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再过两个月,素方就要出宫了。”
金凤一愣。
是啊,素方的确到了出宫的年纪了。她忙着招募新宫人的事情,却忘了身边的这个旧宫人,马上就要离开了。
金凤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苦涩。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出宫,是件好事。”
素方却深深地向金凤磕了一个头:“娘娘是个好心的人,明知素方是太后的人,却既没有拉拢也没有逼迫,没有让素方难做。”
金风擦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拉拢和逼迫,这两样我都玩不起。”
素方笑笑:“素方不能长伴在娘娘左右了,可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你说。”
“素方侍候娘娘已经四年了。看得出来,娘娘聪慧又识大体,是这后宫里难得的明白人。可是只有一样,娘娘还不清楚。”
“哪一样?”
素方的脸庞上透出庄重的光芒:“娘娘,四年前您踏上凤辇的那一刻起,您就没有回头路了。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将别人踩在脚下,和被别人踩在脚下。想要置身事外,那是不可能的。”
金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娘娘,聪明如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至于您心里那些侥幸的,异想天开的想法,还是忘了吧。像今日擅自出宫之事,今后再不可有。”素方郑重其事地道。
金凤沉默了。
全天下的人都不把她当做皇后看,可是素方却告诉她,无论如何,她自己必须要当好这个皇后,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或者,素方是对的。
半晌,她幽幽地冒出一句:
“素方,你知道怎么熬人参鸡汤么?”
“呃?”
“皇上受了寒,作为模范妻子,应该要亲手做碗鸡汤送过去吧?”
素方怔住:“皇上怎么会受了寒?”
金凤嘿嘿干笑了两声。
春去春来春又归
段云嶂清醒过来,已是清晨。
太医们在龙床前跪了一地,领头的正是手指打颤的华太医,一旁跪着的还有轩罗殿的全体宫女内侍,甚至亭罗殿的刘白玉也来凑了热闹,带着宫人跪了一堆。
段云嶂再往上看,对上了太后忧心的眸子。
“皇儿,可觉得好些了么?”太后娘娘抚摸着他的脸颊,觉得手心仍有阵阵微热。
“母后,这是…”
“皇儿,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瞒着母后不成?告诉母后,是谁把你推下太液池的?”太后难掩愤怒之情,眼圈发红。
段云嶂一怔,第一反应是去看一旁的小孙子,却找不到他的身影。他眸光往龙床前一扫,只见金凤端了一个龙泉瓷碗,脸色发青地站在床前。
太后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你病成这样,连皇后都不忍心了,还特地亲自熬了鸡汤来为你补身。”说到这里,太后赞许地看了金凤一眼。
段云嶂的利眼像羽箭一样射向金凤,金凤缩了缩头。
段云嶂眼光不移,慢悠悠地道:“小孙子呢?”
“不必找他了。小孙子伺候不周,哀家已经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板子了。”
段云嶂一愣:“母后!”
“皇儿,你告诉母后,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暗害皇上?”太后的神情再严肃不过。
金凤的脑袋缩得更厉害了。
段云嶂冷哼了一声,扫视一遍下面跪着的人们,眼光在金凤身上停留得最久。
半晌,他道:
“母后,是皇儿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金凤讶然,险些打翻手上熬了一夜的鸡汤。
“皇儿!”
“如果是有人恶意将皇儿推下去,那人会任由皇儿自己爬上来么?”
太后不说话了。
“母后,为何要因为皇儿的过错,迁怒其他人呢?”
