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今上的姑母宁成公主是个寡妇,亡夫就在燕州城外西山南麓地底下躺着,是鲜卑故太子,已经死了十来年了。宁成公主守寡十年,现在却喝起了避子汤药,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和人私通了。

本来以公主的身份之尊,丧夫再嫁也没什么大不了,有的是人愿意承尚主的荣耀,何况她的前夫还是鲜卑人,大吴公主凭什么要为鲜卑太子守节。如果她看上了哪位英俊倜傥的年轻后生,自可请陛下赐婚再蘸,堂皇改嫁。如今这般偷偷摸摸,自服伤身烈药避子,可想而知,那名奸夫肯定和公主身份不相匹配,难登正堂,说不定还是什么耸人听闻的秘辛丑闻。

太医满头冷汗。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皇帝的姑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他只想活得久一点。

叩地过了许久,头顶上才传来皇帝威严缓慢的语声:“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太医连忙叩头:“是,是,臣绝不透露半句。”恨不得一棒子敲晕自己失忆才好,谁会不要命了往外说。

宇文循派遣使者来迎回仁怀太子棺椁的消息,颖坤还是从七郎口中得知的。她被七郎管束在西配院,这段日子兆言也很忙,有好几天没见过他了。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事他肯定会先找她通气才对,说不定又要像和宇文循约为兄弟那件事一样借题发挥。可是居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消息才传到她耳中,不禁让她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七郎也觉得出乎意料:“陛下没告诉你?国书送来有些时日了,移柩的使者怕是都在路上了吧。”

颖坤没有多想,反问:“你天天不让我出门,陛下怎么告诉我?”

七郎一哂,颖坤接着恳求道:“七哥,我想进宫去求见陛下,行吗?”

七郎当然猜得到她所为何事,不忍拒绝:“你呀,这个扯不清,那个放不下,到底喜欢哪一个?”

颖坤嘻嘻笑道:“你怎么不去问问六嫂,你和六哥她到底喜欢哪一个?”

七郎无奈地瞪她一眼:“去跟陛下说完立刻就回来,不许逗留,更不许过夜——不行,限你半个时辰之内回来,超时别怪我进宫去抓你。陛下要是借机要挟你提这个那个的要求,一个也不许答应!”

颖坤被他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笑个不停,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强的戒备心。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还有什么好防备的?

平时背着七郎私会,都是兆言派人来接引,现在她主动去找他却不得其门,只得到行宫正式求见,等了好一会儿才通传入内。兆言正在书房,这书房是前后殿之间一座宫室改成,作为他临时阅览奏表处理军政之处,离行宫大门也不近。颖坤走到书房门前时心想,半个时辰的期限,有一半都花在路上了,真不值当。

兆言看到她既惊且喜,连忙从御案后站起来迎接。他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伸长脖子往屋外张望,确认七郎没有跟在她后面监视,才遣退左右关上殿门,一把将她搂进怀中:“想死我了……你偷偷跑出来的?”

颖坤因为几日不见他而生的不安褪下心头,暗暗舒了口气,倚着他道:“不是,我跟七哥说过了,他同意我来的。”

七郎如此开明也令他意外,问:“你来找我有事?听说鲜卑遣使移墓的事了?”

颖坤点头,他撅起嘴不满道:“看来你们兄妹俩都对我有偏见,七郎对两个妹夫还两样心。我想见你他防我比防贼还严,那位一有点事儿,他就什么都答应了,也不怕你这个时候送上门来被我吃了?”

颖坤抿唇而笑,问他:“那……陛下同意让我去吗?”

