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不禁为凰的命运神往。我从南朝孑然一身来,却成为了北朝的皇后。父母双亲,早就离开了我。朦胧初恋,终成明日黄花。我扎根在北方广袤的土地里,当自强而不息。要做一只真正的凰,辅佐着天子建立和平时代。凰口中的坚韧不拔的植物“忍冬”就是我皇后宫的纹样。

无论多么寒冷的早晨,太极宫内都会亮起明灯。我丈夫元天寰每日早起,我也迫使自己跟随着他。他批阅奏折,我阅读书籍。我们在一起时,偌大的宫殿并不太冷。雪越大,那盏灯愈加璀璨。凤凰涅磐,也就是在这样的光芒里吧?我的夫君是此世间最英俊的男人。望着年轻皇帝的容颜,素来无情的时光,好似也想倒流。

有件奇怪的事,无论我俩在枕席间多么缠绵欢爱,天寰从未让我看清过他的身体。他灭了烛光,便是狂热的前奏,而他点上灯,就预示严肃的白昼。我暗自羞涩的想:也许别的夫妻都和我们一样?月光里,雪影里,他玉般白皙的身躯,留下惊鸿一瞥。夫妻本该是最亲近的。但到了婚后,他却依然保有几分神秘。久而久之,在黑暗的长夜里,当我把脸依偎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静听他的心跳。我又隐约为距离而安心。等到南北合一的那天,我也许能看到他。可那是福兮,祸兮?

人因对命运的未知而坎坷辛苦。但要全预知,那么人生里一次次豪赌的乐趣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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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帘燕独徘徊,依然满身花雨又归来,圣睿这年号不知不觉已到了十六年的春天。

霞光散去,殿阁寺塔巍峨的身姿日益清晰,平城的榆树把青榆钱洒满大地。云冈石窟顶斑驳的残雪,在柔和的春光底下融化。远处带着浅紫色的山肌,清楚地浮现在天空中。

几天前,天寰带着我来到了山西的故都平城祭祖。南朝四百八十寺,可我于神佛的崇敬,似乎是北朝厚重的黄土产生的。北朝百姓也崇佛,从我婚前在兰若寺的参拜,他们就信我是能将南北教宗合二为一的使者。我有时怀疑真是被虚名引入信徒殿堂的。可人生如戏,演久了辨不出真假。

我虔诚的给莲花座上的大佛焚香,合十祝祷。菩萨的心里,永驻春天,因此他的眼中,总有慈悲。北朝人民才熬过雪灾,南朝贵族依然歌舞不休。西北烽火将起,西南也不平静。

我小时候,老师谢渊说“贵而不省饥寒贫弱,此为大刻薄”。

我是皇后,更不能因为自己富贵,就无视百姓的疾苦。

我不能因为自家夫妻成双,就忘记战争造成的鳏寡。

我也不能因为正当青春,就忘记老年人和年幼的孤儿。

抚恤流民,补济鳏寡,赡养老人,救助孤儿,这是我在皇后位上第一年里所关心的朝政。

我也只能一步步的施展开我的羽翼。对我这个南朝来的公主,并不是人人都像表面上那么恭敬。

祝祷从国到家,最后就是我自身了。我不满十七岁,也有了心事。在我结婚的一年里,天寰的弟媳六王妃卢氏产下一子,她跟随六王到了冀州刺史府,再度怀孕。而天寰的妹妹北海长公主竟也产下一个女儿。可我虽在人们口中“蒙受专宠”,却毫无怀孕的迹象。人言可畏,我可以为了尊严笑傲而对。但就算我是至尊皇后,少年人在男女之事上总是单纯的…

香灰落到我的手指,我环顾,内侍惠童侧立。他本是阿宙的亲信,但他受伤之时,阿宙去了凉州送亲,又因着动乱在凉州府持节观察。天寰赏识这孩子的忠诚,就顺着阿宙临走的请求,让惠童跟随着我。

“皇上呢?”我问。天寰从不喜礼佛,方才更是不声不响的走开了。

惠童低头轻声说:“百年送上一封急件。皇上正在御览。”

恐怕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除了两个老总管。天寰所用的全是未成年小宦官。百年最受信赖。若把皇帝比做一本书,百年就是书的底页,并不起眼,倒也分不开。

给皇帝上书,都会由御书房的少年宦官经手。不过,天寰也有连我都不甚清楚的秘密渠道来信。不常规,就总要通过百年传递。

我点头,故意缓下脚步。飞天浮图旁,天寰独坐在华盖下,全神贯注的阅读一纸。春季气息芳润,林丛鹂啭清音,墨黑龙袍,也被笼上青葱。他入鬓长眉微微蹙起,俊秀绝伦。我心里一拧,又有何棘手之事发生么?