整夜的高热过后,段云嶂的神色略有些疲惫。
“母后,孩儿并无大碍。您不必担心,保重凤体要紧。来人,把小孙子带回来,好好治伤吧。”
太后细细地看着儿子。儿子的从容让她心中的焦躁逐渐平复了。
金凤连忙推波助澜:“太后,您辛苦了一个早晨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在此伺候皇上即可。”
太后有些不太信任地扫了金凤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送走了太后,段云嶂和金凤同时松了一口气。这时跪在床前的刘白玉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来,欲说什么,段云嶂却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朕清静清静。”
众人只得退下。
然而段云嶂又加了一句:“皇后留下。”
金凤脸色一变,只得认命地又端起瓷碗。
没有人发现,刘白玉的脸色变得比金凤更加难看。
。
清理了闲杂人等,段云嶂开始用视线凌迟金凤。
金凤讪笑着举起汤匙:“皇上,喝汤。”
段云嶂怎肯轻易放过她。
“皇后你说,这件事情要如何善后?”
金凤垂着头:“皇上,臣妾认为,皇上方才的善后方式,十分圣明。”
段云嶂咬牙:“刘黑胖,给朕跪下!”
金凤应声跪下。
“刘黑胖,你推朕落水,罪至欺君,还意图谋害朕,你可知罪?”
“…”
“你为何不说话?”
“皇上,您刚才不是说了,您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君无戏言。”金凤诚心诚意地说。
段云嶂词穷,一肚子窝囊气发不出来。
“刘黑胖,你难道就不怕朕?”
金凤抬头,十分崇敬地道:“皇上,臣妾不怕您,臣妾尊敬您。在臣妾心中,您就像天神,像佛祖,像远古来的英俊圣贤,臣妾对您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
“你给朕住嘴!”段云嶂扶额。
“朕不过要你说个谢字,有这么难么?”
“臣妾对皇上的谢意,也如滔滔江水…”
“够了…”段云嶂呻吟。
“起来,朕要喝鸡汤。”
金凤于是依言站起来,将汤匙移向段云嶂唇边。
“慢…”段云嶂迟疑了一下,“你刚才说,这鸡汤是你亲手做的?”
“其实…是素方做的…”金凤面现愧色,难得说了句实诚话。
段云嶂这才放心地吞下那一匙鸡汤,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五颜六色,十分诡异。
金凤微笑着说完未说完的话:“是素方做的,臣妾只负责放盐。”
段云嶂觉得,刘黑胖实在是他命里的克星。
。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金凤知道,她该感激段云嶂的。就像当年魏太傅的课堂上一样,段云嶂义无反顾地为她担下了责任。可是她却梳理不清自己对他的心情,她不惧怕他,不讨厌他,但也很难真心实意去感激他。
段云嶂是个好人么?不是。他只有在有所图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对她好,她很清楚。
转眼入秋,旧宫人出宫的时候到了,即将离开的,除了素方,还有金凤十五岁的青涩年华。
不过一年,段云嶂的个子便蹿出了了两个头,原本金凤的头顶和段云嶂的鼻子一般高,如今,却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了。
成长对于段云嶂来说,不仅仅是身高的增长。当金凤终于闲下来一些的时候,段云嶂则忙碌了起来,因为三年一度的秋闱大考,开始了。
作为翰林院大学士,周大才子当仁不让地任本届秋闱主考。
段云嶂对着三份卷子,皱起了眉头。
这三份卷子的作者分别是:柴铁舟,鱼长崖,肃敬唐。这就是周大才子报上来的一甲名册。然而具体排名还上有争议,所以周大才子奏请皇帝圣裁。
段云嶂是比较欣赏鱼长崖的,这个人字迹稳重,策论工整,思虑周详。周大才子则较为欣赏肃敬唐,因为这人的文辞优美,符合周大才子的审美趣味。
然而段云嶂看到,柴铁舟的名字旁边,批了一行小小的红字:可为榜首。那是内阁首辅威国公刘歇大人的批注。
柴铁舟的父亲,现任礼部侍郎的柴安之,十年前是刘歇的门生。
段云嶂十分头痛。他并不想违逆刘歇的意思,而鱼长崖这个人才,他也并不想放弃。
深夜,皇后娘娘端了一盅鸡汤,来到轩罗殿。
自打上回鸡汤放盐事件以后,段云嶂强令金凤学习熬鸡汤,熬到今日,金凤相信自己不需要加水也能熬出咸淡适中的鸡汤来。
“皇上,喝汤。”金凤亲手递上汤盅,一边伸脑袋去看段云嶂手中的奏折。
段云嶂眼光未离奏折,接过汤盅囫囵喝了一口。
金凤皱眉:“汤匙在这儿。”
段云嶂也不理她,将汤盅随意地放在案上。
金凤只得叹息,整理起案上杂乱的奏折和纸张,口中碎碎念叨:“明明不爱喝鸡汤么,专为了折腾人…”
段云嶂从奏折后头露出一只眼睛:“皇后,朕以为你是诚心诚意为朕洗手做羹汤的。”
金凤沉默一阵,终于不甘不愿地道:“臣妾自然是诚心诚意。”
段云嶂满意地回去看他的奏折。
金凤也伸头去多扫了几眼,扫到一个名字,不由得一愣。
“鱼长崖?”