兆言扳过她的肩膀来面对面,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就算是个寻常亲戚,这么大的事也该出面。再说假如我不同意,你就真的不去了吗?反而闹得咱俩都不高兴。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任命你为司礼官,陪同鲜卑来使起棺送灵。”

颖坤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陛下。”

他清清嗓子,背过手昂起下巴道:“不过朕就不亲自去了。朕是在位的皇帝,而他不过是个未能即位的储君,身后才追赠的帝号,朕屈尊去送他,于理不合。况且被他看到我跟你如今恩爱和美如胶似漆的模样,我怕他在地下醋劲大发气得跳起来。”

颖坤埋首在他肩上笑得肩膀直抖。兆言顺势把她搂住了圈在怀中,在她发顶印下一吻:“早点回来,别送太远,也别送着送着就不回来了。”

颖坤仰首看着他:“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鲜卑人会把我当奸细抓起来的。”

兆言盯着她的脸,脉脉对视,他忽然扁起嘴可怜兮兮地说:“你别这么看我,让我觉得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了似的。”

颖坤柔声道:“别怕,我不走。”

他继续扁着嘴:“那你今天也能不走吗?”

颖坤又被他逗笑了:“我也想啊,可是七哥只许我出来半个时辰,说时间一到不见人就会亲自来离宫抓我。”

“才半个时辰?”他不悦地拧起眉,“七郎也太小看我了!”

她又好笑又脸红,小声道:“现在只剩一刻钟了,你要是再磨蹭……”

“一刻钟就一刻钟,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急能缓。”兆言将她打横抱起,绕过御案步入东侧供他平时休息小憩的厢房,将她放到榻上,自己也覆身上去。

颖坤一直被七郎管束着不得与他相会,也有些相思若渴,环住他的颈项主动送上香吻,舌尖探进他口中,明显感觉到环在背后的手收紧了,呼吸也变深加长。正要进一步纠缠时,他却突然退开了,眉尖微蹙:“你最近没在喝药了?嘴里身上都没有药味。”

颖坤心想:都见不着你了还喝什么药;嘴上说:“嗯……那药不用一直喝,这几天停了。”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是药三分毒,如非必要,就别喝了。”

她心头打个突,以为他看出了什么,他又倾身上来吻住她,不容她思考发问。亲吻是缠绵而热烈的,他却没有更进一步,显然是克制着自己。紧贴着她的身躯明明已经火热滚烫,蓄势待发抵在她腿间,灼热如铁。几次三番手伸进她衣襟里又缩了回去,就连她主动抚摸他的手都被他扣住。

“怎么了?”趁他退开平复喘息的间隔,她小声问道。

兆言尴尬地一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七郎随时有可能冲进来,万一咱俩赤身露体地被他撞见,岂不是太丢脸了,衣服穿在身上才觉得踏实。”

颖坤眨眼媚笑道:“难道这样不是更有偷情的趣味?”

他哑然失笑,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谁跟你偷情。”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偷情?”

他盯着她双眼,脸上笑容逐渐消隐。颖坤也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抿唇敛起笑意垂下眼去,冷不防被他扣住下巴,抬起来恶狠狠地吻住。

这个吻不同于方才的缠绵悱恻,带着惩罚和愤怒的意味,一改他往常温柔轻细的作风。他甚至用上了牙齿,咬得她双唇红肿发痛,舌尖也被他吮吸得又痛又麻,离开时齿间尝到细微的血腥气。

他抵着她的额头,一边喘息一边哑声问:“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必偷偷摸摸,不必担心被你哥哥冲进来打断?”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只能以吻封缄,妄想以此推迟拖延,拖得一时是一时。

第十三章 送将归1

鲜卑人立朝之前信奉萨满教,崇尚自然,死后尸骨实行火葬、风葬等葬仪,归于天地,不留骨骸。后来佛法传入,人们开始相信阴阳转世之说,土葬才渐渐流行。文帝改制后效仿汉人,帝王宗室才开始有陵寝,但形制都比汉室皇族简单得多,南朝富贵人家的陵园或许都比鲜卑皇陵要气派。从这点上来说,鲜卑人倒是保留了他们优良俭朴的丧葬传统,没有沾染汉人死后厚葬隆随的奢靡风气。

仁怀太子墓并无单独陵园,附近还有几座景帝妃嫔的陵墓,这次也会一同移走。宇文敩虽然命南京留守以天子礼葬之,但拓跋竑等人恐夜长梦多,急于掩盖罪证,匆忙下葬草草了事。墓葬地上只有坟茔墓碑而无享殿,掘开后地下也不过前中后三间砖室玄宫,左右配两座耳殿。灵柩置于后殿,金丝楠木的厚棺,经过十年地下侵蚀仍然完好无损。

