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有悖常理的想法。而段云嶂摸着袖筒里沉甸甸的镯子,想起了一个人。

小黑胖,这回只能靠你了。

绝望的阴霾中,露出了一丝曙光。

太后娘娘端坐在轩罗殿的正殿中,面色正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等不到皇上,哀家今天绝不离开轩罗殿!”她咬牙切齿地挥着帕子。纵然皇室风雨飘摇,纵然外头猛兽肆虐,可是她心中始终有一片晴空,那是因为她坚信她的儿子总有一天会长成一个优秀的男子汉,一个明君圣君。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儿子会和徐妃生下来的那个小混球一样耽于游娱,甚至夜不归宿。

看着满案待批的奏折,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如履薄冰的境况,太后娘娘的愤怒几乎要转化成泪水冲眶而出。

宫檐下的更漏声声,每一滴都滴在她的心上。

恍惚中太后娘娘似乎又变回了了多年以前,在宫墙的桎梏中苦苦期盼夫君临幸的那个少女。

近身内侍上前轻轻报道:“娘娘,寅时了。”

太后的脸庞,苍白而凝重。

“皇上…难道连朝会也要迟到么?”

她的儿子向来让她十分放心,虽然年幼登基,却少年老成,对于政事和学业,也从来没有轻慢过。

太后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在殿口探头探脑地,犹豫着是否要进来。

太后娘娘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立刻吩咐内侍把她带进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太后娘娘,奴婢是香罗殿里的,名唤风月。”

“何事在殿门口张望?”

“回娘娘,皇后娘娘命奴婢来取皇上的朝服。奴婢原想找到小孙子公公就好,没想到…”

“你说什么?”太后娘娘大惊。

“奴婢是说…”

“你不用说了!”

“…”风月委屈地闭嘴。太后娘娘的脾气好奇怪,还是她家娘娘好。

太后娘娘眉心拢起了几层褶子。昨夜发觉皇帝不在,她虽然不敢声张,却几乎翻遍了整个后宫,惟独没有想到要派人去皇后宫里看一看。

难道昨天晚上,皇帝竟是在皇后宫里过夜么?

太后娘娘神情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越发凝重起来。她握紧帕子,道:“带上朝服,随哀家去香罗殿。”

来到香罗殿,太后娘娘一眼便看到皇后娘娘穿着寝衣,乌发散乱,抱着个枕头窝在一张小榻上,睡得正香,连内侍的通报声也没能吵醒她。

太后娘娘站在小榻旁,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没有动。

太后娘娘碍着身份,只好再重重地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在睡梦中蹙了眉,浑圆□的脚丫子在小腿上蹭了蹭,又不动了。

太后娘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风月连忙上前,动作爽快利落地抽走金凤怀里的枕头。

金凤哗地坐起来,怒瞪着风月。

风月连忙托着金凤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太后。

“娘娘,您看,是太后娘娘来了。”

皇后娘娘就算有天大的起床气,也不敢朝太后娘娘发。风月把金凤从小榻上捞起来,摆木偶一样摆了个姿势,算是行礼了。

太后娘娘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单刀直入道:“皇上呢?”

金凤的神智清醒了许多,低头道:“皇上正在沐浴。”

“沐浴?”太后狐疑地瞧她一眼,“哀家去看看他。”

“太后…”金凤连忙跟上去,“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哀家亲生的儿子,难道还瞧不得?”太后不管不顾地往后殿走去。

金凤见拦不住,只好作势大声叫道:“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沐浴!”

太后瞪她,这死黑胖,人长得胖,嗓门也大,这样叫法,是要让她颜面无存么?

