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霍珩坚持,他眨了眨眼睛,又劝道:“主公三思,陈佩狼子野心,必在淮水南岸伺机反扑,这豫州为陈佩所治日久,我军水师又暂未建起,主公亲自坐镇为宜。”

说一千道一万,陆礼还是以霍珩身体为重,他擅长岐黄,最知久疲又逢失血过多,若不好好休养,青壮时倒无妨,只怕暮年要遭罪。

霍珩蹙了蹙眉,正要说话,陆礼忙抢先一步开口:“主公如今有伤在身,正适宜有人在旁悉心照顾,主公亲卫们固然好,只是男子总要粗莽些。”

“听闻太夫人病已痊愈,不妨请夫人南下,也好照料主公起居?”

霍珩一时心中大动,他险些就一口答应了,话到嘴边又故作矜持,道:“不过小伤,何须劳师动众?”

陆礼心中暗笑,称一句果然,他面上却一本正经,肃然道:“主公身系五州军民,如何是小事?况且我们恐怕在豫州得多留些时日,夫人前来照顾主公起居,正该如此,如何是劳师动众?”

他道:“某这就去信一封,将此事禀明太夫人,主公以为如何?”

“既如此,”霍珩沉吟半晌,就答应了:“就依先生所言。”

那他就不去伐幽州了。

霍珩道:“霍洪,你领十万大军,连同先前先遣驻防五万,可能拿下幽州?”

幽州也就剩十万军士,且从上到下早已瑟瑟发抖,这军功易得,霍洪大喜,立即单膝着地:“标下领命!必速战速决,荡平幽州!”

“唔,去吧,即刻点兵。”

……

霍洪领了兵符立即下去了,这次议事结束,陆礼等人也随之散去。

待众人出,霍珩一直坐姿笔直的身躯放松,倚在身畔小几上,他阖上双目。

失血过多,到底是有影响的,他比平日易疲惫了些。

不过,他心里倒是无法抑制地涌起了雀跃。

她要来了。

他那个倔强又硬心肠的妻子要来了。

也不知见了他受伤,还会不会心疼?

他负气地想,大约是不怎么疼的,瞅瞅她也不给他来信,让他日盼夜盼,望穿秋水。

……

老话说,人不能一直供着捧着,看来果真不假。

当初霍珩出征后,晏蓉隔天就给写了一封长信,上面仔细说了二人那日争执的问题。

她先郑重表示,自己也珍爱他的真情,然后深入剖解了自己的本性,并告诉夫君自己会努力的,希望他能多多体谅,给她时间。

语气诚恳,娓娓道来,晏蓉是个发现问题就努力解决的人,她很明白此事不能敷衍过去,于是也十分认真且委婉地说明自己的意思。

她会尽最大努力的,只是效果如何,她也很难控制,反正她这辈子就只心悦了他一人。

有些话晏蓉没有明说,但霍珩还是立即看懂了。

他心中酸楚不甘又有些别扭,再加上当时他还生着气,于是回信也不提好是不好,只十分简短地吩咐她好生照顾祖母,养育儿女。

涉及情爱,平时多理智稳重的一个人,总是有些反常举止,好比霍珩当时就是,他回的那封信,其实就是希望晏蓉再退一步,兼最好能再哄哄他。

晏蓉再次来信,虽然没办法再退一步,但真好生哄了他,温声细语,撒娇讨好,让他消消气,不要和她计较。

霍珩却又生了气,我都这般欢喜你了,谁也不看只愿守着你过一辈子,你却还是不肯彻底相信我?!

说什么生性谨慎,那还不是对他不够信任?

于是他回的信更加简短,措辞颇有几分严厉,让她不要再写这些轻佻之词,照顾好祖母和儿女才是正事。

好吧,没谁乐意一直热脸贴冷屁股的不是?晏蓉也生气了,于是,此后就再去信。

霍珩当时还生着气,于是也不主动去信,这般拖着拖着,等气渐消了些,时间已久,他想去信却抹不下面子。

陆礼是个善解人意的,这不,就给他家君侯搭了个阶梯。

霍珩摸了摸左上臂,估摸一下伤势,他发现等妻子到时,可能这伤就差不多就痊愈了。

他一时懊恼,又有些埋怨这伤怎地不再重一些,她会不会以为他骗她?