百年跪下大声道:“万岁?皇后来了。”

天寰用两个指头搓了几下纸面,才舒展眉头。他抬起眼,并无笑容。脸上明净之色,霎时把石窟外墙霉败样的灰洗净了,一切都似乎跟着他的眸光变成翠绿。

“这样快?”他说。

我扫了几眼信纸,闻到一股若有若无之怪香。纸上字迹全乃蝇头小楷。他并不解释,将那信折叠放入袖中。

“我只有几句话,对菩萨讲明就可以。”我仰头:“皇上…?”宦官们面前,我不叫他的名字。

他薄唇动了动。睥睨四下,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审视他,好像不同平常。我又盯了一眼百年,他正偷瞥皇帝,似也觉得蹊跷。

天寰仰望流云:“朕自幼就少求佛,只因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最大的希望,便是最大的痛苦。”他微微一笑,那单个笑涡正与山西春景相映成趣:“佛书总叫我们放下屠刀。可朕是个信自己的人。朕不到老掉牙,刀是绝不会放下的。皇后一起去瞧瞧此地菩萨以外的奇景吧。”

天寰说是奇景,真是人间的奇景,从云冈快马加鞭,午后我们就到了一个叫马脊梁的山坳。

山上火井无数,天寰不顾随从们大叫危险,亲自拉着我居高临下,察看近处一个火井,深不见底,热气上升。我转过脸:“我知道!这都是采烧火用的石炭。我儿时父皇给我讲过。冀州富饶,往北去乃是盐池,而平城附近又如此多露天的煤玉矿。你让元殊定来管理这里,还是给弟弟一个好差事。我只担心近墨者黑,老六又犯了贪纵之旧病。”

天寰半真半假玩笑道:“六弟总是父皇子,我元家人。自古管理盐池和河东地大臣,从无两袖清风者。俗语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继位后,山西的盐政全归国有,而大规模的开采储存石炭,也是我的意思。平城之内,已有数个深窖,冰藏近十万石墨,以备需要。事事芜杂,只怕层层推委。亲王出面才可贯彻,六弟生性苛暴,正是合适的人选。”

我鼓起嘴,天寰对于弟弟们的安排,我不多插嘴。昨日天寰和我突然行幸了六王刺史府。那里奢丽无比,俊童如云,不过天寰只笑着说:“阿六的日子过得象样子。”卢妃怀孕后身体不适,天寰还特意给她诊了脉。

我想到这里:“卢妃身子不好是因六王太不像话。王妃和王爷同等,你该训斥六王几句。”

天寰出神,半晌才说:“我方才想,卢妃…她还是回到长安王府去生养较好。此事需你多多费心。”

我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又记起他袖子里的来信。恍惚片刻间,六王元殊定已来迎驾,簇拥一串当地的僚属。我们被引到一大排瓦房里。屋子的中间,有个巨大排风炉子,数个士卒正往里边添加石炭,六王得意将一把刀奉献给我们:“皇上皇后请看,这就是按照圣意直接用石炭冶铁。又烧成铁精,以上官先生所授之法,数宿成钢。这种刀,远比我朝目前用的军刀锋利,刀刃又比南朝兵器坚韧了许多。臣前些日子夜不成寐,干脆就住宿在山里,才成了!”

天寰点头,我微笑赞道:“六王劳苦。”

元殊定歪嘴笑道:“蒙皇后溢美,臣弟只是给皇上分忧,死亦无憾。”他挥手:“皇后来此,因为皇后是南朝公主,臣弟特意让人用石炭制作了一些东西孝敬您。”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天寰将那把刀砍在铁石上,火花一闪,天寰抚摸刀口,又点了点头。却对周围的人不发一言。元殊定也对皇帝的脾气摸了半清,不敢造次,跟着他到了外头。天寰在一边对他轻声嘱咐,眸子炯炯。我旁观他的神情,知他约要大规模的制造这种钢刀。攻打西北,是来不及了,想必他在开矿冶铁兵器上打主意,都是为了最大的战争…我心中为丈夫思量此事,也有点主意。

一个官员捧上了礼物,我瞧了几眼,看明白才问:“这不是煤香饼?”

