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倾着身体,全神贯注的听他说。他的暗黑眸子半睁着:“朕不瞒你:激战打退柔然后,朕确有昏厥,好在当时左右仅为上官和几个亲随…”
我急切地问:“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诅咒?”
元天寰修长身躯覆盖在毛毯之下,他的脸如冬日雪原,安详肃杀:“朕不用御医。圣睿五年以后,朕也一直无病。昏厥后有数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换几次。但上官也寻不出病来。不过,朕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个良机…”
良机?炭火之气上熏,营内刁斗声连连。我仿佛听到鼓角争鸣,思绪联翩。我虽长于水乡,但对北史也有记忆,何况到桂宫后,又下功夫学习。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严寒冬季,不得不压近北境。对北朝来说,总是莫大的威胁。彻底的消除后患,就要斩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驾亲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终究以敌远遁作罢。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胜来犯的柔然。他们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军分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搜讨他们,但还是有残留的军队。孰料四十年后,柔然军又威慑一时!
火舌吐艳,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来…你借这次犯病,索性装作病危。又命上官布局,不断在战斗中撤退,显出军心混乱,力量渐颓。柔然人全线压上,野心欲直捣长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厌诈。昔日祖父圣谕:穷寇不可追,今日强敌逼近,正可一网打尽。朕一贯不主张两线并战,因此灭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哑然,他以后必进攻南朝…锦绣江南…就会被铁骑毁于一旦?他沉默着注视我,才说:“对柔然,和对南朝人,绝不会相同。光华,你可见过北方草原上的苍狼星?”
他神采奕奕,只额头上被火烤出了一层汗珠,我将自己腰中装有杏酪的葫芦给他:“我在四川倒是见过,久久难忘。只是漠北与西蜀天壤之别。半年来,我观景的心情恐怕大变,看苍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将小葫芦接过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异动?”
我从怀里取出一封朱红漆封之信:“罗夫人让我上呈你。我出宫前,与夫人商议,将禁宫与外封闭。静水微澜,人心可见,我来…”我故意含笑:“也是不愿坐以待毙,等人来请我喝鸩酒。我母亲常说:不变,则万路不通,变了则生机无限。”
元天寰也不拆开信:“杨夫人康健么?”
杨夫人绝美的凤目在我的眼前艳艳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浅笑:“杨夫人毕竟是诸王生母,而且年长于我一辈,我不能随意评判。你心里冰壶澄澈,也有定论。”
元天寰笑容骤然变冷,似努力在回忆往事,他将罗夫人的信装在我送他的战袍内,又把玩了几下光滑的葫芦,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手。我还带着熊皮护手,被他两番看来,我才觉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开口道:“光华,朕还要再休憩半个时辰。你远道而来,也饿了…请出去用膳吧。”他就径直倒头在战袍上,不再说话了。
我踱步到外头,小宦官已将烤好的羊肉给我备好。看来元天寰之病已无大碍。我侧脸,才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盘儿,用丝帛缓缓抹干手指。
另一小宦官气喘吁吁告诉我:“桂宫,六王殿下在门口,闹着要进来。”
我甩下丝帛,迎风出门。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势,正斥责守卫。众人间只不见了赵显,一个都不敢回嘴。千帐灯,如同天河里的血色莲花,无数军旗之影,好像在列队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风实侵人,我身量尚单薄,只能暗自咬紧牙关。发辫被风散开,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与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能看得见水下,他却不能。
我与他四目相对。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着火光:“好,人竟都到齐了。桂宫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报皇兄,这群奴才挡住御弟,该当何罪?”