转念又想,这主意是陆礼提议的,信也是陆礼写的,他只是被劝着采纳而已,很不必担太多干系。

这么一想,霍珩豁然开朗,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回踱步,片刻后又招来高平,吩咐他仔细挑选些背景无虞的仆妇,赶紧把后头的正院清理出来,并好生修整一番。

夫人不日将至,需抓紧时间,多多仔细些。

第100章 争执 释嫌

晏蓉奉荀太夫人之命, 回房写信告知霍珩儿子会坐了,写了好几封, 最后她挑挑拣拣, 还是选了最中规中矩的一封。

她刚命申媪送去前头, 就获悉霍珩负伤了。

“伯瑾受了箭伤, 虽不重,但因耽误了治伤时间,很是失了血。”

荀太夫人手里拿着刚看过的信, 一脸担忧:“军医说了, 要好生休养一番, 因此陆先生特地来信, 想请你去照顾照顾。”

“阿蓉, 你赶紧收拾收拾南下罢, 阿宁和虎头还小,就先留在家里。”

老太太话罢, 叹:“唉, 也不知伯瑾伤得如何了?”

“哎。”

晏蓉乍闻霍珩受伤, 心跳漏了一拍, 好在陆礼说不算严重, 她忙急急应了。

但大约失血也很厉害了,不然军医不会让休养的, 陆礼也不会提议让人照顾。

她心焦如焚, 什么矛盾都仍一边去了, 匆匆回房收拾, 当天就在白翎卫的护卫下启程往南。

阿宁和虎头太小的,这年头医术不发达,几个月大的婴儿脆弱得很,只能留在家中。

好在有荀太夫人照顾着,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

晏蓉渡黄河,过兖州,踏入豫州地界,一路急赶,来得比霍珩预料中还要快。

这也侧面证明,她心里也很是在意自己的。

霍珩面上镇定,心绪却不可遏制地飞扬,他亲自出城五十里,迎接的妻子。

迎得那辆香车,他紧紧护卫在侧,晏蓉立即撩起帷裳,见马背上的男人身姿笔挺,举止如常,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只是路上不好说话,进了官衙入了屋,晏蓉蹙眉,吩咐他:“还不快快脱了衣裳,让我看看伤口。”

“没什么事,就陆礼爱大惊小怪。”霍珩轻咳两声,也不再端着了,乖乖动手解了上衣。

他脸上的苍白已经不见,但气色总比从前略逊色些许,可见这失血确实不少。

“我陪房中有擅长药膳的庖厨,这回带上了,正好合用。”

如今已经是下午,她一边扬声吩咐屋外的乳母,让庖厨现在就做补血药膳,一边仔细察看霍珩左上臂的伤口。

已经结痂的两个伤口,一前一后,这是箭伤,贯穿左上臂,大体呈圆形,但边缘有几个地方很不规则。

此乃专用弓弩的死士所伤,箭是精铁所制,很短,有倒勾,射程极远,杀伤力比寻常箭矢大很多。

当时这批死士为了掩护陈佩登船,拼死冒进,飞蝗般的短箭直直往霍珩方向而来,他打落避开绝大部分,只剩一支漏网之鱼。

这支短箭取出来很不易,陆礼用薄刃割开好些皮肉,才把它给掏了出来。

晏蓉仔细察看过,见确实已无大碍了,这才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牵肠挂肚去了,之前的矛盾就浮上心头,想起他那两封气人的信,她抿了抿唇,也不再说话,只取了套干净里衣递给他,让他换上。

霍珩出征时春日,带的里衣也是春装,炎炎夏日有些厚了,只他出征在外也不挑剔,并未吩咐人重做。

霍珩接过,以往在家,妻子总会一并服侍他宽衣解带的,只是这回没有,他只好自己换。

他直接在晏蓉面前脱了个干净,赤.条条大喇喇,见她俯身整理衣裳并不搭理自己,又踱步过去。

“陈佩麾下确实有些能人,这短弩就很是不错,我已命工坊多多打制。”