颖坤看着那具厚重的棺木由八名壮汉执棍牵绳从地下缓缓抬上来,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过往,来之前心中也做好了准备,并不觉得害怕慌张;但是棺椁重见天日的一刹那,往日的记忆也仿佛随之掘开,十年前她只来得及匆匆遥望一眼,未及宣泄的哀痛,都在今日补足偿还。

魏国的礼仪院官员开始哀哀哭泣,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认识咸福,有多少出自真心,有多少是触景伤情,但至少她站在他们当中,不会显得那么失态突兀。

因为棺木保存完好,棺盖用铁钎长钉封死,魏使便没有开馆移骨,只将木材腐蚀剥落的表层重新打磨。这让她暗暗松了口气,如果当真开棺,她大概没有那份勇气面对。

打磨花去了工匠半日工夫,颖坤一直在旁观看等候。等木匠刨平表层开始用砂纸抛光时,她上前问道:“能让我来吗?”

木匠有些错愕,但还是把砂纸递给她。

她跪在棺木旁,用砂纸一点点将表面细细磨平。以前作为妻子没有为他洒扫织补,往后他的栖身之所,至少还能留下一点她的痕迹。

磨到右侧中段时,她忽然想起来,宫人说他入殓时右手还一直举着,如果至今还没有放下来的话,那就应该是这个位置了。

她放下砂纸,把手贴上去,继而又把脸贴上去。他就在那里面,隔着尺余厚的棺木,隔着十年生死,今朝又与她相见。

魏使准备了全副天子丧礼的仪仗,但这里现在是吴国地界,不便张扬。等过了檀州边境线,才会大张旗鼓地摆出来,一路送回圣京。

魏国历代皇陵都在圣京北面的天子山,宇文敩迁都上京,驾崩后仍归圣京入藏。圣京距离燕州两千余里,深入漠北腹地,今生今世,她恐怕再也不能去他陵墓前祭拜了。

颖坤没有送远,魏使出了陵园下山她便折返回来,禁卫军士会护送并监视他们一直到边境。灵柩移走,原先的墓穴便铲土填平,墓碑放倒,这座鲜卑皇室的陵园也将彻底废弃。

寻常这种情形,只需将墓碑侧向或面朝下埋入土中即可,后人即使发现了,也知道这是迁移过的墓冢,有的还会在碑后刻上墓志,记录移冢时间、缘由和经过。但是颖坤回到墓园,却发现留下的燕州工匠在敲打凿击那块墓碑。

她立即过去阻止:“你们干什么!”

监工是皇帝指派的另一名官吏,没料到她去而复返,支吾解释道:“公主,这是陛下吩咐微臣的……不是要凿毁墓碑,只是将碑刻磨平而已!”

他看了一眼墓碑下方的“妃杨氏”等字,知道那指的就是她。活着就被人立了墓碑,难道不会觉得晦气么?

颖坤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又不能责怪兆言,也不能为难这些奉命行事的官员工匠。她挥了挥手,没有强加阻止,自己独自策马先行回城。

回到行宫西院天色已暗,七郎听见动静迎出院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快步上前将她扶着:“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

婢女侍候她盥洗,脸上泪痕洗干净了,两只眼睛却还肿得跟核桃似的。七郎在灯下看得心疼,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只能叹气:“前几日看你那么挂念陛下,想尽办法溜出去见他,还以为你已经移情别恋了。现在看你这般模样,我倒后悔起阻挠你和陛下,至少你跟他在一块儿,成天都高高兴兴的。末儿,我有好多年没见你那么开心开朗过了。”

正说着,婢女就来通报,说陛下遣人来召颖坤。到院中一看,来的是齐进,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七郎,说:“陛下还等着司礼去回报呢。”

颖坤心里还有些发堵,回道:“太晚了,臣明日再入宫回禀。”转身欲回房,被七郎拉住。

七郎望着她柔声道:“你去吧,别让陛下空等。”