“皇后娘娘所言正是。”

我捧在手里一块,似在把玩,忽将它用力摔在地下。地上岩层,将其粉碎。

那官员顿时面无人色,颤如糠粟,磕头如蒜,我让惠童制止他说:“你没有罪,但是我倒有无心过失。你们因为我,才费心思学了南方法子。”我侧脸告诉百年和惠童:“这是研磨石炭粉,再用纨绢轻筛,梨枣汁合成的香饼。所费奢靡,又花人工,在南朝虽然为权贵所喜,我父皇年轻时就不用此物。我为皇后,不能用,更不能提倡这种风气。”

等到我们上了马车回平城,天寰提到我打碎香饼这件事情。

我轻描淡写的说:“这叫我惭愧。我不喜华奢,你开采石炭,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的天下计。只是你若要大规模铸造钢刀,我有个建议。你还记得这把剑?”我从袖子抽出我父亲留下的一把青铜短剑,这是我随身所带的。

“记得,你方认识我时,曾想用此剑杀我。”天寰笑道,马车颠簸,我捶了他的手臂一下。

我指上边的“相邦吕不韦”字样。天寰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每个工匠都该在兵器上著名?那可是秦王时代的办法。”

“不错,物勒工名,管仲时就有这个主意。只不过当今人心不古,我朝兵器虽然不错,但离精益求精四字差了太多。秦王扫六合,何等的雄风,但对阵时,秦国的兵器最利,也是一个主因。天寰你既然用了六王,他的苛暴倒有秦人遗风,不如人尽其才,他也可借机立功。”

天寰说:“真是小小的贤内助,什么都给当家的男人想到一起了。”他摊开手,上有三个煤精雕刻的六角羊头印章,精美可爱。我张大眼睛,想要都夺过来。

天寰合起拳头:“可怜只三只,你摸一个。”

我笑:“贵为天子,这般悭吝?”可还是闭眼摸了一个,上面是一篆文“和”字。

我朗声而笑:“皇后正要和才好。鸾凤和,天道和。”

天寰拿出另一个,上面是个“智”字:“这个送给上官。”他将最后一个默默放到荷包里,我也不知什么字。但猜出他要给谁了。我声东击西问:“嗯,你想到上官,可见要用他。你上午在石窟收到的,一定是西北的坏消息?”

元天寰摇头,抿了一下嘴唇:“你知道不会是西北的消息。西北之战,迫在眉睫。那是南朝来的消息。”果然是个女人的来信,那位跟随太子琮的美女送来了南宫内的讯息。为何让天寰不快呢?

我靠着他,很想知道,但又不愿逼迫他说,就用手去扯他腰间的玉佩,天寰束住我的手指:“没什么。她只是提到南宫内的一些琐事。南帝只有一个太子和一个女儿,太子也无子女…”

这倒是奇怪巧合,我朝皇帝继嗣不广,不过叔叔和太子那么好色,却没有子女,咄咄怪事。我以前小,总觉得我炎家人,个个生孩子难。不过现在…我想着,手指绕在天寰的领扣玩,夕阳斜射入金车,天寰雪白的脸上有了红晕。我低声说:“求菩萨能让我快点生个孩子…”

天寰面色一沉,抱着我,将我的眼睛遮住,柔声说:“你不足十七岁,不用急。再说朕都二十七岁了,自己也有责。其实女人未必要能生孩子,只要能教育好孩子就行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脑袋一动。他还是按住我的眼睛。夕阳还是透过细微缝隙,红彤彤的可爱。但他手指微凉,我忍不住叹了半口气。

到了行宫之内,天寰经过火盆,径直将那封信丢进去,轻烟一飘,好像陈年的秘密被吹散了。

我才立定,百年就疾步进殿回禀:“万岁,上官先生从长安来,请求见驾。”

天寰端坐,朗声而笑:“来得正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二章春夜

金翠楼台,正值黄昏,上官轶飘然而来。“金衣公子”从桃花枝头飞到他的身旁。上官神情虽然依然清如静水,但朦胧眸子中掺有一缕春日的烟色。

天寰凝眉扫了扫我,又看向上官,微微笑道:“凤兮凤兮,可是西北发作了么?”