他没话找话,晏蓉手上动作也未见停,只“嗯”应了一声。

她心里其实还不大舒坦,当初他提出问题,自己真心真意想要解决,非常诚恳,不但放低姿态剖白,还又退了一步,承诺自己会为为此做出努力。

她从不妄言,既然说了就会去做。

自己诚心诚意,他的态度就很让人不喜,连续两封信都对她的剖白没只言片语的回应,对她的软语讨好也不理会,还措辞严厉让她不要再说所谓的轻佻之言。

她放低姿态,却成了所谓的轻佻之言。

她也恼了,索性不再理会他。

晏蓉心里有些疙瘩,也不愿独处,见他穿好衣裳,就要唤侍女进来收拾箱奁。

霍珩眉心一蹙,一个大步上前抱住她,“阿蓉,我们先好好说会话不成么?”

“哪里不成?”

晏蓉挣了一下,他的手臂像铁钳子似的,没挣脱,她索性不挣了,偏过脸道:“我一直好好和你说话的,只有你不是。”

“我怎么就不是了?”

霍珩知道她说什么,想起之前自己介意的问题,他声音也拔高了些,“我心悦于你,全心全意,只盼你也如是。”

他说着说着也有些来气,“你明明知道我在意什么?却一直在敷衍我!”

那种不满足的焦灼又翻涌起来,不甘,期盼,求而不得,霍珩干脆手一松,直接握住她的肩膀,俯身直直与她对视。

“那你还要我如何做?!”

“你是否也心悦于我?!”

霍珩喉结滚了几滚,心潮翻涌,说到最后他声音中多了一丝哀伤。

情至深,方会多有渴求,若不然以他的心智,如何会一再苛求自己的妻子。

“我如何就敷衍你了?!”

可是这等冤屈,晏蓉却无法承受,她怒声反问,又道:“信上每一个字,都是我扪心自问过的,只为珍重你的心意!”

她甚至退了一步,承诺自己会就此做出努力。

“你却只说我是轻佻之言!”

说到情动处,晏蓉也红了眼圈,“你只道自己一往情深,却不知这世间对女子甚是苛刻,对男子却格外宽容,君侯一妻八妾,天子更是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单单有品级的,就能多达一百二十一人。

霍珩可是奔着当皇帝去了。

而他一旦登极,她再无和离的余地。

他咄咄逼人,晏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嘶吼出心底最深处的忌惮。

“倘若,倘若,我……”

她最后还是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霍珩急忙分辨:“我说过只有你一人,此生断不会改,你不信我么?”

他鲜见妻子如此情状,一时也顾不上自己心内那些情绪,急道:“阿蓉,我可起誓!”

这一刻,他恨不能把心都挖了出来,只愿她信他一信。

他毫不犹豫举起手,晏蓉却制止了,她含泪轻轻摇头:“夫君,我从不怀疑你此刻真心。”

她只怀疑时光,“然白驹过隙,红颜易老,世事总会有许多变化的。”

十年不变,二十年不变,那三十年?四十年呢?

他若登极,便是天子,四十五十不算老,若想扩充后宫,也就一句话的事,二八二九如青葱般的少女便会如雨后春笋般忽忽冒头,鲜活撩动人心。

那届时,全心身投入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情到浓时,山盟海誓者众多。然终此一生,唯一人者,这世上又几个?”

“生性谨慎实非我所愿。”

谁不想痛痛快快爱一场?可惜这世道如此多艰,她闭上双眼,泪水无声涌出,哀哀道:“你莫要再逼迫于我,好吗?”

“好!好!”

霍珩紧紧抱着她,慌乱而急切地亲吻她的泪水,咸咸的,涩涩的,他的心脏倏地拧成一团,这一瞬间的绞痛直入肺腑。

“是我不好,我不对,你莫要哭了。”

这一刻,他感同身受。

可他无计可施,只能捧着她脸,努力亲吻她的眼睛,喃喃道:“阿蓉莫害怕,且看我这一辈子是如何的,可好?”

