是自己来逛青楼的,实在难说。

他呼出的气息极浓极重地扫在她唇上。金凤一愣,下意识地将脑袋往后一缩,后脑勺便亲切而结实地撞在墙上。

皇后娘娘龇牙咧嘴,涕泗横流。

段云嶂深深地叹息,这个女人,没了他可怎么办。

“疼么?”

金凤几乎要拿眼白他了,听听这声,能不疼么?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城门逛青楼,殃及池鱼…他靠这么近做什么?难道以为她也是青楼里那些随便的女子么?方才是为国为民恼他,现在却是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块难消的芥蒂,她难得有些郁愤了。

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后脑,轻轻抚摸,缓解了不少疼痛。

“这样好一些了么?”

金凤抿了抿唇,不做声。

段云嶂晓得她的脾气,不以为忤。只是能让平日云淡风轻的她这般生气,他心中倒是愉快得紧。

那手继续揉着,力道拿捏得十分到位。

半晌,金凤终于发觉了不妥之处:“你的手…不是被绑起来了么?”

“上回凌霄教的解绳的法子,不过是小把戏。”段云嶂漫不经心道。

金凤怔住。

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学解绳的法子?

“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说不好哪一天,朕就会沦落到要逃命的境地。你看,今天不就用上了。”

金凤默然。她细细地打量着段云嶂英挺的剑眉,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段云嶂抬眼,正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他为她揉捏后脑的动作忽然一顿,眼睛里像是被震动了一下。

金凤有些窘迫起来,她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像是被他的眼神粘住了一般,无法离开分毫。

她能看进段云嶂的眼睛里,甚至看进他的心里。她似乎能听到两人之间清澈的流水声。

“黑胖,”段云嶂忽然开口,嗓子略有些沙哑,“如果我说,自从三年前的上元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你信不信?”

黑豆腐也是豆腐

“黑胖,”段云嶂忽然开口,嗓子略有些沙哑,“如果我说,自从三年前的上元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你信不信?”

金凤愕然。

“你信不信?”段云嶂逼近几分。

金凤抬眼,端详着他玉雕一般清新俊逸的脸庞,似乎要看得更深,更清楚。

良久,她垂下眼眸,教对方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我不信。”

段云嶂失落地看着她的头顶。就算不信,有必要答得这样干脆么?

有时候,他在午夜梦中惊醒,会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书房中孜孜苦读的稚嫩帝王,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贪吃少女,他强行拖着她的手,奔向未知的目的地。他以为纵然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起码还有一双紧紧相握的手。可是,难道这一路走来,在他不及回眸的时候,那双手早已松脱?

他却怨不得别人,怨不得她。

他缓缓跌坐在地上,心中复杂难言。

那一端,金凤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他以为她是白痴么?方才还牵着她的手来着…

只是为什么尊贵的皇帝陛下脸上满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良久,段云嶂幽幽地叹了口气,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空旷而伤感。

金凤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段云嶂抬起眼:“过来。”

“呃?”

“过来。难道你想一直被绑着么?”

金凤无言地站起身来。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怪只怪她这些年被风月养得皮光肉滑,受不得一点粗待,才绑了一会儿手腕上就隐隐作痛了。

唉,怎么就娇贵成这样了。

怎么娇贵成这样了,脸上也没白上两分?

真是让人煞费思量。

金凤侧了侧身,将背后反剪的双手递在段云嶂面前。

段云嶂黢黑的眼眸扫了扫她的脸,又扫了扫她扭曲的身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金凤又在脑海里反复温习了几遍人在矮檐下的道理,而后极其难看地向段云嶂扯出一个谄媚的笑。

段云嶂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眸中隐隐含了一丝笑意。

“转过身来。”他道。

“呃?”

“我说转过身来。”段云嶂慢条斯理地重复。

金凤屈服了,顺从地将正面对住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一技之长可以安身了。堂堂一国之君,会解个绳子就拽成这样,这是什么世道。

她愤愤不平道:“凌霄这个法子,改日我也去学一学。”

段云嶂双臂环住她,将手伸到她背后解开绳子:“他不会教你的。”

“为什么?”

“我不许他教你。”

“…”

“皇上,绳子解开了么?”

“解开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牢里有些冷,正好拿你取暖。”

金凤的瞳孔睁大几分,染上薄怒。

“若是我受了风寒,辛苦的还不是你?”见她眸中怒气越积越盛,他含笑指出。

金凤的怒气转为哀怨。这些年来她熬鸡汤实在是熬够了,再熬几次,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不小心扔一包砒霜下去。

想到此处,她便放弃了挣扎。

不过,两个人搂搂抱抱的虽然不雅,倒的确是比一个人缩在墙脚要暖和的多。更不要说段云嶂胸口烫得像有一把火在烧。

金凤眯了眼睛,只觉得身后的手臂慢慢收紧。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向那热源靠近,一日来的疲累袭来,终于缓缓坠入了梦乡。

段云嶂低着头,瞧着怀里的小黑胖舒服地蹭了蹭,口里念叨了一句什么,便眼皮一耷拉,不省人事了。

他哑然失笑,小黑胖念叨的是:

“黑豆腐也是豆腐啊。”

牢房中结满蛛网的小窗,不经意泻入两片清冷的白月光。

段云嶂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只觉得双臂酸痛得紧。他动了动手臂,只觉怀中的人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伸出小肥手在他胸口捏了两下,又沉沉地压了上来。胸口湿漉漉的,想是某人的口水已经漫出一幅昆仑全景。

头顶上老鼠喘着气奔跑,许是饿急。

段云嶂苦笑,将金凤又往怀里揽了揽,给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柴铁舟这厮,平日里雷厉风行,怎么这个当口上却慢如老牛拖车,难道真打算把他们两人扔在牢里过完这一夜么?

