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成为言而无信的人么?你说了要陪朕跑完这三趟的。”

“陛…下,我就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大胆!你身为当朝皇后,怎么能言而无信?跑!”

金凤于是快哭了。

皇帝果然是记恨她吧,记恨她吧?

“我不跑…”金凤决定赖皮到底,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起来。

段云嶂拎着后领一把把她拎起来:“你就是爬,也得给朕爬到永徽门再爬回来。”

段云嶂的神情无比坚毅,无比决绝,无比的男子气概,无比的君临天下。

金凤哭了。

她开始踹他,咬他,掐他。

这愁人的小皇帝,居然打死都不放手。

金凤觉得自己屁股上的布料快要被地面磨破了。

“我…我跑…”她泪如泉涌。

城楼上以及城楼下所有的人,都化作了泥塑,怔怔地看着一代帝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交锋。

城楼上的太后娘娘默默地反省了许久,终于对身旁的徐太妃道:“是哀家太粗心了么?皇帝是不是…精力有些太旺盛了?”

徐太妃笑得很是暧昧:“我看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么,还是不错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皇帝就爱皇后这个味儿。前儿个我那个小畜生还说了,皇帝在尚书房公然维护过皇后呢。”

太后有些惆怅地叹气:“皇帝也十四岁了啊。是该让他们圆房了。”

城楼下的金凤,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当她手脚并用地爬回朝阳门的时候,段云嶂在她心里留存的那一点还算不错的印象已经轰然倒塌。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这是哪个混蛋说过的话?怎么如今他就不记得她是个女孩子了?

此仇不报,她就不是黑胖。

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同时瘫倒在地,背靠着背喘息起来。

“你…你…会有报应的…”皇后娘娘充满恶意地诅咒。

“你…你…现在这样就是报应…”皇帝陛下得意地边喘边笑。

“你…你自己作弊…关…关我什么事…”皇后娘娘不死心地挣扎。

“朕…朕根本就没看过你的答案…一直藏在怀里!”

“啊?”皇后娘娘甚是惊奇。

“所以…都…都是你害的。”皇帝陛下不由分说,一爪子将皇后娘娘又拍翻在地。

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后娘娘无限凄怆。

太后娘娘注视着这一幕,一面欣慰于儿子终于长大了,一面又隐隐地担忧起来。

只对着黑胖一个能碰的女人,儿子今后的审美功能会不会有什么障碍呢?

二十年以后,八岁的小太子偷翻史官的书柜,翻到这样一段话:

帝年十四,已有高祖之风,言必信,行必果。帝尝语太傅曰:“不中魁首,则朕自三绕皇城南北以自罚之。”后闾王设计陷之,帝愿未偿。近侍劝之曰:“胡为戏言伤身?”帝否之,乃亲绕皇城,未有懈怠。时后虽年幼,尤有见识,愿与帝共行,夫妇同法。帝后偕行,乃立信于天下,遂成佳话。

小太子于是回宫将这一段话详细和母后说了,他黑脸的母后凝神沉思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史官这个行当,果然就是不靠谱啊。”

良辰侍寝奈何天

金凤近来,一个月里头总有那么几天,睡得不好。这缘故,并不是因为每个月必来到访的那位尊贵的红娘娘。

金凤睡得不好,是因为皇帝陛下段云嶂。

上回她和段云嶂同甘共苦地跑完三圈皇城之后,太后娘娘就不知道那根神经错了位,居然命女史每月排了两天让她侍寝。

于是她就侍寝了。

金凤和段云嶂对于侍寝这件事情,其实都十分懵懂。

段云嶂每个月有两天被宫人抬到香罗殿,然后当着她的面被扒得只剩内衫,又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往她的凤床上一躺,衾被一裹,便和周公下棋去了。金凤只得战战兢兢地等他老人家就寝了之后,小心地掀起被角,将自己圆润的身躯尽可能缩在床角。

这原本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皇后的凤床,大得足够五六个人围在床上打麻将。

可恨的是这死小子睡品忒差!金凤在被踹下床七次以后,终于认命地放弃了爬上床的想法。

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两天,皇后娘娘甚烦忧。

“皇上,您要不,回您自个儿的轩罗殿睡去?”金凤这日终于鼓起勇气,向段云嶂提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恳求。

段云嶂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朕乐意么?若不是母后下了懿旨,朕才不愿意和你睡一张床。”他挑了挑眉,“不过说起来,两个人睡,似乎和一个人睡并没有什么差别。”

金凤又悲又愤地想,当然没有差别,您始终还是一个人睡一张床不是?