颖坤有点诧异,回头看着他。七郎又道:“末儿,哥哥们都想护你宠你一生,但是有些事有些人,做兄长的永远无法替代。无论如何,只要你高兴,哥哥都愿意顺着你依着你。”

家逢惨祸,父兄阵亡,母亲病重,这些他都可以和她一起分担,甚至帮她承担,但是仁怀太子在她心上留下的伤疤,他作为哥哥却无能为力。皇帝想做他的妹夫完全不合格,但是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一个人让她重绽笑颜。

颖坤被哥哥一宠,小脾气全冒出来了,闷声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动。”

七郎问:“怎么,陛下又哪里惹你不痛快啦?”

一旁齐进闻言急忙道:“怎么可能,一定是误会,误会!反正就这几步路,您还是到离宫去见一见陛下,有什么话都说开好嘛,放在心里隔夜不是更憋气?”

颖坤犹豫不决,看了看七郎。七郎笑道:“想去就去吧,过了今日,说不定我又改主意了。”

颖坤跟着齐进入离宫,兆言还在御书房中等着他。走到门前台阶下,齐进道:“小人先进去通报。”赶在她前面快跑两步先行入内,等颖坤步入殿中,正看到他从皇帝耳边缩回来,估计是抢先报信通气儿呢。

颖坤一脚跨入门槛内,被地下铺着的大片黄绢阻住了去路。那是一张巨幅的地图,天下总势,不但把吴魏两国疆域全都囊括在内,东至扶桑、西至波斯、南至麻逸、北至鞑靼,吐蕃、党项、回鹘、大理、室韦、女直等也全都包含。如此一看,大吴也只占了东南的一小块而已。

兆言正赤足立于图上,挥手遣退齐进,迎上前来捧住她的脸道:“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低头去吻她眼睑。

颖坤把脸一偏躲开。他也没有强求,在她腮边吻了吻,自己做的事自然心里有数:“怎么啦,生我的气了?都是作废的碑刻了,我又没有对逝者不敬,就是怕你触霉头不吉利嘛。”

颖坤抬头看他:“真的?”

他沉默片刻,讪讪道:“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心作祟。末儿,我不想看到你的名字和别人刻在一块碑上。生同衾死同穴,百岁千秋之后,你得和我葬在一起。”

颖坤其实也谈不上生气,伤心时心绪低落而已,见他如此诚实,对他的一点埋怨也消失殆尽,缓下语气道:“百岁之后和陛下同穴而眠的人,应当是贞顺皇后。”

这次换兆言盯着她,他的目光幽深却凌厉,让她不由别开视线闪躲,扯开话头道:“连块作废的碑都容不下,那你这段时间豁达大度,还同意我去送灵,都不是真心的?”

“你不偏向他的时候,就是真心的。”他郁郁道,“像你今天这样,为了别人哭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不心疼、不嫉妒?”

她垂眼不语,他又道:“假如换了是我,你会这么伤心吗?”

颖坤立即抬起头来,厉色道:“你说的什么昏话?不是说好了不会先我而去吗?”

兆言立刻道:“是是是,不会不会,只是假设而已。”将她安抚下来,又去吻她红肿的眼睛,“再说我也舍不得,与其死了让你伤心难过,还不如活着逗你开心展颜。”

她没有躲避阻止,他便一路吻下去,攫取双唇。吻得深了,气息浮动心旌摇荡,手也不规矩地探进她衣襟里。颖坤捉住他的手:“陛下……改天好不好?我现在没有心情……”

兆言退开一些,看到她双眼水色盈盈,似又含了泪光。他心中火气上升,但还是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跟死人较劲只会往死胡同里越钻越深而已。他长吸了一口气,放柔声音道:“还想着他呢?舍不得?”