她偏不信这个邪。

太后一路畅通地来到后殿,只见一群内侍宫女围着个木桶,木桶里,□着上身的少年皇帝缓缓转过身来。

“母后!”段云嶂惊叫,内侍们手忙脚乱地把屏风支了起来。

亲眼见着了皇帝,太后娘娘心中安定了许多。

“皇儿,你昨夜是在香罗殿就寝的么?”太后娘娘盯着金凤,金凤则像小老头一样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唉,臣妾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累了,都是因为皇上。”金凤打着呵欠。

饶是镇静自若如太后娘娘,也不由得被小黑胖的惊人之语给镇住了。

屏风那一边哗啦一阵水声,似乎皇帝陛下在木桶里脚底打滑了一下。

“咳咳,皇儿,你宠爱皇后,本也无可厚非,可是朝廷大事重于儿女私情,案上那么多的奏折还未批完,要尽快处置才是。”太后娘娘抚着胸口,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红。

宫里,很多年没有这么刺激的景象了。

“母后教训的是,儿皇谨遵教诲。”段云嶂在屏风那边答道。

太后叹了口气:“皇儿,你大了,有许多事情母后也管不了了。”她轻移莲步,离开了香罗殿,只是转身的时候,目光在金凤身上似乎要灼烧出一个洞来。

目送着尊贵的太后娘娘离去,香罗殿里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后走了?”隔着屏风,段云嶂惊魂未定地问。

“走了。”屏风这边,金凤冷静地回答。

段云嶂一颗心从喉咙口掉了回去,想到还要上早朝,便从木桶中起身。

而此刻内侍们恰好走过来,撤掉了挡在中间的屏风。

段云嶂起身起到一半,身形定住,而后啪地坐回水中,面目狰狞。

“小黑胖,你你你看什么看?”

金凤怔怔地盯着段云嶂通红的脸,脑海里还是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不算太白皙的的胸膛,和胸膛上那两点红色的…

咳咳…

“小黑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段云嶂怒斥。

金凤手里的帕子在双手间团了两团,半晌才轻轻地道:“皇上,臣妾在想,您太瘦了。”

“…”

段云嶂急怒攻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凤笑吟吟地转身,一边提醒:“皇上,还是快更衣吧,别耽误了早朝。”

身后,果然如预期一般响起一阵巨吼:“刘、黑、胖!”

段云嶂带着野狼一般想要咬人的眼神,穿戴整齐,走出大殿,金凤立在门口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恭送皇上。”

他强压着怒气,走近金凤,在她耳边冷笑道:“皇后,老实说,你刚才真的一点邪念都没有?”

果然,小黑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潮红。

验证了心中所想,段云嶂得意地笑了。

笑到一半,金凤冷冷出声打断:“皇上。”

“呃?皇后…呃,不,爱后,何事?”段云嶂玩性大起地换了个称呼。

金凤从一旁风月手里接过一个香囊,端端正正地别在段云嶂腰间。

“怎么,皇后还准备了定情之物?”段云嶂嘴角勾起。

金凤瞥他一眼:“皇上,您身上的味儿太冲了,要是不用别种香气遮掩,今天早朝上所有大臣想必都能用鼻子猜出来,您昨晚上去了什么地方。”

“…”段云嶂的额角有青筋暴跳。

“皇上慢走。”

三日以后,三件宫闱秘事悄悄地传遍了朝野。

第一,黑胖皇后在萧瑟瑟地失宠了几年以后,再度华丽丽地得宠了,皇帝陛下还亲切地称皇后为——爱后。

第二,皇帝陛下每次临幸过皇后娘娘,都会洗一个花瓣澡。

第三,皇帝陛下和从前相比,更加勤于练习骑射了。据说皇帝陛下还特地向皇宫禁军统领咨询了一下,如何能使胸前呈现出大漠雄浑之感。

芙蓉如面柳如眉

皇帝陛下这几天的心情都如六月的天气一般阴晴不定。据杖伤初愈的小孙子公公透露,这其中的原因,似乎和镯子有关。

是的,镯子。

皇帝陛下这几日来,时常捧着两个镯子叹气,一个白,一个黑,一个玉的,一个木的。

这日,在亭罗殿中,有美人刘白玉亲自抚琴助兴,又有刘白玉悉心编排的歌舞增色,皇帝陛下却又悠悠地失了神。

一曲罢了,皇帝陛下仿佛从梦中惊醒,蓦地起立,拍手道:“好!好!”

刘白玉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她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方才段云嶂的心不在焉。

然而白玉才女毕竟是白玉才女,立刻绽出一抹秋水一般的笑,从琴座后飘过来,撒娇地扯着段云嶂的袖子:“皇上既然说好,那就要打赏了?”