我柔声说:“军师有军令。他们违抗就要军法处置。六王犯不着生气。皇上内里休息,连我都不见,大王还是回去吧。”
“桂宫,上官不是你的军师。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一口一个军师,不免引出笑话。”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军师。激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儿杀了你一个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爷名声。皇上卧病来,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渐恣肆:“桂宫,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当着奴才们,我不便进言。”
我走到了系着龙旗的桅杆下,守卫等知我意思,退后了几丈。
“殿下请讲…”我缓和了语气。
元殊定声音飘乎:“桂宫,有句话提醒你:你还不是皇后。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铸金人,不过此劫不能封后。虽然这次你来与皇上共进退,但殿下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六王讪笑,继续说:“桂宫与五哥年貌相当。你们也早就结识,当初从四川一路来,已有流言。这些日子桂宫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听说谣言更加猖狂了。我为五哥担心,也为殿下忧虑。五哥这人从来下棋就认一路,他一旦输,就是惨败。桂宫心高气傲,也不是输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话。”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视他流丽的面庞。
我和阿宙…?上官说,有人破坏阿宙的名誉,难道是这个…?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信任。以我的年资,要越过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没有想过继承皇位。我跟五哥虽有龃龉,但还是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决战来临,我绝不会再做败军之将。公私分开,上官就是打算置我于死地,我也会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战。
不过,殿下可别让五哥为了你栽了跟头…皇上对五哥宠爱,但五哥和我们才是一母同胞,无论他君宙对母亲如何的生疏,他总归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对我微微欠身,快步走远。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虽也有无法抹去的回忆。何以止谤?无辨。但我无辨,却不能无愧于心。四川的一幕幕,还有那飘飞花絮的桂花树…我伫立营前许久,漫天的星星近极了,仿佛是将以飞速坠落到我怀中。阿宙与我在一起,给人可乘之机。元天寰宠爱阿宙,但他在长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让阿宙当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历史上有位女帝,临终之前曾有遗诏,但当几个可能的继承人打开它,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以至于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场空前的变乱…
最终,只有最强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个寒噤。自己在灯下的瘦影,为更高大的影子覆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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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站在我背后,大帐周围的军士尽皆下跪。元天寰一旦站起来,凌厉之姿好象海冬青,他哑声对亲兵说:“朕去营后,公主也去。”
我们来到了一处高坡,可俯瞰整个漠北。劲风来奔,余雪闪耀。元天寰英秀面目,锋棱迫人。他指着东边天空一颗最亮星:“光华,那就是苍狼星。苍狼,乃兵家之星。我们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苍狼星照耀的。狼群之争,至死方休,才是对彼此的敬意。”
苍狼星光芒暗红,似在渴血。元天寰的眼睛内,原来不是红莲花,而是苍狼星!
数颗流星划过,苍狼星巍然不动,统辖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满是疮痍。地平线的尽头,更像是阴阳河界,一只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们眺望。
元天寰忽问我:“你冷么?”我凝视他,嘴里呵气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脚踝的皮袍内跺了跺脚。跟他并肩,不能示弱。
毫无征兆的,他把我揽进了怀中,他似乎品尝到了胜利,唇边的笑涡乍现,竟有几分孩子气。神清气爽,如玉壶冰。他虽然把我拥在怀中,但还是着迷的看向天与地。他身体辐射出的热度,隔着厚厚的皮毛,依然让我觉得眩晕。
元天寰眉间带几分藐视,骄傲地说:“太白星奈何不了朕。母后对朕严厉,父皇却极慈爱,他统治时,军队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儿时指给我看的第一颗星,就是苍狼。父皇说:天寰,不是你选择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选择你。光华,你领悟朕的意思吗?”
他的样子,竟然勾起我对父亲的回忆,我重重的嗯了一声。因手指都快冻僵了,我便借着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将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里去。他腕上的皮肤温暖光滑,在冰凉的手指下起了一阵轻颤,元天寰“咦”了一声,收回视线,看我道:“这个孩子,还说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讲。”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触及我的风帽了,在他的怀抱里,冰刀似的寒风也无力。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天寰,我来了,我愿意见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后每一场战,请你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他不置可否,只又展颜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对我说:“只要朕活着,当你长大时,整个天下都会属于你我。先看朕征服这片苍狼的故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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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说了要征服,但从这夜以后,他依然不出军帐。只觉他虽放任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预料,元天寰假托卧病,但由上官治军,大军并无明显松懈之气。他昼寝时,我不愿闲坐,便让小宦官引领去了伤兵集中之营帐。
伤兵云集处,腐臭冲天,让人宛若早入炼狱。少数垂死者的呻吟好象从冰窟里传上来,无人去安抚。死神在伤兵们的身体边徘徊,轻慢晃动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国,伤员身上的血汗被风吹固了,又被点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轻人们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可是他们中不少神色倒平静,似乎朦胧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者梦见了自己所爱的女人。火光里,我还嫌不够暖,就点亮了手中的灯。
好像有些人认出来我,窃窃私语变成了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桂宫殿下,桂宫殿下…?”