“不过,”段云嶂道,“你若是能让母后改主意,我就把床还给你。”

“臣妾…如何能改了太后娘娘的主意?”

“这朕就不管了。皇后,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皇帝陛下甚欣慰。

金凤恍然明白了。夜里把自己踢下床的那只脚,绝对是故意的。

这死小子,年纪轻轻心机就这么重。

“皇上,您这么晚了过来,就是为了把臣妾宫里的瓜子儿全嗑完?”金凤嘴唇颤抖。她费了心思叫御膳房用桂花八角茴香炒的瓜子,被皇帝陛下一时半会儿嗑了个干净。

段云嶂咂砸嘴:“不知为何,朕觉得皇后宫里的瓜子儿特别香,皇后宫里的床睡得也特别舒服。要不…朕今天还是寝在皇后这儿?”

金凤的脸立刻就青了。

段云嶂笑眯眯道:“皇后还是早些歇息吧。”掸了掸龙袍,回宫。

金凤抑郁地坐在凤床的边缘,问素方:

“你说,皇帝和本宫,为什么一定要同床呢?”

素方的脸刷地红了:“这…这里头是有学问的…奴婢也不好说。”

金凤双眼一亮:“学问?魏太傅最有学问了,明日上堂,我去问他。”

素方的脸更红了。

可怜的魏太傅。

不过,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解惑,不正是魏太傅的责任所在么。想到这里,素方略宽了宽心。

且说魏太傅那日本来已经心灰意冷,连御赐的戒尺都不要了,打算告老还乡。可是刚回到家,宫里头便传出消息来说皇帝亲自跑了城门。魏太傅先是大惊,后是大喜。据说魏太傅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喝起了小酒,隔着纸窗就发起了酒疯,口中还大喊:“此乃我朝之福,社稷之福!”

后来是太傅夫人亲自踹门,把老头子拎出来的。

魏太傅醒了酒,第二天依然精神高昂地去上堂,见了皇帝皇后,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惊恐了几天,方才安定下心来。

魏太傅心里却在想:这帝后二人,都不是普通的人物啊。当然,金凤被拖行的始末,他自然是半分也不晓得的。

这日魏太傅又欢欣地来上堂,讲了一堂周礼,又在“礼不可废”这四个字上引经据典了一番,终于肯放一班学生下堂。魏太傅正要收拾书本出宫,却见皇后娘娘站在自己案前,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仿佛有什么极为难的事情。

“娘娘有事垂询?”

金凤踌躇了一番:“老师,本宫有个问题,正是有关‘礼不可废’的。”

魏太傅来了精神:“娘娘请说。”

“‘礼不可废’这四字,是不是全无通融之处?”

魏太傅正色道:“礼者君之大柄也,既为礼,自然就是行事之章法,怎可轻废?”

金凤面现苦涩:“所有的‘礼’,都没有废的可能么?”

魏太傅想了想:“也并非如此,端要看制礼者的态度了。《礼记》有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若是不能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不如废之。”

金凤低头,锁眉许久:“老师,那为什么本宫和皇上非要同床不可呢?难道我们同床了,就能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么?”

魏太傅心爱的一方荷花端砚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师,老师?”

魏太傅终于回神,来不及心疼他的端砚,口中艰难地答道:“此乃…人伦…”

“为何同床便是人伦?”