“好,白玉想要什么?”段云嶂对于刚才的走神,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刘白玉道:“白玉并不想要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想要一件包含着皇上的心意的东西。”

“朕的心意?”段云嶂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朕手上恰巧有这么一样东西。”于是招手命小孙子回轩罗殿去取一个镶金的沉香木匣子。

小孙子心里打了个疙瘩。那沉香木匣子,不就是装那两个镯子的地方么?感情皇帝陛下这几天神思荡漾,为的是刘白玉啊。

匣子呈上来,打开盖子,刘白玉的神情又惊又喜。她握着那一玉一木两个镯子,欣喜道:“皇上,这一对镯子,都是送给白玉的么?”

“呵呵,自然。”段云嶂敷衍地笑笑,却在心里狠狠把自己骂了一顿。

怎么能把送给两个人的东西放在一个匣子里呢?失策啊失策。

此刻他总不能说,只有一个是给你的,另一个,麻烦你还给我…

刘白玉放下那木镯子,兴高采烈地把玉镯套在手上,在段云嶂眼前晃了一晃:“皇上,好看么?”

段云嶂还是呵呵笑:“好看,好看。”他的目光停留在被刘白玉弃在桌上的木镯,心里有隐隐的不舒服。

“白玉啊,”段云嶂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开口道,“朕觉得,这玉镯极衬你的肤色。可是这木镯么…”

刘白玉柳眉飞扬:“只要是皇上送的,白玉就喜欢。”

“…”段云嶂再次在心里咒骂了一回。

“白玉啊,你看,这木镯,做工太差,花纹也不够雅致,何况…啊呀呀,你看这镯口,开得太大了。”他偷看一眼刘白玉的神色,“唉,是朕不会挑,竟然挑了这么一个次等的东西。”伸手抢先把木镯握在手里,然后又道,“白玉,这木镯实在配不上你,朕还是收回来吧。”

刘白玉头回收到由段云嶂亲自挑选的礼物,只顾欢喜,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劈手就抢过来,娇怯却坚定地道:“不,皇上送的东西,白玉是一定喜欢的。”

“…”段云嶂实实在在地犯了难。

算了,不管了…

段云嶂恳切地握住刘白玉的手,趁她一个不留神,又把木镯从她手中拿回来,自己立刻握着镯子后退了两步。

“白玉,朕下次再送你一个更好的镯子,和这个玉的配成一对。”

未等刘白玉再开口,他就招呼小孙子:“来呀,回轩罗殿。”

刘白玉狐疑地瞧着皇帝陛下的背影,总觉得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从亭罗殿出来,段云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方才那情形比马上比武还要紧张数倍。

小孙子见自家万岁爷这般,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皇上,既然是要送给白玉姑娘的,就算她不戴,留着也是个念想啊。”

段云嶂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小孙子万分委屈地低头。

段云嶂此刻仍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这镯子放在自己这里,说不定哪天又叫刘白玉,甚至太后或徐太妃盯上了,终究是不稳妥的。还是要把它送到该送的人手上,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想到这里,他道:“小孙子,摆驾香罗殿。”

从亭罗殿到香罗殿,要走过太液池,穿过御花园。在满园的芙蓉清香中,段云嶂想到待会儿小黑胖看到这木镯会露出的表情,不由得唇边现出一丝笑意。

他自然不敢期待小黑胖会像刘白玉那样欣喜若狂。不过…不过小黑胖的反应,一定会极有意思。

正乐陶陶地魂飞天外,冷不防一根枝条扫过来,擦着了皇帝陛下的龙额。

小孙子吓了一跳,连忙扑上来:“皇上,您伤着了没?”

挪开段云嶂捂着额头的手,只见额上微微地发红。

还好,并没有出血。

段云嶂心情正好,所以也不以为意,小孙子却心有余悸地发起牢骚来。

“这御花园的管事就该问罪!枝条不好好修剪,都伸到路上来了。”

“哎,花园么,就是要有些野趣,剪得太平直了,未免呆板。”

小孙子嘟着嘴:“皇上,您不知道,御花园何止是有些野趣,分明已经像个野树林了。恩荣宴的时候,柴、鱼两位进士还在御花园里迷了路呢。”

段云嶂继续笑:“那两个么,读书读傻了,不认得路,也不稀奇。”

小孙子见皇帝陛下这样说,也不好再多发牢骚,只好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