我唇角微扬,尽量和蔼的向他们点头,随军的大夫们殷勤跟上来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宝,找人陪着他们说话吧。”
他们连连称是,我挥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伤员,你们都去做事。”我环视四周,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北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可是上官治军,那些大腿上受创,腹部中箭的伤员都被捡了回来,因此编制内的军医自然不够。
元天寰考虑胜负。上官终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较,却听一个伤员“啊”的惨叫,我凝神看,只见灯花所指,军医和两壮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将一个少年绑起来。
少年的眼睛瞅见我,好似见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尴尬提醒:“那是桂宫殿下。”四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过去,原来他们要给他切除大腿上的浓疮,军医擦着汗道:“殿下恕罪,这小家伙就是不肯让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离,已经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农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轻声道:“姐姐在这里啊,乖。别动。”
他兀自挣扎,我让小宦官扶着他,给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两颗泪珠落下来。
我又柔声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伤,我们就回家去见娘亲了…”
“他们要割俺的腿…俺不愿做废人…”他说,我用力压了他的肩:“不会,你会有腿。纵然没有,你也不是废人,战争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开,还是春天来了呢…”
他逐渐安静下来,我对左右低声道:“我给他吃了麻药,你们动作麻利些,以后要对患者宽慰。”
“桂宫殿下…”那大夫几分惭愧,我注视他说:“任何事情,‘道’为高等,‘术’为低级。普通的医生,救人伤病,那只不过是术。高尚的医生,救人心神,给人希望,那才叫医道,君以为然否?”
我径直穿过拥挤的大帐篷。后面又是一个空旷帐篷。人人屏息肃穆。灯烛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叶刀,剜出一个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紧牙关。小宦官告诉我:今日军师将为右将军长孙乾最后一次疗治。老将军在激战中一眼受伤,至今已到了时日。
长孙乾的儿子,部将见了我,都有惊讶之色。我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发出声响,关切的走到老将军的身旁。上官将柳叶刀放下,眼眸晶黑沉着,观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针探入血淋淋的眼窝,手指轻旋,极像在用针尖拨动什么,良久,他才收起针,撒上药物,替老将军包扎起来,四周一片啧啧之叹,我也不禁莞尔。上官对老将军微笑:“恭喜长孙老将军,此眼虽不存,但生命无碍。”恐怕这人,才知医“道”吧。
老将军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长孙乾之救命恩人,精心医护。乾结草衔环,方可报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动:“老将军过誉了,将军和轶,都为皇上眷顾。将军本不必报答轶,只需报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长孙乾会意,与上官握手。
长孙家几个子侄和部将纷纷下拜:“上官先生受礼,我等定将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见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将军的伤,老将军,你是柱国之臣,还是先养伤,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儿郎,还有上官先生,柔然必败。”
长孙乾听到我,摸索欲站起来,我制止他,对周围的人微笑道:“老将军之伤无碍,我也放心。要是年长勋臣对我拘礼,倒辜负我的来意了。”长孙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羡。
正在此时,有一军兵进来小声回禀:“军师,军中有两头驴,耳朵不见了。”
军中无小事,可是驴耳朵…我与上官四目相对,他的眸子锐利似锥,抚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细又来过了。昔日柔然打高车时,就以驴耳为探营凭证。长孙琨!”
一员年轻小将出列:“末将在。”
上官笃定道:“我出发长安时,曾命军需官带着二百箱柳条。你得我令,取了柳条,在大军屯营四周编成城栅,在日落之前,必须完工,然后浇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
长孙琨大声道:“末将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条成栅,再浇上水,不出一刻,便会成冰。半夜柔然骑兵偷袭,必定以“冰墙”坚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里,好像荡漾了夏日萤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转,中有掌灯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帐外飘雪,帐内众人,似有同心,连成一片,与雪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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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帐。我们步行在雪中,他未让孙照搀扶,只在手里驻了一根竹杖子。他穿着特别厚的数层狐裘,竟然显得臃肿。从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儿。不过他回头来,抹额下的脸庞,还是让人想起山间雪白的樱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风吹一夜满关山。”我不由胡诹,在雪中深深呼吸:“啊,这里是涿邪山!灭柔然,树国威,就在此地。先生,对不对?”
上官借口道:“嗯,塞外无花只有寒,不过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样吧。柔然必亡,但此亡,为得是将来的天下兴。南北朝若不统一,则苍生之苦,好像劫数轮回。只有我们这些人,能开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问他:“和平是属于元天寰的么?”