“你莫哭了,我都听你的,……”

……

晏蓉一直都是坚强的,鲜少有放肆哭泣的时候,这次争执触动了她心底最软弱一面,她索性毫无保留地痛快哭了一场。

心动神摇,旅途疲惫,最后,哭着哭着昏睡了过去。

霍珩心慌意乱,百般承诺誓言无所用,他只能反复喃喃哄着,亲吻,轻抚,竭尽所能安抚怀里蜷缩着的人。

渐渐的,她安静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将人抱上宽敞的大床。

放下帘帐,唤侍女取了温水来,又把人赶出去。

他绞了帕子,为她洁面,又取了衣裳服侍她更衣,最后轻轻翻身躺下,紧紧挨着她躺下,又密密拥抱着她。

他片刻不愿稍离。

“对不起。”

他喃喃道,又轻轻亲吻了她的红肿的眼皮子,竟从不知坚强开朗的妻子内心如此敏感彷徨,没能察觉抚慰,还一再相挟逼迫。

是他不好。

他以后再不会了,只求你莫要伤心哭泣。

……

晏蓉睡了很长时间的一个觉,从当天下午,一直睡到次日清晨,次日在鹂鸟辗转高低的鸣唱下,才再次睁开眼。

刚醒时,她有一瞬间的茫然,须臾又觉眼皮子不适,方材一一忆起前事。

“阿蓉,醒了么?”

她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霍珩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与她共眠。

他轻轻亲了亲她,柔声道:“饿了吗?我们用早食了好不好?”

他语气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和讨好,总唯恐她觉得他不好,就此厌了他。

晏蓉回神,颔首道:“好。”

她神色如常。

霍珩自责后悔,但其实归根到底,他除了闹了点小别扭以外并未做错什么事,反倒是她给了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没做错,她也没有,此题依旧无解。

泣泪哭诉非她的计策,但能歪打正着揭过这一页,那也不错。

晏蓉偎依在他的怀里,揉了揉微微发烫的眼皮子,想了想,“我要喝栗粥,稠稠的。”

“好,好,我们喝栗粥。”

霍珩欣喜极了,又心疼她肿了眼皮子,一边扬声吩咐下仆,一边亲了亲,道:“咱们起来梳洗,先冷敷一下可好。”

“好。”

他万分怜惜,像抱小婴儿一样抱起她,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紧贴他的脖颈。

梳洗,更衣,冷敷,晏蓉感觉好了许多。

食案抬上来,二人紧挨着坐下,霍珩舀了一碗温热的粘稠栗粥,放在她面前,轻声哄道:“快快吃罢,可饿坏了。”

晏蓉冲他微笑,才低头专心用膳。

霍珩情不自禁地,唇角也翘了起来,他视线在食案上转了一圈,也给自己舀一碗栗粥。

……

这边夫妻两个亲密用膳,那边侍立在侧的申媪悄悄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昨日夫人刚到,又和郎主闭门争执的时候,她有担心,一宿都没睡好。

现在好了,虽然晏蓉明显哭泣过,但夫妻两个黏腻更胜新婚,郎主柔情蜜意自不必提。

甚好,幸好。

第101章 互表心意

朝食的时候,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夏日的暴雨来得又快又急,短短一顿饭的功夫,一场大雨就过去了。

“阿蓉, 这平舆城郊外的大盘山上, 有个隐灵寺, 寺院后山延绵十余里的荷塘, 极负盛名。”

饭毕,霍珩搂着妻子,低声询问:“阿蓉, 雨后正是赏荷时,我们也去可好?”

二人成婚以来, 总是各自忙忙碌碌, 把臂同游之事竟未曾有过。陆礼去信邺城后,他无意听闻这处风景名胜, 当即就动了携妻同游之念。

不过他此时说来, 神色间多了一些讨好和小心。

“赏荷?”

剧烈情绪爆发后, 人总难免有些恹恹的, 晏蓉也不例外。不过吃饱了肚子,嗅着雨后特有的芳香泥土气息,她精神头重新高涨了起来。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