他这么一说,颖坤便心生歉意,与他对视良久,见他眼中温然似水,柔情无限,方低低地“嗯”了一声。

“触景伤情、心有所感难免的,以后离得那么远,异国他乡,连个祭拜缅怀的地方都没有了。”他的手指在她腮边轻抚,“朕批准你私下偷偷立一个牌位祭奠,但是别让我看到。”

每次心绪低落的时候,都被他举重若轻的几句戏言化解。颖坤眼里还噙着泪花,细声道:“谢陛下恩典。”

兆言听她说出这句话,就知她心情已有好转。“其实我本来以为你会送到不能送的地方才回头,听侍卫回报说你今天就回来了,我也喜出望外……”

颖坤斜他一眼:“陛下,我一回来你就知道了,还派人监视我?”

兆言讪笑道:“不是监视你……是监视你哥哥来着。”

第十三章 送将归将2

颖坤一直立于门口,兆言赤足站在地图边沿,十分不便。她低下头去看着铺满御案前整片地面的绢图,问:“陛下这是做什么呢?这幅疆域地图好像没有见过,这么大。”

兆言道:“这是先帝命司天监聘请舆图世家的传人绘制的海内全图,元熙初就开始测绘了,历时十余载,前几年才刚刚校订完毕,可惜先帝未能亲览。日间与众将商议边境北移后的驻军布防事宜,就拿出来悬挂前殿展示。这里地方小挂不下,只能铺在地上了。”

颖坤通篇扫了一眼,图上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城镇道路,乍一看眼花缭乱,辨不清哪里是哪里,遂问:“燕州在哪儿?”

兆言所站的地方是最南端的南海,往内可见琼州、大理、岭南,都是仅有耳闻的极南之地,偏僻蛮荒,只有流放罪犯时才会提及。兆言往后退一步道:“来,你也脱靴上来,我指给你看。”

颖坤除去外靴,仅着罗袜踩上舆图,随他从南往北一路看过去。惠州、韶州、郴州,都陌生得很;潭州、鄂州、江陵,这便要熟悉一些了;颍昌、陈留、开封,耳熟能详的中原地带。走到开封,她往西看去,欣喜道:“洛阳!”

洛阳被绘制在舆图的中央,以金字标注,十分醒目。再看它的四周,偃师、颍阳、寿安、邙山、洛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她不禁趴下去细看,连龙门镇、慈涧镇这样的镇甸都有标注,她指着绢上图标兴奋地喊道:“大嫂娘家就在慈涧镇上,旁边这个没有名字的小山包包,真的有!我小时候去玩过!这都能有,洛阳城比这个大多了,为什么也只有两个字……”

絮絮叨叨地绕着洛阳说了一通,兆言一直没接话,她转过头去,见他盘膝坐在自己身边,笑盈盈地望着她:“离开洛阳又有一年了,想家吗?”

颖坤直起身赧然道:“在雄州呆了好多年本来已经习惯了,谁知只回去几个月,这思乡之情又被勾起来。看来不管在外多久,对故乡的依恋也不会变。”

他目光盈然,柔声道:“等这边安顿好了班师回朝,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再也不离开了。”

颖坤面色一僵,继而笑道:“陛下不是金口承诺过要提拔我节度燕州吗,三品要员,封疆大吏,难道要反悔?”

兆言揽住她贴近,语调更柔:“你跟我回洛阳,朕封你做一品官,甚至……”

何为一品?三师三公,辅弼天子,无所不统,她当然没有这样的功勋和声望能列此高位。他说的应当是内官,贵淑贤德四妃,正一品的夫人,“甚至”后面跟的,自然是比这更高的皇后。

她转过头去道:“找了半天,还没见着燕州在哪里呢。这片我很熟了,走过好几次。陛下是率大军从太原那边走的罢?其实零散行商旅人从大名、河间过来要更好走一些。”

她自顾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了燕州,啧啧叹道:“燕州地界策马疾驰,从南到北一天也未必走得完,在地图上居然就这么小一块。这幅图上有多少个燕州?天下之大,竟如此辽阔,绘图之人是如何走过千山万水,绘出如此宏大又如此详尽的舆图来?”