觑了一眼怀中的人,他又不由得失笑。她倒真是个有福之人,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睡得风云变色。段云嶂生而锦衣玉食,何尝受过这种劫难,可是有浅浅鼾声陪伴,倒也不觉得多么为难。

只是这次回去,是该让黑胖少吃些腊肉了。段云嶂暗暗思忖,他的手臂都要被她压断了。

他浑身酸痛得睡不着,只好睁着清明的眼眸等着顶上那一方小窗。

又不知过了多久,牢中铺地的稻草忽然窸窣了一声。

段云嶂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响,他身子一震,连忙竖起耳朵倾听。

牢门上的铁锁轻轻地咯嗒一声,过了一阵,又咯嗒了一声。

段云嶂从腰间摸出随身的匕首,握在手中。黑暗中,他感觉有人朝他慢慢走来。

是柴铁舟派来搭救他的人?又或是刘歇派来灭口的人?他没有把握。

那人越走越近,黑暗中依稀可辨庞大的身形。他来到距离段云嶂三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双膝触地,深深跪了下去。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他颤抖着伏地。

段云嶂愕然。

若是柴铁舟派来的人,不会张口就是皇后娘娘。若是刘歇派来的人,更不可能现身唤一声皇后娘娘。

金凤这好命的丫头还在沉睡,段云嶂只得问道:“你是谁?为何识得娘娘的身份?”

来人嗫嚅了一番。段云嶂大约能猜中他的心思,便道:“我是皇后娘娘的心腹,有何话尽管对我说。”

来人叩头如捣蒜,终于坦白:“卑职…乃是三年前看守天牢的掌狱使,因吕同良贪渎案中吕犯自尽之事,被贬官三级,如今在刑部大牢做一个小小狱卒。昨夜远远见到皇后娘娘真容,便猜到是误捕。卑职不敢擅自泄露娘娘身份,故而深夜来此静候娘娘差遣。”

段云嶂恍然大悟。吕同良案中确实有这么个掌狱使。若不是他,吕大尚书早已经一命归西了。他救了吕大尚书的性命,威国公一派大概也不待见他,随便寻个理由将他贬官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么一个同情老臣一派的狱卒,会不会对金凤怀有嫉恨?毕竟金凤是威国公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多了一丝戒备之心。

“你靠近些,娘娘有话交待。”他将金凤轻轻放在地上,护在背后。

来人不疑有诈,顺从地靠前。

待他进得前来,段云嶂一跃而起,一手将来人双臂反剪,另一手操着匕首,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来人的颈项之上。

“说!你此来有何目的?”

来人大恐,又不敢出声惊动牢中的其他人,只得小声告饶:“大人冤枉!小人并无它意,真的只是来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段云嶂冷笑:“你既仇视威国公,又怎会对皇后娘娘好心?”

来人愣了一会儿,倒也停止了挣扎。半晌,迫于颈上匕首威胁,来人终于絮絮道:“皇后娘娘果真对当年的事情守口如瓶,连心腹大人您也瞒了。不瞒您说,小人虽然对威国公有些看法,可是对皇后娘娘确实是十二万分的忠心!”

“这是为何?”

来人叹息:“大人不知,当年吕同良自尽,小人搭救,吕同良装疯而后得以出狱,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计划的呀!皇后娘娘为保忠臣性命,不惜与自己父亲对抗,您说,小人不敬仰皇后娘娘,还能敬仰谁?”

“…”

“大人?大人您别不信啊!要不您把皇后娘娘叫醒,一问便知啊!”

段云嶂沉默良久。

当初吕同良疯的的确是有些蹊跷,段云嶂释放他出狱,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却从未想过,此事还和金凤有关。

蛛丝马迹串在一起,由不得段云嶂不信。

事情是好事情,可是段云嶂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这些人,瞒得他好苦!

“此事,还有谁知道?”

“咳咳,”狱卒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还有…周文迁大学士。”

周大才子?周太傅?段云嶂眸子里闪现一丝阴冷的光。

好你个断袖!

“应该还有鱼长崖鱼大人吧,小人调到刑部之前在京兆尹衙门做过一阵子,鱼大人对小人也十分照看。”

好你个鱼长牙!

“周大学士和鱼大人都是好人呐!”狱卒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是他的错觉么,这挟制住他的男人似乎周身的气息更加阴寒了,他似乎能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好你个刘黑胖!

段云嶂自家慢慢消化了这一个事实,又将那妒恨交加,喜怒参半的情绪在心里回味了一番,终于缓缓放开可怜的狱卒。

手臂重获自由,狱卒一边抚弄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摸着脖子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