段云嶂点点头,叹气:“朕本想点他为今科头名,可惜…”
“鱼长崖,是哪里人氏?”
“似乎是京城人氏。”段云嶂留心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没有。”金凤笑笑,“只是觉得这名字可爱得紧,一不留神就会念成‘鱼长牙’。”
她依稀记得从前读私塾的时候,曾经追着前头摇头晃脑的小书呆叫过很多次:鱼长牙,鱼长牙!
宛如昨日啊宛如昨日,小书呆也要当状元郎了。
段云嶂瞪着她,难得地神情有些呆滞。
“皇后,皇后,叫朕说你什么好?”他叹气,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他看看手中令人头痛的奏折,再看看金凤,忽然福至心灵:“皇后,你看鱼长崖和柴铁舟这两个人,从名字上看,哪个更堪状元之名?”
金凤想了想,道:“其实…臣妾觉得,状元和榜眼,并没有多大区别…不过那个柴铁舟,既然叫铁舟,后台总比长牙的鱼要硬些吧?”
段云嶂一愣。
“皇上,这年头,很多事情都要看后台的。”金凤一本正经。
段云嶂大笑。
金凤也微笑着行了一个端正的宫礼:“皇上,臣妾先告退了。”
。
第二日朝会上,皇帝陛下钦点礼部侍郎柴安之之子,柴铁舟为今科头名状元,鱼长崖为榜眼,肃敬唐为探花,三甲已定,即刻擢为翰林院修撰。
内阁首辅,威国公刘歇大人抚髯,微笑。
“皇上识人用人,此乃国家之福,社稷之福!”刘歇这样说。
翰林院大学士,今科主考周大才子扼腕,叹息。
凌大将军握刀咬牙,双目通红。
吕大尚书又撞了一回龙柱,不过皇帝陛下早有准备,小孙子公公眼明手快地将他拦住了。
而符大丞相,依旧是眯着小眼睛,沉吟不语。
皇帝陛下神情淡然地扫视着群臣,头一次觉得这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和暗潮汹涌,都在他一手掌握中。
状元还是榜眼,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柴铁舟的后台硬,没关系。关键在于,皇帝陛下懂得了,什么叫做以退为进。
。
这天晚上,段云嶂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舞着两把紫金锤,当胸一锤,将刘歇打翻在地,踩在脚下,满朝文武兴高采烈地鼓掌,山呼万岁。
他看到朝堂上大殿的尽头,一个纤细的倩影亭亭玉立,依稀正是刘白玉的模样。那倩影穿过大臣们,穿过内侍们,慢慢向他走来,娥眉朱唇,浅笑如画中仙子。他便拉着那少女的凝脂一样的玉手,穿过珠帘,来到殿后,他的龙榻之前。
刘白玉在他的龙榻上坐下,颊若桃花。他伸出颤抖的手,褪下了她外衣,露出滑腻的香肩。
“白玉。”他听到自己这样叫,鼻间有热流涌过。
刘白玉羞涩地低下头。段云嶂于是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就要吻上她松软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