上官点了点头:“我在长安得了急件赶来,还是不如你消息快。”

天寰走下台阶:“做皇帝的人,耳目多些也不是坏事。你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成皇家信使吧?”

上官说:“嗯,我来是想与你商量战事,以便早日启程去西北助赵王。皇后也在这里…”他目光掠过我,透着淡若无痕的关切,浅紫色的天空因此一瞥,变得更柔和了。我本来因为神秘的来信,以及天寰之言语,颇有些心事,但看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哪里像个要出发的军师?做人,还是如他般举重若轻,才会自在。

院落烟收,垂杨舞困,夜幕降临,我还在听上官和天寰谈论现在的局势,不由得有几分的焦心。去年嫁到甘州鱼氏的元家宗女带领数十骑逃离甘州,几日前已到达凉州,她向阿宙诉说了鱼氏母子的反叛之迹,又讲了夫妻之间的种种不幸。若接受公主,就等于开战。阿宙的左右反复的劝说,但阿宙依然毫不犹豫的收留了公主。不仅如此,阿宙没有经过朝廷,就直接宣布了公主和鱼氏的离绝,他甚至不准许向甘州发文书,他说:“原以为是人,就该说人话。对方是鱼,没法说人话,因此免了。甘州蔑视皇权,恩将仇报,数月之内,鱼城边将为王道所化。”我赞成阿宙的做法,但是…我透过海棠珠缀,见天寰神色镇定,毫无意外,心也安宁了不少,天寰对于阿宙的做法,早该预料到了吧?

在他和上官之间,摆放着一个沙盘,天寰用一只玉钩在沙盘上钩画。我出帘,将他们身旁的九连枝环银灯点亮,天寰的眸子如在燃烧,自从我们婚后,我还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的高兴。出色男人对于战争的迷恋,简直像个孩子。我从高到低的拨弄蜡烛,最下面的四个烛台,依次就像是西北的四州:凉州的火焰最明亮,就像少年阿宙的雄心。肃州的火焰时明时暗,陇西李氏与朝廷若即若离,采取观望态度。甘州和沙州,已在加紧备战,估计是这几日就会联合向东进军。非但它们,连沙州西北的于阗国,也都支持反叛。

上官这个人,就像是火光外面青色的焰,我觉得他好像胸有成竹,只听他说:“…李氏的首领李圣德与其同胞弟妹都心向我朝,可惜陇西李氏分支过多,李圣德又过于懦弱,真的打起来,非但不能指望肃州的全力协助,还要防备肃州的内讧。但若肃州人跟随着甘,沙二州一起作乱,对赵王军的压力极大。就算你不给阿宙增援,那么我也一定要去,我跟赵王有约定,若平了河西,我才不愧欠赵王。”

我的脸蛋发烫,还好自己躲在灯后的阴影,天寰瞧不到,上官和阿宙的约定,当初也是因为我啊…我忍不住插嘴问天寰:“我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给君宙增援?君宙在凉州才五万兵力,战国策里不是说:夫战,尽敌为上,守和同顺义为上。如今开战了,就该给凉州尽敌的兵力。难道不对吗?”

天寰唇角一扬,好像因为我忍到现在才开口好笑。他清了清嗓子说:“增援无非是派兵派将,但可惜如今没有人可以派。而且五弟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也该试试看。”

上官拉好衣褶,跟他一唱一和说:“对。赵显绝不能动,如今北方初定,若我朝用两个大将去打西北,就会在北方的狼群面前示弱,过去臣服柔然的各个部族就会借机骚乱。但如果西北根本不用赵显的边防军就平息,这些北方边民就会死心配合朝廷的人民移边国策,不出二十年,新一代的人完全是北朝教化的臣民了。河西如同一个狭长的走廊,大量的军队,在那里的地势上施展不开,因此五万兵若能用巧,我和赵王同心协力,也就可行。”

我心想:你那不是同心协力,那是卖命。天寰这个人,所用的恩义,常常会让人心甘情愿的还给他。也许这就是帝王之道?他对我…也是如此?我偷看天寰他一眼,他秀长的双目凝视沙盘:“西北只是一侧烽火。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一个月,湘州王绍一定会进攻四川。王绍蓄谋已久,所以湘州初起,必定是气势惊人。薛坚能否守住,还是问题,守不住,那朝廷所有的残存力量就要分一些给四川,而我本人还要预备南朝的偷袭。最可怕的是:四川拉锯,西北悬而不绝,而我又不得不应付南朝。为了避免这个,阿宙那里不能增援,上官你去西北要告诉阿宙,你只是谋士,但不为他负责。我方才决定:要他五个月内打赢河西。”