上官抿着嘴角:“为什么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时候,就说过他是最强的人。只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环顾四下,挨近他问:“他的病要紧吗?”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八卦的形状:“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时候,他每年来元石先生处几次,我对他佩服不已,因此都乐意听他的。他本来无病,只不过常年征战,积劳成疾。只需将养,就可恢复。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这次他以病诈病,将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这里。因为柔然细作不断,他故作疑云,成日禁足不出。不过也借以这个机会,好让我在军中树威,我何尝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劝他,称霸之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怎么劝他?我虽然不是处处都听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鸟。不能劝,也得劝,不过,也要等合适的机会。良辰美景的时候,世间伉俪间发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约没有这等浪漫情怀…他最喜欢的,似乎是望着地图算计江山,也许等他笑涡一现,我便可说:“请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么办?”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准备驾崩后,让我殉葬。我想到此,只觉得莫名好笑,同时,不知名的恐怖袭来。雪花也像是妖魅,细碎不可捉摸。
我问上官:“赵显在哪里?”
上官答:“他已经去了东营,他将担任主攻,我的阵法,他不适应不成。赵显是将才,但不惯管束。若没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赏赵显,他在桂宫侍奉我,也算得恭谨。我坚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阴谋对他,他不会有所冒犯的。我已见到元天寰的主帐,又放缓了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哼起了母亲临终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兰若寺里我听到的歌曲。上官谨慎,又是值得信赖之人,就算他知晓原委,也没有什么。不过,我还是希望把这些藏在心底,不愿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这首歌你也会唱?没想到你吹笛精妙,还知晓北朝旧谱。”
我踉跄一下,低头笑怨道:“啊,这里有块石头绊脚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说对了,是旧谱。不过我考考先生,这是哪首曲子,渊源何在?”
上官凝视我,玉雕似鼻尖上沾着一滴雪珠:“这曲子名叫别鹄(hu,天鹅)。几十年前,长安盛行此曲。先帝杨夫人最擅唱这歌。不过,这些年来北朝尚武,这曲子靡靡哀伤,鲜有人再唱了。”
哀伤?我原来也有哀伤。但大战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园的伤兵们,我自己哀伤,不如忘却了吧。不过我母亲…世间都说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难道她是北朝人?不过母亲可能云游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长安还有我父母跟前老马卒胡不归,定要盘问他去…我默然走,却听上官低低吟诵:“别鹄曲有歌词: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千山寂寞,万籁俱寂,江汉之水,在严冬不过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飞鸟,谁又是笑傲的渔翁?我一抽鼻子,连打数个喷嚏。上官故作凝然,别过脸去。
我们才到御帐,就看到六王爷低头敛气走出来,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唤一声:“军师。”便急步离开。
决战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后的商议,便磨蹭着不进去,只在外帐烤火。俯身看着地图,此处地形,易守难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骑兵对阵的广大空旷地,但是此刻,柔然军的背后,两山却像一个口袋,就等着有人收紧…
战争残酷,但也有趣,难怪杰出的男人们大多沉迷于此。我还在想,上官已经走出来,对我点头。我心想:那么快?难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内帐。他穿了一袭素色棉袍,必定与六王饮酒了,所以帐内熏满了酒气。
“上官后天就要总攻,你该要出场了吧?”我问。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时,朕必然出现。上官的布局…”我坐下来,暗自期盼他的评语,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浓,不拘意仰天笑了几声:“上官上官,凤兮凤兮!”
想来他必然对上官的布置十分满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么能纵酒。我找到了角落里的酒坛,默默封了盖子,又告诉他说:“天寰,今夜柔然人将来偷袭…”
他因着酒意,不以为意,灼灼的看我:“光华,等回到长安便年末了,议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着蜡泪滴在盘上,好像一个八卦阵,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觉得手掌心被一烫,赶忙收了回来。
当夜,柔然人的鸣镝声随着大漠的风席卷而来,军帐中千军万马,人人敲击盾牌,呐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着一本《易》,不时以手指为军鼓击节。我倚在毡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又何必畏缩?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针线剪刀,将元天寰数件战袍补救一番。元天寰对我道:“你可蜷一会儿。”
我毫无困意,便辞道:“现在哪里是我休息的时候?”