兆言想说的话被她打断,漫不经心回答:“这也是舆图世家一代一代累积下来的成果,加上司天监,费了十多年才编纂出来的。”

颖坤跪在燕州地面,把燕蓟扫了一圈,人虽然没动,目光却继续向北移去。此图是吴国人所绘,呈给皇帝御览,大吴境内详细精确,别国就粗略了,漠北的城镇也不如大吴密集,很容易就找到上京。再往北则更加空旷荒凉,上千里内也只有几座城池,两条山脉拱立着魏国旧都圣京,其中一条边缘的山峰便是天子山。

她跪坐于地看得失神,兆言从后面伸出双臂拥住她:“还看,再看我又要嫉妒了,有空不如多看看燕州,多想想我。”

颖坤握住他横在身前的手,侧过脸问:“看燕州为什么要想你?”

“你忘了?朕登基前曾王燕。”他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如果我还是燕王,现在就可以留燕州就藩,不回洛阳了,就我跟你……”

“如果陛下还是燕王,燕蓟就不会是我们大吴的领土了,何来留燕之说?已经发生的事也不可能倒回去重新来过。”

说完这句话,感觉环在她肩头的手臂僵了僵,身后的人许久没说话,她放软语气问:“陛下最近是不是很忙?好像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怎么仗打完了反而更忙碌了?”

她一说好话兆言便软下来,委屈道:“是啊,我在燕州逗留数月,各地渐渐都知道了。有些地方上的人精得很,故意把奏表直接送到燕州来,越级上奏以图重视。在洛阳有那么多台省臣僚帮我分担筛除,现在事无巨细什么都要我自己管,比在京中还要劳累呢。”

颖坤柔声安抚他:“陛下辛苦了。”

他趁机凑上来道:“朕每日处理政务那么辛劳,晚上到了后殿还得独拥冷衾孤枕而眠,再没有我这么可怜的皇帝了。你是不是该好好慰劳慰劳我?”

颖坤笑着躲开他的袭击:“所幸去岁今年风调雨顺,除燕蓟外都太平无事,天助陛下旗开得胜,免除后顾之忧。”

兆言道:“谁说风调雨顺太平无事,这么大的国家,东西南北气候迥异,年年都有灾沴,或大或小,你不知道罢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往西南方向挪过去:“你来这边。”

颖坤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做什么?”

“你过来就知道了。”

她也膝行挪过去,发现他指着成都府:“川蜀之地,天府之国,湿润多雨,每年上缴的税赋庸调占全国将近一成。可是自从去年冬月开始,许多地方滴雨未下,春季禾苗枯而不发,今年定会欠收。尤其这个地方,”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川滇交接之处,地下多盐卤,盛产井盐。这盐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少了川南的井盐出产,西南这一大片地方都将面临食盐短缺。”

颖坤看向他指的地方,地名是两个字,有点模糊不好辨认。“干旱也会影响采盐?”

“井盐在石上凿深井,取地下卤水煎蒸成盐,井深往往需十丈以上才能够及卤水。造井艰难,浅者一两年,深者十数年。旱灾致地下河床枯竭,卤水流矢,许多旧井都采不出盐来,再往深处挖掘耗时又耗力,非短时之功。”

“哦,原来如此……”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臣一介武将,既不熟川滇地理,也不懂盐井工事,陛下为何对臣说起这个?”

兆言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的笑意。她又看了一眼他所指之处,字迹模糊,凑得很近才勉强辨认出来:“这地方叫什么?盐泉?这块是不是被涂改过?”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是。盐泉原名照盐,朕登基后为避讳改为今名,当时此图已经绘制过半,只好清洗涂改添加上去。”

颖坤眨眨眼:“陛下开明仁德,文籍名号只要不是‘兆言’二字连续就不必避讳,这还能遇上同音的,倒是凑巧了。”绕了一大圈,就为了说这么个事?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眼风一扫:“还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跟你说这个?”

颖坤看着他等解惑,他又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八个字:照盐久旱,亟待甘霖。”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垂下眼不去看他。兆言鲜少见她如此娇羞的模样,心下大动,扑过去将她推倒在地。

颖坤跪坐不稳,被他猛地一扑,两人就地滚了两圈才停下。兆言在上压着她,见她在自己身下含羞带怯、粉面飞红,这月余“久旱”的焦渴尽数袭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吻下去。