我吸了一口气,天寰原本一直对我说:西北怎么也要一年解决,但五个月?这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而是形势所迫,上官那在灯光下清丽稳重的脸庞,也露出一丝惊愕,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质疑,他闭了闭唇,低声说:“五个月,有一点难。”

天寰拍了拍他的手背,严肃而亲切的说:“不难的事情,也不会让你和他去做。”

上官笑起来:“是啊,我懂了。”他将沙盘抹平了:“我看光用兵也不是好办法,攻心为上。但索超素有毅力,而酒泉郡夫人鱼氏老而弥坚,这…可要费一番周折。”

天寰眼睛一亮,拇指一摸玉带扣子,不知道为何,他那俊美的脸,因为某种奇特的表情,让人背脊生寒。他似不经意的对我笑道:“天都黑了,烦请皇后去传膳来供我们师兄弟充饥。”

我盯了他一眼,起身道:“是了,毕竟你们是人间的鹏与凤,纵横天下少不了你们,但吃饭也要记得。”

我出了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影,惠童跟了上来:“皇后,要传膳?”他倒是机灵…我没有说话。

我回首望着灯下的两个人影,惠童以为我片刻失神,又问了一遍,我摇头道:“再等一会儿吧。明日…皇上是该去祖陵献祭?”

“是,按照祖制,只有皇族男子随圣驾同行。”

“嗯,惠童,你跟了五王好些年了吧?”我问他。他低头:“好些年了。”

看着他,我恍惚想起了阿宙在四川的军帐,上官曾说“上中以上的人,只会趋势别人,而不是自己为别人所驱使。”对于宫廷内的宦官和宫女,我都要不断的施加“恩德”赏赐。而这些人里面除却极个别,都以为这种女主人所给的“恩惠”是天经地义的。跟朝廷的官员,除了如雅,其他人与我都算陌生。西北的战争,湘州的局势,或者南朝怎么样,我得到消息的渠道太少了,天寰绝非什么都直白的人,而我何时才能让更多的人为我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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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月色洒在如雪花瓣,我走过庭院,宛如踩在沙砾上。旖旋花香袭人,春天的主人是谁呢?我咀嚼着天寰所说的每一句话。红花被鞋踏过,就像沙场上的血色,突然让我涌起了了不愉快的感受。

天寰唤我,无异于惊醒我:“光华?”他已经沐浴完毕,松树般的香馨随风入鼻,要不是因为战争,本来可以引人动情的。我婉和的笑着说:“天寰你累了吗?早点休息吧。”

他好像不累,还十分振奋。他笑了几声,握住我的手腕,等我跟随他到了闪着清光的水晶帘内,他才抱着我说:“夏初,你在担心。”

我不否认,只轻轻的啄了一下他的唇。屋内唯有月光,天寰的面容异常清晰。我说:“我担心好多事,但你要让卢氏妃去京师生产,那是因为她怀的是男孩么?”

天寰注视我,缓缓说:“虽然我学过医术,但也没有十分把握。现今三个皇弟,唯有卢妃和六弟又要有孩子了。他们的头胎就很壮实,我认为孩子无论才貌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卢家是母后的外家,卢妃又性情敦厚。宫内的孩子少,当年我遵照母后旨意将五弟收养到自己身边,就是以备后患,母后也将他视为亲子。可是弟弟们大了,而天下纷争,尚在动乱之中。我不立皇太弟,宫内至少要像当年那样,有个预备。这样,其他人的心也可暂定。这次…”天寰突然沉默,半晌才转过话题说:“也许你还能生子。你若生子,只要将侄子还回去便是。你若真不生子,朕将来必将有稳妥处置。不用担心。”

我抱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何时生子。但你曾说过,这个宫是你我的宫殿,多了一个别人,都不算的。这一生,少了一天,天寰,你都是食言。”

天寰笑涡一浮,月光银色的扇面扫过他的皎然面颊:“我没有忘记,收养卢氏子的主意,亦是因为这个呀。外面的战争,永远比宫内的战争有趣的多。你说呢?”