万马奔腾之声,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凤箫截断,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颤。
上官轶金带紫绶,踱步进来。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
他对元天寰吐了一口气:“他们退兵了。”转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纸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锋自磨砺。我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宫里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后日决战,是凤展翅于北地之华章。不过福祸相倚,胜利可否为我带来期盼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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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凤战
暗黑色的夜,睁着火红的瞳子,愉快地望着牛皮大帐里所有的曦朝主将。
从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鹤,可是他眼中也倒映着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脸,缓缓道:“皇上健在,桂宫安然坐在这里便是明证。皇上命我主军,我便义不容辞。月来我军历经十五场小战争,纵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我军车不足五万,军也不过十万。而柔然以吾皇病逝,乘人之危,意欲吞并我朝百代基业。诸位请看…”
他从腰襟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指向挂着的地图:“柔然可汗鹿槐统十万骑兵,横在我大营对山。其太子吴提,还有八万余从黄河岸撤回的人马。除此以外,柔然还有四万兵车,无数的牛羊。而我军粮草,仅够半个月了。我军只能速战,而且必须战胜。这样的时候,若退回长安,等于引狼入室;若失去士气,贪生怕死,于英便是可耻的归宿,谁愿意走这两条路的,便可出列。”
众将摩拳擦掌,俱眦目环视,好像只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饮他之血。
上官掷剑于图上:“好!既然都不愿苟且,那么就一起将狼群消灭。余欲按‘山’字布阵,皇上自率剩余人马以做预备。擒贼先擒王,我军三路人马看起来,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时攻击,但是一旦接近,左右军立刻穿越大军,直接包围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胆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险,他必定乱了阵脚,则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从可富敦被斩后,只有王叔叶买统辖车兵。我近半个月和叶买交手,发现他并不尽力。传闻他本不主张进攻我朝,与新可汗父子也是面和心不和。假如形势不妙,他至少不会对被围困的可汗,加以援手。他观望犹疑之时,我军便可将其中军,左军攻破,到那时候,叶买王只会后撤,你们不必追击,他们逃不远,必然又回到我军的包围圈中。”
赵显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军师,赵显愿意统领中军,直捣黄龙。”
上官也露出一丝笑纹:“正合我意,赵显…”他从手里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灯下一晃,便丢给赵显半块:“命你统帅中军,骑兵四万,车三万,只可前进,不可退后!”
赵显红光满面,蓝莹莹的眼睛透碧,真像头狼,他接了牙璋,只有六王元殊定横他一眼。赵显也横他一眼,挺起胸脯。
上官又前行几步:“长孙老将军何在?”长孙乾虽然一目斜包着青帛,依然雄赳赳的应声:“末将在,军师?”
上官向他行礼,双手奉上另一块牙璋,那碧玉这端,青年的手白皙与玉质同,而那端,老将军的手上青筋呈露,我只觉得此情扣人心弦,心中蔓延了火来。
上官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荡:“老将军,上官乃少年书生,但是掌军以来,只有老将军从不怀疑,鼎力支持,皇上对我有恩,将军待我有义。请老将军领左军,骑兵两万,车一万。你一旦合围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叶买从背面进攻,伤亡一定惨重,但我军之中,也只有你才可当此重任。请受我一拜。”
长孙乾捏住他袖子,如苍松一般目光矍铄:“军师休要如此,军师以书生少年,忍辱负重,这一路来,皇上的心思,老臣已经知悉,但军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锁皇上病情,颇多微词。人人支持,老臣何必锦上添花,但于你,长孙乾只是做应做之事。长孙乾与军师共进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军,还有请军师将右翼的进攻交给我子长孙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挺身而起,毫无孱弱之气,千钧压顶,他也无所畏惧,他的样子,忽然让我想到了四川那个傍晚破军而来寻找我的人。可是,那个是少年,眼前的这个是军师。
上官斩钉截铁道:“长孙琨年轻,耐战,他合适的位置是赵显前锋,而不是去对付柔然太子。太子之右军,有合适之人…”他眸子掠过我身边的六王,元殊定张开了手掌,却听上管道:“白将军,由你来担任。”他语惊四座,六王咬住嘴唇,将手掌重新攥成拳头。
白孝延乃是于英副将,于英军覆没投降,只有他带伤逃回,众人都以为他永无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丧,因此众将之中,只有他没有亲自来向我请安。没想到上官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