“皇后娘娘…这里面的学问…”

“本宫知道这里面有学问。老师是当朝最有学问的人,必定知道答案。”

魏太傅开始撕扯自己的美髯。

“娘娘…术业有专攻,此事,您不妨去问华太医。”

魏太傅抱起书本,落荒而逃,背影像一只被狼追的老兔子。

皇后娘娘思虑再三,决定回宫的时候兜个圈,去趟太医院。

华太医乃是太医院里头首席的老太医,一把花白的胡子即使和魏太傅相比也不遑多让。华太医总共给金凤看过两回病,一回是吃回疆进贡的羊肉一不小心吃撑了,一回,就是被无德皇帝拉着跑城门那回。

听说皇后娘娘亲自驾到,华太医连忙扔下手边正检视的药材,赶来迎接。

进了医书房,便见皇后娘娘拎着一本针灸图谱在翻看里头的小人。华太医扑通一声跪倒:

“娘娘,此书看不得!”

金凤讶然:“为何?”

“此书不雅!”

金凤有些恋恋不舍地瞧了眼里头全身是点的小人,终于把书阖上。

华太医擦了擦汗:“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有何垂询?”

金凤热络地把华太医搀起来:“实不相瞒,正是有一事请教太医。本宫今日问了魏太傅,魏太傅却说这事要问您才行。”

华太医微笑:“想必是养生方面的事情了。娘娘请问。”

金凤咧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就是想知道,问什么本宫一定要和皇上同床呢?”

“哈?”

华太医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宫是问,为什么本宫一定要和皇上同…”

“娘娘!”华太医不知从哪里来的虎胆,往地上一跪,硬生生打断了皇后娘娘的垂询。

“此事…此事…实非臣所能答…”

金凤脾气虽然好,此刻也按捺不住了。一个芝麻大点的问题,她问了一圈,却个个都是这副德性。

“华太医,您今儿非得把这事给本宫说清楚了不可!您要是再敢再让本宫去问旁的什么人…”金凤阴森森地哼了一声,黑胖也是有脾气的!

华太医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岁:“臣…臣怎敢让皇后娘娘去问别的人…”

“那您就自个儿答了吧。”

华太医攥着衣角,长跪不起:“娘娘…”

“您心里头还知道本宫这个娘娘?”金凤摆起了谱。

华太医老泪纵横。半晌,他从地上站起来,在一旁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呈到皇后娘娘面前。

“答案,全在此书中了。”

金凤拿眼一扫,正是一本《三元延寿参赞书》。

“娘娘请看…请看书中用朱砂笔钩过的那一卷。”华太医老脸微红。过了五十以后,华太医在华夫人的勒令下,不得不将那一卷又详细研究了一番。

岁月不饶人啊。

欲不可绝不可早

金凤花了三日,终于将华太医钩出来的部分研读了一番,只觉惊心动魄。

忽然发觉自己这十三年来似乎都生活在欺骗之中。小时候问娘,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娘嗫嚅了半天,说是从皇宫的太液池漂到珙溪,再从珙溪漂到东凉河,这般漂出来的。

言犹在耳,金凤七窍生烟。

亏得她进宫的时候如彼淡定,心想着这皇宫,我婴儿的时候就来过一回的。

如今读了这一卷书,大为受益,倒也明白了素方、魏太傅和华太医为什么那样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一时觉得他们很可怜。

金凤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总归让她想到了一条把皇帝段云嶂赶下她凤床的妙计。

于是金凤这日破天荒地主动来到段云嶂的寝殿。

“皇后有事?”段云嶂刚刚下朝,正在更衣。

金凤见一边七八个近侍杵着,冲段云嶂勾了勾手指。段云嶂见她神情古怪,便同她躲在一根朱红柱子后头窃窃私语。

“我有办法了。”

“真的?”段云嶂大喜。

“只是你须得做些牺牲。”

段云嶂蹙眉。

“放心,不过是小牺牲。只是要你扑了粉去太后宫里走一遭。”

段云嶂怀疑地盯着她:“当真?”

金凤赌咒发誓:“骗你是小狗。”

“…”看在毒誓的份上,段云嶂勉为其难地相信了她。

于是金凤便领着段云嶂回自己宫里扑粉。

段云嶂本身生得并不算白皙,所以金凤没费多大力,便把他满脸涂上白粉,只留眼下两道暗淡的痕迹,活像个瘦弱的小病秧子。看着镜中的段云嶂,金凤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想着段云嶂平时总该充大,如今扑了白粉,真像一个娇柔的小白脸。

段云嶂蓦地睁大眼,盯着金凤不怀好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