我闭着眼睛,又吻了他一次,嘴唇却碰到他的鼻梁。明日他要去祖陵,今夜必须洁身,我不能太亲昵他。

天寰又说:“五个月对于五弟是太短,但对我已经太长。我已经不太年少了,又是皇帝,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去打仗。而要统一南北,除了战,还有许多事。这次等于用刀架在弟弟的身上。这几个月里,我侧重四川,不会给五弟他们掣肘。期间你倒可给西北做些事,也不要有所顾虑。”

我点点头,他的手指又摸索了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耳朵里却满是春夜里的鸟鸣,还有习习的风声。

我靠着他躺在松软的被褥上,咬着他的耳朵说:“天寰,我小时候对父皇说过,那时只是孩童戏言。不过今夜我要说:天寰的青春,将是永恒的。其实人永远可以年轻,初次变老,大概是丢失了理想的时候吧。而你始终是有理想的,怎么会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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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送走天寰,就让圆荷把上官请来。我取出一段青布来,对他说:“去年冬天冷,我看你的冬衣旧了,总想给你做一件。因为现在是春天,且穿不上,等五六个月后你回来,这件衣服也快做好了。”

上官凝视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但愿总是春天才好。平城的春色不同长安,可惜我今天就要走了,顾不得观赏。”

我想了想:“你去西北,恐怕会很累。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你也知道。”

上官摆手:“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赵王在西北一年多,哪里还是昔日的赵王?”

我默然,上官是智者,他说的是对的,不仅阿宙,还有我,每个人生存的意义,正是不断的改变,让自己一点点走向新生。

我取出一封信,对上官说:“这里我给赵王写了几个字,若战事顺利,就不要给他看。若他情绪不佳,或者遭遇围困,请你转交他。”上官无声也无表情,放在袖里。俩俩对视,都有话说,但似都不易启齿。一只蜜蜂钻到屋里,嗡嗡不停,我们目光都随着蜂儿转动,直到又碰上,我才笑了,惜别之情,压抑不住,眼眶湿润了。

我昨夜想了半天,想问问上官我曾经中毒一事,但望着他清澈而温雅的笑容,我只是说:“你一定要保重。”

我此刻已经无毒,曾经的毒会留下什么,也只可听天由命,又何必引起上官对于曾经怅惘的回忆?春日的游丝被风带入屏障,上官沉默许久,突皱了一下眉,开口道:“夏初,你给我野王笛的时候,野王笛里曾有的秘密你可知道么?”

“有秘密?”我身子前倾,上官将我所最珍爱的那管笛子置于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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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寰回来出乎意料的早。一位云游的高僧,在祖陵向皇帝敬奉了他从天竺带来的宝物。那是世所罕见的佛舍利,而且是一颗佛牙。

天寰让我用金质的匣子和水晶的瓶子存放好它。因我没有表示出我通常在两个人相处时常有的小女孩的好奇心,他审视我:“上官临走说了什么话?”

我摇摇头。天寰并没追问,只是抚摸我的头发:“他总是为你好。”

我赶忙将注意力转到佛牙上:“等我们回到长安,圣物就要给人瞻仰?”

“不,你收着。现在可不是宣传瑞兆的好时候。我以为什么都要利用到合适,不然稀世珍宝也是一钱不值。”

我问:“何时算是好时候呢?你又怎么能知道…”

“因为我是皇帝。”天寰抬起我的下巴:“可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就可以不知道。”

我本想抗议,但话到嘴边,舌头不听使唤,我…只好回避他灼灼的目光。他吻着我的耳廓,耳垂,低声说:“祭祀完毕了…”

我吓得赶紧挣开:“我手里可捧着佛牙呢。”

天寰眉目间有几分的清傲调侃:“罪过。”

夜里,我梦到自己和天寰变成了两只黑色的蝴蝶,一起被火烧化了。我被天寰摇醒,眼睛濡湿,我不想死,更不想天寰死。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搂住他。

天寰反复的劝慰,把我抱到屋外,说:“你做噩梦了?闻闻,这是真实的春天的气息。等你感觉到了,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半信半疑的使劲嗅,没有觉得气息与以前两样,可是瞬间,每种味道又深深的留在脑海里。

花树上坠满了红缨络,可爱一天风物,天幕绛紫,宇宙芳萍浮。

天寰的脸,与往常完全一样。我忽觉得自己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和恐惧。

花仰望明月,明月也注视着花,一切都变得寂静。好像连我们都不存在,只有花和月的世界。

这个平城的花月之夜,以有缘之生命,成为了我青春不可割舍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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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双刃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八阵干戈。西南,西北之军,犹如双刃出剑于帝国的两侧。

战报源源不断的送到京城,但因为有皇帝镇在京城,而战场毕竟遥远。百姓们好像依附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大多是平静和从容的。北朝人起于马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为战而死的男人,也有新编入军队的子弟,所以夏天依然灿烂的来了。

三月,太尉元君宙从凉州起兵。大军到达肃州城外,陇西李氏出城迎接。欢宴之中,元君宙突然变色,命人将李氏内数位与甘州鱼氏暗通款曲的族人及其亲信斩首。肃州城内外,无不惊愕变色。君宙旋即又遍赏肃州将士,百姓,与李圣德对天盟誓,约为异姓兄弟。于是,再无人敢于不服,李圣德也得以于族内立威。

四月,以陇西小将李醇为先锋,率一万骑兵,从侧翼奇袭鱼氏军队,虽然伤亡惨重,但却将鱼氏军与索家军分裂开,将他们先赶回甘州。同时,孤军进军的三万索氏骑兵,遭到以逸待劳的元君宙伏击,元君宙刺伤主将鱼济民,其残部亦退回甘州城。北军一鼓作气,追击到甘州城外。说来也巧,那一夜,恰好月食。甘州城内不约而同的发生了数起怪事,诸如泉水突然变成红色,鱼氏祖庙被一些人目睹的“飞龙吐火”所烧毁,夜半,又有披发的女性如鬼影在城中哭泣,第二日,许多街道上,人们都发现了古币,鱼骨。于是甘州城内人心惶惶,连酒泉夫人鱼氏查出所谓的“敌军细作”来凌迟示众,都不能遏止人们对于“天亡鱼氏”的恐惧。每天都有人不顾性命的逃离甘州,北军于大营内悬挂巨大的甘州城图,凡投北军百姓,都用笔圈画,承诺攻下甘州以后,授予属于鱼家的甘州小块土地。

酒泉夫人曾出城挑战,但君宙固守壁垒,以“好男不与女斗,少年尊老。何况本王乃龙,夫人是鱼。”为由,根本不出营。如此十日,北军于六月初发起总攻,以锐不可挡之势,三日攻破甘州城一侧,酒泉夫人率数十骑先行逃走,城中发生巷战,又过三日,才得肃清。俘获之甘州守军,自愿投入北军的编入攻击李醇将军先锋队,不愿的不计前嫌,恢复为百姓。太尉又命北军士兵露宿于大街之上,抢夺百姓私人财务者,奸淫妇女者立斩,按照军功大小,将鱼氏多年所藏银钱丝绸,分给士卒。他仿造古人,将去年他离开长安时,皇帝御赐给他之酒撒入甘州最著名的酒泉,与士兵们共饮。

西北之军,将阿宙和上官称为“白龙青凤”,在京城的传说里:年少俊美的太尉,白马银灰炮,因为这两种色彩,染上血迹,他在万军中更加醒目。而青凤先生,更是隐在军中,似乎处处不见,但又处处可见。黄沙百战后,玉门关外,青衫翩翩,笛音吹彻阙楼。

天寰似乎就像他在平城所说的那样,对于西北没有任何指令。阿宙和上官所做的,他好像都没有意见。阿宙攻下甘州城的捷报传来,他也没有喜形于色。他除了和百官议事,回来后就常常在屋内徘徊,念念有词。我猜想,他大约在思考下一步,西北的推进,幕后的上官,前台的阿宙,应该是和天寰不谋而合的。但每种策略,由一个人做,便有一个人的烙印。

我母亲说:男人思考的时候,最好保持安静,我也尽量那么做。

西北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索超,沙州敦煌城似乎是索超准备的陷阱,阿宙的时间,却只剩下两个月了。我心里暗暗的担心,索超一直没有露出他的真身,阿宙又将如何应付呢?

阿宙在西北,从未向朝廷要求什么。倒是我在长安绞尽脑汁,想为西北之军做些事情,可我们除了以美酒织物慰劳,又在长安城内慰勉出征将士的妻儿老母,厚加抚恤伤亡者的家人,所做依然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